穷人看到有钱的人,享受着种种好处,那总是怀着不平的,以为同样的人,为什么苦的这样苦,快乐的这样快乐呢?可是到了和有钱的人一有来往以后,这就很愿和他关系密切一点,为的是想得着他一点帮助。程志前在胡嫂子眼里,那总是个头等阔人。因为他天天到小西天去,总看到他和坐汽车的朋友来往,那就是一个明证。因为西安城里,并没有私人置的汽车。就是商家的汽车,也是那大卡车和长途客车。在街上来来往往的各式汽车,也不过一二十辆,那都是各衙门里的。所以在胡嫂子眼里志前是和这些人常在一处的,自然他也是个准老爷了。现在把志前引到家来,这就很想和他发生一点密切的关系,把月英卖给他作姨太太。不料在他第一句答复的话,却说这不是办法。胡嫂子在小西天后院,也曾在暗地里注意到,志前向月英偷偷的已经看过好几眼,似乎他也很爱惜这位小姑娘的,现在他都引到家里来了,难道还有什么变卦吗?于是就靠住了那黄土墙勾起她一只小脚,抓起她发髻上那个铜耳挖子,不住地向头发里搔着。一面笑着问道:“老爷,我们穷人,连主意也是少的,你说还有别的什么法子吗?”
程志前看她满怀踌躇的神气,真是答复不好,不答复也不好。手伸到袋里去探索了一会,作个取烟卷的样子,心里只管沉吟。其实他并不抽烟,借了这个犹豫的机会,好想出话来说罢了。许久,他想出一句话了,笑道:“我也是到西安不久的人,对于这里的情形,不太熟悉。不过我想着,西安城里穷人也很多,若是家里没有男人,就应该把姑娘找婆婆家当作出路吗?譬如像你这位大嫂,给人洗洗衣服,卖点力气不一样也是可以吃饭吗?你到小西天去替姑娘找人家,那是错了的,那里全是外路来的人,无根无底,将姑娘许配这种人,只顾了目前,到以后又怎么样呢?”
程志前说的这些话,自己觉得人情入理。可是胡嫂子听着,简直每个字都有些扎耳朵。可是自己把人家让了来了,决不能将话来冲犯人,只好笑道:“程老爷也说得是,不过各也有各的苦处。”
程志前分明知道她是不愿意,这倒也无所谓,自己的目的,只是要看穷人的家庭而已。这就站起来笑道:“好罢,我在西安还有些时候住呢,将来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再帮忙就是了。我只愿意看看你们寒苦人家是怎样一个情形,你们屋子里让我看看,可以吗?”
胡嫂子心想,这位姑娘,由小西天前院到后院,再到家里,真让你瞧了个够,你还要瞧吗?只要你肯瞧,那就好办,于是笑道:“我们这样一个破家,就怕你不肯瞧,你若是愿意瞧,那就是我们的救星了。请看罢。”
说着,她就把那两扇木板门,顺手向屋子里推了一推,这就算是让客进去的意思。
程志前却实在是要看穷人的家庭,并无别的用意。他伸头向门里一看,一张黄土坑,差不多将这屋子占下了三分之二。屋子里黑黝黝的,看不大清楚。仿佛着炕上中间的地方,铺了一张破烂的灰色毛毡子,靠墙角的所在,又是破木盆子,又是破藤蒌子,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拥了出来。靠墙一路,有大小七八个瓦罐子,还带大小十几个纸盒子,无非都是装香烟装肥皂的,可不料到他们家来,都成了陈设品了。在炕外边虽然还有几样矮小的木器家具,因为根本就是破烂的,加上屋子里又光线不好,那就看不出什么来了。地上有黄土砖叠了两个墩子,当了木凳,有两个妇人坐在那里。身边似乎有一个破布包袱,不知是在清理着什么,还不曾了事呢。那位月英姑娘,可是半站半坐着炕沿上,志前伸进头来张望时,她以为是看她来了,咯咯的笑了两声,低了头扭着身子,只向墙角里躲呢。志前这倒是老大的不过意,仿佛自己是特意来看她的呢。赶快地缩回了身躯,就向胡嫂子点着头道:“对不住,我大意了,没想到有内眷住在里面呢。”
胡嫂子笑道:“女眷要什么紧,我们那位小妹妹,她就不怕人。那两位都是比我年纪大的人。”
程志前知道她这解释。她是说,她都不避男女之嫌,比她年纪大的,自然不要紧了。不过越是在这里耽搁久了,情形越是尴尬,在那说话的声中,他已经是点着头走了出来了。他回到小西天后门,依然由那盖房子的地方过去,见那些工人又继续地在工作。
在这个时候,却有一辆独轮小车子,推了六只缸罐大小的木桶进来。看那木桶潮湿得很,外面还略略有绿色,那是长的青苔衣,分明这桶子里装着是水了。这就有个年老的工人,手里拿了一只瓦碗,迎上前来,拦住了车子,笑道:“大哥,停一停,赏口水喝。”
那车夫虽是没有再推,可是不曾将车把放了下来,瞪着眼道:“你们这里没有井吗?不行。”
那老工人微歪着脖子,告着道:“大哥,行个方便。我心里不大受用,想喝口好水。”
那车夫倒心软了,便道:“不是我不给你喝,这水是给你们掌柜的送去的,他那个人不好说话,知道了,他说我把水卖了你的钱,你看,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那老人举着空瓦碗看了看,却叹了一口气。那车夫自推着车子走了。志前见空场角上,正有一口井,井上搭着木头架子,很长的绳子卷,在大滑车上,绳的下端,有两个藤篓子呢。因问道:“老汉,你要水喝,自己为什么不到井里去打?倒要碰这推水的一个大钉子。”
那老汉道:“先生,你是外乡人,有所不知。西安城里,水井到处都有,但是好喝的水,只有西关里面一口井的水好。全城有钱的人,都是喝那里的水。西关到这里,路是不近,这一车六桶水,要卖六七毛钱,那一小桶水,也不过二十斤罢了,我们做手艺的人,喝得起吗?我家住在东门,比这里更远,平常是想不到西关井水喝的。今天因为心里不大好受,所以找口甜水喝。他不给是本分,我也没得说了。”
他这样的说着,就走到井边去。放下一只藤篓,那滑车噜噜响上一阵,直把整大卷的绳索都放完了,那老人才转着滑车的扶手,约莫有十分钟之久,转起那只藤篓来。志前也是好奇心重,要看这井如何的深,竟会放下这大卷绳子去。走到井口向里看时里面都是黑沉沉的,看不到底。那老人两手捧着藤篓子,就待举起来喝。志前道:“这水清吗?怎么不能喝呢?”
那老人放下藤篓,就将地上的瓦碗,舀了一大碗给志前看,伸着手笑道:“这样的水,你们喝吗?”
志前看时,那碗里的水,黄黄的,还有些细丝般的杂物,飘在面上,却是看不到碗底。便道:“有这样浑,你们平常都是喝这个吗?”
老人微笑点点头。志前道:“呀!我今天才知道水这样不好。这真有碍卫生啦。”
老人笑道:“这个你老爷放心。你们喝的,那都是西关的水。这小西天每个月喝水的钱就是一百多块呢。”
他说着,端起那碗来,又待要喝。志前连连摇着手道:“你不必喝这个了。凉水本来就不能乱喝,这样的水,凉的更是喝不得。你不舒服的人,仔细喝着病上加病。你既说我喝的是西关水,我房间里有热茶,可以去喝两碗。”
那老人望着他笑道:“老爷,我怎好……”
他停顿了,说不下。程志前笑道:“你是瓦匠,我是教书匠,用不着客气,来。”
那老工人倒不在乎喝他这口茶,觉得他这个人的和气劲儿,虽不能和他交朋友,和他谈几句,也是快活的,果然就跟着他后面到他房间来。走到房门口,他就停住了。志前招着手道:“你进来呀!不要紧的。”
这老人手上还捏了那只碗呢,踌躇要抬起手来搔头,不觉把碗举到他头上去了。自己感觉到立刻放下手来时,志前也看到,不由得笑了起来。老工人在那打着许多皱纹的尖削的脸上,也透出一层红晕来。就向后退了两步,这时,张介夫李士廉二人,站在廊沿下谈话。他们看到志前一个人到后面工场子里去了,心里就想着瓦匠作工,那有什么好看,他定是追着这女孩子去接洽去了,且看他是怎样的进行?因之这两个人不时地走到廊檐下来。现在看到这样一个没胡子的老年人,在房门口不进不出,情形更是可疑,于是二人索性钉在在廊檐下不走,志前在里面只管叫道:“老汉,你进来,我还能骗你吗?”
老人听人家说了个骗字,这倒好象是自己疑心人家的好意了,这可使不得,于是就笑着走进来了。志前将桌上的茶壶提起来,向他就点了两点头。那老工人,真有些受宠若惊,两手捧了瓦碗,就来接着。志前向里面斟着时,他口里连说承当不起。志前斟了大半碗,他捧着,犹如猴子捧桃一般,两手捧了那碗,将嘴就着,昂起脖子来,咕嘟咕嘟,只管喝下去,将那碗茶一口气喝干,还拖长着声音,唉了一下,表示那非常赞美的意味。在这桌上,还有半碟饼干,是志前吃剩下的。他想着,叫人来光喝一碗茶,也不成敬意,于是把那半碟饼干,端了起来,向他笑道:“你拿去尝尝罢。”
老人退着说了两声不敢当,半伸着手,将三个指头,夹了一片饼干,放在门牙中间,咬了一点点,这就拱手带点头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志前笑道:“你这位老人家,也太客气了。”
于是在他手上,将瓦碗要了过来,立刻找了一张干净纸,将瓦碗擦着,也不待老工人再说什么,将饼干倒在碗里,把碗递回给他,笑道:“你不要吃甜的吗?这饼干就很甜。”
老工人接着碗向他笑道:“你老这样好意,我倒不好不要,带回去给我们女孩子了。”
说着,两手捧了碗,作了两个揖。志前笑道:“你太客气了,倒叫我不好意思。”
那老工人无话可说,望着他笑笑,自去了。这时,有个茶房进房去。志前想到西关的水好,住家的人,当然愿意住在城西,便向茶房问道:“你们这里,是西关房子贵吧?”
茶房道:“住家的人,倒是在西城的多,程先生想租房子?现在西安城里,外路人来的太多,房子不大好租。我可以托人替你去打听。”
志前道:“我在西安也住不了多久,租房子作什么,不过白问一声。我另外有一件事要问你,你们这里包工盖房的人是什么人?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厉害。”
茶房笑道:“他拿过枪杆。”
说着,就低了声音,唧唧喳喳,报告了一些话。又高声道:“这瓦匠倒很可怜,他有六十多了,因为怕人家嫌他老,到于今没敢留胡子呢。”
志前听说,不觉叹了两口气。因道:“他这样大年纪,还卖力气,连冷水都想不到一口喝。我很可怜他的。有机会,我得周济他,你先别对他说。”
茶房笑道:“你是好人。”
又低声道:“那女孩子,也是可怜人,你也周济周济罢。”
志前笑着摇头道:“你错了,我不是这种人。你要作媒……”
说着,向隔壁屋子一努,茶房就笑着走出去了。
这些谈话,在廊檐下的张介夫李士廉二人,都悄悄地偷听了许久。有些话听得很清楚,有些话可也不大明白。不过最后茶房说,那女孩子也是可怜人,以及志前说的,你要作媒,这都是听着一字不差的,就是那老工人,也说着把什么带给女孩子,张介夫就低声向李士廉笑道:“他要讨那女孩子,倒是很合资格,只有他有那笔闲钱。”
李士廉道:“那自然,世上的人,哪个的眼睛,不是光亮的。他见人家是和厅长省委来往的人,自然要向那方面去巴结。”
张介夫道:“李先生的信,都去投了没有?我看你为人精明强干,前途一定大有希望。”
李士廉见人夸奖他,脸上很有得色,眉毛一扬,笑道:“那也难说呢。”
张介夫看他这样子,倒有些自负,想到自己没有找差事的把握,未免惭愧,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在廊檐下溜来溜去。李士廉就想着,他这种态度,是说我吹牛呢,有了机会,我倒要卖弄给他看看呢。于是叫道:“茶房,来,你给我雇辆洋车到财政厅。”
张介夫听说,瞪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茶房听说他要上财政厅,似乎他也沽点儿贵气,很脆的声音,答应了个“哦”字。于是李士廉回房去加上了一件马褂,戴了帽子出来,向张介夫点点头道:“回头见。”
张介夫笑道:“到财政厅见钱厅长去吗?”
李士廉挺了胸脯,扣着胸前的钮扣道:“我去撞撞木钟看,可是没有把握。”
说着,摆了袖子走出门去了。到了大门口,茶房替雇的人力车,已经在门前等候,车夫问道:“老爷你是到财政厅去的吗?”
李士廉回头看看,低声答道:“不到财政厅了,你把我拉到南院门去买点东西。”
车夫道:“路多一半呢,你得加钱。”
李士廉道:“加钱我就不要。”
说着,又要袖子一拂,竟自走了。在两小时以后,李士廉满头是汗。鞋子上全是浮土,他可就回到小西天了。回到自己房间来时,早见同乡郭敦品在院子里同茶房说话,茶房道:“来了来了。”
他回头看到李士廉,高高举手,连连作揖道:“我早就算着你要来了,怎么今日才到?刚才到财政厅去,见着厅长了没有?”
李士廉见院子里人多,鼻子里哼着,随便答应了一声。郭敦品上前握住他一只手道:“我在这里,正苦着没有什么朋友来往,你来了,那就好极了。”
茶房开了门,李士廉引着他进去,他还不曾坐下,就笑道:“我今天来,虽是急于要看看你,可是也为了急于要打你一个招呼。你什么都不必去运动,想法子办办善后就是了。”
李士廉听了这话,倒是一楞,为什么久别重逢,第一句话劝告我,就叫我办后事,难道我们到西安来求差事的人,都有死罪吗?取下帽子在手,正想向衣钩上挂着,这倒挂去不够,缩回不得,作了一个姿势,站在板壁下。郭敦品忽然省悟了,这是他有一种不通时务的误会。便笑道:“老兄,你要到陕西来办税捐,连一些税捐名目,你也不打听打听吗?这里有一种税款,叫善后捐,就是潼关以外的特税,特税是什么税,你应该明白,用不着我来说了。”
李士廉这才把帽子挂上了,转身向他笑道:“你突然的叫我办善后,我哪里会知道这些曲折,但不知详细情形如何?请坐请坐,我正要请教一切呢。”
郭敦品坐下来,吸了半根烟,将手指夹住了,向李士廉比了手势,将巴掌摇成个小圈,嗓子里留着半口烟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善后捐,是一种最好的收入,就找一个极小的部分办一办,有一年下来,总可以在万数上说话。”
李士廉还没有答言呢,那贾多才却在房门外叫道:“士廉兄,有客在这里吗?”
士廉道:“没关系,是我同乡,请进罢。”
贾多才进来一看,见郭敦品穿了古铜色的旧绸夹袍,外罩青哔叽背心,小口袋里,露出一截银表链子。瘦削的脸,偏是带了些浮肿,脸上白里带青,面前摆一顶毡帽在桌上,是他的了,那淡淡的青灰色,十分地像一面半萎的荷叶。在这些上面的可以看出他有一种特别嗜好。士廉从中一介绍之后,知道一个银行家,一个是由甘肃办烟酒税回来的。贾多才笑道:“刚才我听到说,什么差事可以混上万的收入,像西北这地方,这样的肥缺,不容易得着吧?”
郭敦品笑道:“贾先生既是银行界的人,当然知道西北有些什么出产,在出产最值钱的上头去抽税,有个收入不丰富的吗?”
贾多才点头笑道:“你说这话,我算明白了。不过有一层,这样的肥缺,谋的人,自然很多,像李士廉这样初来新到的人,也想进行这样的事,恐怕不容易吧?”
郭敦品将手指缝里夹着的香烟给抛弃了,从新点了一只烟卷吸着,他笑道:“兄弟以为事在人为,天下事也不是那样难办的,譬如我罢,甘肃这方面,就没有什么熟人,小小的我也就在甘肃办了两年多税务。”
贾多才笑着拱拱手道:“那么,恭喜郭先生,一定是饱载而归的了。”
郭敦品笑道:“饱载两个字,哪里谈得上,不过混了两年,把几年来的亏空,填补过去了。我本来想回江苏去的,到了西安许多朋友拉扯着,总说有机会,因之我也就耽搁下来了。果然是有机会的话呢,我就不回江苏去了。刚才我和士廉兄说的善后捐,也是我想经营的一件事,不过兄弟手边没有现钱,已经写信回家,设法筹备去了。假如钱到了,我要相当地活动一下。现在士廉兄来了,我也劝他走这一条路子。”
李士廉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这是你老哥知二五不知一十的话了。你老哥在西北多年的人,还不能活动,我怎么行?”
郭敦品正色道:“我当然不必说假话,不客气,照着我在西北这两年的成绩说起来,我自然可以找点路子,不过空口说白话,那总是不行的,这个年头,少了这东西,人活跃不起来的。”
说着,他将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圈圈,让大家来看。李士廉笑道:“那我更不行了。”
贾多才当他们说话之时,只在一边,用冷眼看着,让他们谈了半天的话,才插言道:“有这样些个困难吗?要多少钱才可以够活动的呢?”
郭敦品道:“这自然不能一定,但是无论做什么事,活动费当然是越多越好。”
贾多才又沉吟了半晌,微笑道:“假如我要改行干这一件事,二位可能替我助一臂之力吗?”
郭敦品微闭了眼睛,连身子带脑袋,晃荡了有七八下,笑道:“成功不必自我。假如贾先生有这意思,我们可以绝对地帮忙。”
李士廉笑道:“别的事我不敢自负,说到新立的机关,要怎样组织,我总小小的是个内行。”
贾多才笑道:“你只管去找路子,把路子找到了,我们好歹有个商量。二位谈话,我们晚上见。”
说着,就站起身来。李士廉见他匆匆而来,一定有什么话说。现在并没有说什么就走了,似乎他因为有人在这里,不愿把话说了出来。这就向他后面跟着,送到院子门口来,低声问道:“多才兄有什么话见教吗?”
贾多才禁不住笑道:“倒没有什么话。我听说那女孩子在后面院子里,特意来看看。”
李士廉笑道:“你倒是对她念念不忘哩。你如果真有这番意思,我可以和你办一办。”
贾多才笑道:“逢场作戏,认什么真?”
说着这话,他就很快地走开了。李士廉回到房来,郭敦品第一句话就问道:“这人倒底有钱没钱?”
士廉道:“要说他自己手上的钱,不见得有多少,不过他很活动,要移动两三万块钱,那不算回事。”
郭敦品将右手的拇指和小指伸直了,在嘴唇上比上一比,问道:“他是喜欢这个呢?”
再伸了两手,平按了手掌,离了桌面两三寸高,互相交叉抚摩几下,又道:“还是喜欢这个呢?”
李士廉道:“这两样他都不喜欢,他喜欢女人。”
郭敦品笑道:“这个玩意儿,我行,我找两个人他看看,好不好?”
士廉于是将他注意一个逃难的女孩子,说了一遍。郭敦品道:“唉,西路来的人,那还好得了吗?你们在小西天叫人来看,无论成不成,先得花一两块钱车费。我只当是朋友带了来,一个大钱不花,落得让他看看。他中意呢,我保险他不花多少钱。不中意,到了这里来,只要他买盒烟卷请请客,这没有什么可推诿的吧?”
李士廉道:“你和他还是初次见面,介绍这件事,恐怕他有些不好意思,不如约在我这里会面,人算是到我这里来的。愿意他就上钩,不愿意与他无干。”
郭敦品道:“只是你也要约好了他,你不约好他回头我把人带来了,他又不在小西天,我无所谓,带来的人,二次就不愿再来的了。”
李士廉道:“好的,我先写个字条去通知他罢。”
于是就在桌上摊开纸笔墨砚,写了一张字条,交给茶房,送到贾多才屋子里去。这位贾先生自昨晚看到了朱月英以后,他觉得天下事总是个缘,何以在西安又会遇到了她,这件事倒不是寻常的际遇,很可以留意的。他心里既是这样的想着,就只管筹划那进行的办法。这时李士廉写了一张字条来,倒是深合其意。字条上写的是:
多才兄:弟已知兄意所在,今天下午七点钟,请到小弟房间来,灯下看美人,妙哉妙哉!如何如何?书不尽言弟即请大安。再者,此事系交情性质,并无任何花费等项,知关锦注,合并奉闻,请兄务必按时前来可也。为盼为祷。弟士廉拜上。
多才看了这字条,也没有去细揣文理,可是心里大大地明白,知道是士廉约好了那位姑娘在他屋子里会面。虽然不知道士廉如何就同那位姑娘接洽好了,不过他没有十二分的把握,不会来约会着七点钟相会的。他既然有了字条前来,就按时而去。
他心里想着按时而去,然而他却是按耐不得,只到五点多钟的时候,就用平安剃刀,将胡子刮了一个干净。头也对着镜子梳了又梳,最后还开着箱子,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周身都收拾齐备了,看看手表,还是不到六点钟,心里这就想着,且不管他,先到士廉屋子里去等候罢。不想,姓李的倒很守时刻,这时锁了门,在茶房前留了话,七点钟以前准回来。贾多才来早了也不好,只得走出院子来,他晓得王家巷子,就在这小西天后门外,于是顺步向后门口走了来。当这天黑未黑的时候,叫作黄昏,善怀的妇女们,自古就感到这个时候,是不大受用的,因之那位月英姑娘,也未免俗,走到大门外来望望藉解烦恼。贾多才这里走出来,两人正好是顶头相撞,她见过几回面,当然是认得,立刻红了脸,将头低了下去。贾多才是无所谓的,将她呆呆看了一晌,低声道:“喂!你不是约好了到那位李先生屋里去的吗?怎么还不过来呢?”
月英见人家只管望着,本来也就有些不好意思,他这样的平空一问,也不知道他话由何起,立刻扭转身躯,就跑进去了。当她走的时候,似乎鼓着小腮帮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贾多才心想,怪呀,李士廉都介绍着和我会面了,为什么她倒对我有生气的样子呢?是了,必是李士廉在他们面前花了钱。若是为这点小事,那也不算什么,贾先生也并非花不起钱的人啦。他这样想着,不免站在后门口发呆。可是那位精明的胡家嫂子,早就在里面看到了,立刻笑嘻嘻地跑了出来,向贾多才勾了两勾头,问道:“你老不是小西天的客人吗?”
贾多才道:“是的呀,你大概还托过茶房要找我吧?我姓贾。”
胡嫂子眼珠转了两转,笑道:“哦哦哦,是的,他们说过,在街上碰到一回贾老爷的,还多谢你,把他们送了回来呢。天黑了,我们家灯亮也不好,要不然,请贾老爷到我们家坐一会子去。”
贾多才道:“你们不是要出门去吗?”
胡嫂子道:“哟!天都黑了,我们还到哪里去呀。”
贾多才听她根本否认出门,大不高兴,难道说,李士廉约着七点钟灯下看美人,那是看鬼吗?便冷笑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口是心非的。我告诉你说,你们穷人既是想沽人家的光,一没有知识,二没有能耐,要靠人,这就得拿出一番诚心来。偏是学走还没有学到,就要学跑,你不但是愚弄不到人,反叫人家好笑。这时候我且不说什么,回头我看你把什么脸面见人?”
胡嫂子好意出来招待他,倒让他盖头盖脸骂上了一阵,也不由怒从心起。便咦了一声道:“贾老爷,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好端端的,也没有得罪你,你骂我作什么?人不求人一般大,水不流来一样平,我们穷我们的,只要一不偷你的,二不拿你的,有什么见不得你,这不是怪话吗?不错,我是请小西天的茶房,求过你的,也没有得着你什么,犯得上见你低头吗?”
这胡嫂子究竟是个老向外边跑的,说出这些话来,闹得贾多才没法再说什么,于是将袖子一摔道:“不和你这种无知无识的东西说话。”
说毕,掉转身就向小西天里面走来。这在他,可以说是把买月英作妾的心事,完全斩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