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儿的左颊有点红肿,倒卧在母亲的巨腹上呜呜咽咽的啜泣,一对小双肩抽缩得厉害。到后来像哭倦了,就在母亲的怀里睡下去了。
“这样小的孩子敌得住你打嘴巴么?看你以后要如何的磨灭他。你已这样的讨厌我们就早点送我们回去吧,省得在这里惹你的讨厌,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母子不是,我母子累了你,对不起你了!”妻说了也哭出声来了。S儿还没睡熟,听见母亲的哭音再醒转过来陪着母亲哭。
秋的一晚上,J和他的妻(还没有订婚)浴着月色同由宣教师的洋房里走出来。一个要回中学校去,一个要回女子寄宿舍去。行到要分手的地点——一丛绿竹之下,两个都停了足,觉得就这个样子分手是很可惜的。J无意中握着她的手了。
残忍的J也有受妻儿的眼泪的感化的一天,到此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两行清泪禁不住扑扑簌簌的掉下来。
想来想去,J坐在车上最后还是想到今后八块钱的用途来了。无论如何妻产后吃的鸡非买二三只不可,大概要两块钱吧。再买三块钱的米一块钱的炭。还剩下两元作每日的菜钱和杂费。挨过一二星期去后,学校总怕有十分之一九分之一的薪水发下来救济一班教授的生命吧。
妻真的完全对自己无爱了么?他又发生了一个疑问。不,妻是把性命托给自己了的,她在热烈的爱着自己。自己之所以感不着妻的爱,完全是自己把妻的爱拒绝了。
妻太可怜了!妻太可怜了!你看她近来多瘦弱,双颊上完全没有肉了。脸色也异常苍白!产后无论如何穷,都得买二三只鸡给她吃!不买点滋养料给她吃,她的身体怕支持不住了,产后要看顾两个小孩子了!
她终敌不住J的虐待和威吓了,她自动的提出和丈夫离开的话来了。形式上虽说是要求带儿子回乡下去,实质上就是妻向他宣告离婚了。不过中国的女人——不,只J夫人——没有充分的胆识和勇气用“离婚”的名词罢了。
但他同时又起了一种残酷的思想。若有钱买棺木,有殡敛费,有埋葬费,有钱雇乳母来看护小孩儿,那末妻就死了也不要紧——像冰冷的石像般的,对自己完全没有爱了的妻就死了也不要紧。死了后再娶一个,学校里花般的女学生多着呢,再做一篇romance吧。
他还在大学预科的时代,有一个心理学教授Y著了一部《挽近心理学之进步》。这位心理学教员每遇学生问他介绍参考书时,他定在黑板上写十个大字“拙著挽近心理学之进步”。这位Y教授虽说是专门心理学,但对物理学和生理学的智识一点都没有,学生也就为此一点很怀疑他,因为心理学要参考物理学和生理学的地方很多。Y教授的心理学既不高明,所以《挽近心理学之进步》也很不容易销售。但他的讲义多出自这部书里,所以学生不能不各买一册,过了学年考试就把书卖到旧书店里去。第二年的新生又从旧书店买回来,念完了后同样的卖给旧书店或新进的同学。因有这种情形,Y先生的“拙著挽近心理学之进步”十余年间还没有第二版出来。有一次Y教授向新进学生提起粉条在黑板上才写了“拙著……”两个字,就有一个学生站了起来。
他也曾编了一部教科书,想藉那部书的稿费补助他的生活费。出版后半年,书店寄来的版税结单,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打击,因为他知道他的教科书是陷于“拙著万年一版”的命运了。
……棺木……埋葬费……乳母……这些事件像串珠般的一颗颗涌上他的脑里来。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新仰古槐。”J坐在车上无意中念出这两句诗来了。
“都是一路回来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学问。只在外国住三五年,外国的语言文字都还没有学懂,有什么学问。都和我差不多吧。”
“那就很好了。你看内地的大学生毕了业什么也不懂,又骄傲得很。”
“拙著万年一版”是这末一个典故。
“大抵都说有自己的专门学问的……”
“外国毕业回来的也很多坏的。”
“嘻,嘻,嘻,还是一版!”Y先生翻着一对白眼望了望那个学生后红着脸笑了。他们的一问一答引起了全堂的哄笑。
“啊!爸爸!爸爸!爸爸,抱!”
“听说这学期聘来的几个教员都是学问很好的,你都认识么?”
“先生那部大著再版几次了?”
“你做的文章都是‘拙著万年一版’的,莫白费了精神!做什么书?”
“但是都在大学毕了业的吧。”
“他们都结了婚吧!你们该娶外面的有学识的女子。像我们乡下的女学生说是念过书,其实什么也不懂。”
“不错,妻那时候说的话并不错。妻说的学识是指女人的活泼的社交的才力。妻只能做贤妻良母,不能做活泼的善于交际的主妇。这就是我近来拒绝妻的爱的唯一的理由。”他一天一天的觉得妻太凡庸了。他真的有点后悔不该早和妻结婚,不该和妻生小孩儿了。尤其是花般的女学生坐在他面前时,他更后悔太早和妻结婚了。
“万一妻因难产而死了,又怎么了呢?!”他愈想心里愈觉得难过。
S儿在母亲怀中睡了半点多钟,醒过来时,父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再哭着找他的父亲,他像忘记了半点钟前的一切,他并不因此记恨雠视他的父亲。傍晚时分J才回来,S儿望见他的父亲忙伸出两只小手来欢呼,要J抱他,J也忙跑前去,但J夫人还是一声不响的。
J追忆及和妻订婚约的那一晚——妻对他说的话来了。
J每晚上痴坐在书台前总想写点什么东西。但J夫人却要他抱小孩子。
J又回忆到两年前在矿山里的生活来了。他在矿山里两年间也赚了一两千块钱。但朋友,亲戚,族人都当他是个富翁,逼着他要和他共产,所以他在矿山里苦工了两年,只把一妻一子和自己的生命养活了以外,一个铜钱的积蓄也没有。
J到这时候才发见自己是个残忍无良心的人。他曾听过一个友人说,无论物质生活如何的不满,妻总是情愿跟着丈夫吃苦的。若在长期间内不得和丈夫同栖就是女人的精神上的致命伤,所以妻除非敌不住丈夫的虐待,决不愿意和丈夫离开的。当J听见友人说时,觉得自己的妻也有此种弱点。以后便利用妻的这个弱点,每次和妻争论时便说要送他们母子回乡下去去威吓她。
J不忙抱他的儿子,忙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来。S儿看见纸包又欢呼起来。J夫人望着J打开那个纸包来,里面有三个熟盐蛋。这是J特别买来给S儿送稀饭的,向S儿赔罪的一种礼物!
J三年前才从法国得了博士回来,就做了故乡教会办的中学校的教席。这时候妻也在教会的女中学毕了业。由宣教师夫人的介绍J才认识她。不消说宣教师夫人是希望他和她成婚约的。
J坐在车上想完了一件,第二件又涌上脑里来。想来想去都是这些无聊的事。车早在自己家前停住了。才跑进大门就听见妻在里面很悲惨的哭着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