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钟又过五分了。下弦月还高高的吊在铜圆局的烟囱上,天色很清朗的,只有几片像薄纱般的浮云点缀着。拂面的晨风,异常冰冷的,但他像没有感觉,急急地跑向D医院来。

行过了C学校的门首,斜进了一条狭小的街路。出了这条狭小的街路是高等检察厅和高等审判厅前头的大街道上。过了这条大街道就是D医院。

门开了。铁栏里面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只手在揉眼睛,只手在结他的扣纽。

那看护妇像飞鸟般的再跑进去了。再过了十分多钟走出来的一个是全身穿白的高瘦的女人,大概是产婆了;一个是穿浅蓝色的——D医院的随习看护妇的制服的胖矮的姑娘,大概是助手了。后头还跟了两个看护妇各抬着一个大洋铁箱子出来。

车夫把他拖至街口时,天已亮了,几个卖小菜的乡人挑着菜篮在他面前走过去。他望见菜篮里的豆芽白菜和小红萝卜,他连想到这次的借款,除了接生费二十元外剩下来的八块大洋的用途来了。坐在车上在几分钟间,他起了腹稿,作了不少的预算案出来。

自己是不消说得,娠妊中的妻和还没满两周年的S儿,近三四个月来不知肉味了——大概是阴历新年买过了两斤牛肉两斤猪肉和一尾鱼之后,他们便不肉食了。他只对人说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吃肉是很不卫生的,最好是吃豆腐和菜蔬。他在吃饭时遇见有友人来,便这样的向他们辩解。他过后也觉得这种自欺欺人的辩解无聊。但他还像乡间的土老绅士一样,抱着一种摆空架的虚荣心。

约摸又过了二十多分钟,刚才那个号房才跑出来把铁栏打开。后面跟着来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壮汉。

照原乡的习惯,产妇在产后一个月间要吃一二十只鸡的。S儿出生时他还在矿山里做工,故乡的生活程度也比这W市低些,所以那时候产妇产后的滋养料的供给算没有缺乏,现在呢!怕无能力了。

妈妈果然给他叫出来了。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才见一个头戴白巾,身穿素服的看护妇跑了出来。

卖鱼的老人老有经验了,他碰见这种吝啬的老爷们不少了,知道和这位老爷的交易再做不成功。他挑起鱼篮叫了两声“卖鱼!卖鱼!”慢慢的走了。

像这样一个狞恶的车夫竟有特权在女医生们的睡房里自由行动,他禁不住思及杨太真爱安禄山的故事来了。

他在D医院的庭园里守候了一会,才见那狞恶的车夫出来。

他又追想到虐打还没有满二周年的儿子的事实来了。三月间的一天——星期日——吃了早饭,他打算抱S儿到屋外的湖堤一路去走走,藉吸新鲜空气。他抱着S儿才跑出门,就碰见一个挑着鱼篮的老人。那老人发出一种悲涩之音叫卖到他的门前来了。

他到了此刻才知道那个恶汉是D医院专雇用的车夫。他答应了给一吊钱的车费后,那车夫才慢慢的进去了。

他不见得穷至买三两斤鱼的钱都没有,但他想学校的薪水拿不到手时,他的财源就算竭了,买鱼一斤的钱若拿来买豆腐和小菜尽够一天的用费。妻子都在想鱼吃,但他无论如何是不能答应这种浪费的。

“阿爸!琢子(角子!)”S儿圆睁着他的美丽的眼睛看他的父亲,在热望着他的父亲买一尾鱼给他。

“那鱼太小了,不要它!下午爸爸上街去买大的给你。”J抱着S儿要向前走。但S儿执意不肯,挺着胸把身体扭翻向鱼篮边去。

“那有什么法子!她们姑娘小姐们起来了后,要抹脸,要漱口,要搽粉……没有那末快的!”那车夫一面说一面把双掌向他的黑灰色的双颊上摩擦,装女人搽脂粉的样子,说了后一个人在傻笑。

“爸!大鲫鲫!……”S儿指着鱼篮里的鱼在欢呼,他欣羡极了,口里还流了好些涎沫出来。

“来叫产婆的!”

“是第二胎。”

“是哪一个?有甚事?”

“是初胎还是第二胎?”

“昨晚上九点多钟就说腹痛,我来的时候间歇期只有三分间!此刻怕要产下来了,望你们快点去!”

“我知道了!N街,是不是?你要知道,要我们这边的医生到外边去接生,要收二十元的接生费的。车费在外!车费你要多把些哟!”那个恶汉睁圆一双凶眼,咬着下唇说。这种狞恶的表象完全是对他提出一种要挟,像在说,“你若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便迟些进去报告。”

“我告诉他了。由他进去报告给女医生的,我们不能进去。”号房指着那个恶汉介绍给他。

“快挑去走,快挑去走!我们不要鱼。”他挥着手叫那卖鱼的快点走开。

“忙什么!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已经等了好几刻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请你快点进去报告医生!”他只得又翻过来向那恶汉说好话。

“妈妈!阿妈!……”S儿向他的妈妈哀恳着说。

“妈妈!妈妈!鲫鲫!琢子!”S儿知道父亲没有意思买鱼给他了,他转求母亲去。

“她们快起来了,请你略等一刻。”

“大鲫鲫!妈妈!琢子!”S儿终伸出他的白嫩的小掌来。

“多少钱一斤?”她说了,后微笑着望他,想征求他的同意。到后来她看见她的丈夫一言不发的脸色像霜般的白,她忙敛了笑容低下头去,不敢再说话了。

“医生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胎动的?痛的回数密不密?”

“你还多少呢?”卖鱼的当J的夫人嫌价钱太贵了。

“你没有报告医生去么?”他看见这个狞恶的壮汉的态度讨厌极了,只翻过来问那个号房。

“你在这里等一会。”那位号房并不把铁栏打开放他进去,只揉着眼睛向里面去了。

“你从哪里来的?”那个狰狞的壮汉也揉着眼睛问他。

“住什么地方!”

“他不是告诉了你么?”他指着站在旁边的号房答应那个恶汉。

“买几斤鱼吗,太太?”卖鱼的老人看见J的夫人出来时,便怂恿她买。

“三百二十钱一斤。”卖鱼的说。

“N街第七号!”

D医院门首的街道上还不见有一个行人。门首的铁栏上面吊着一个白磁罩电灯,电火异常幽暗。他跑近前去,一手抓着铁栏,一手伸进铁栏里去拚命捶里面的镶着铁皮的门板,捶了一会,手也捶痛了,还不见里面有人答应。他住了手,把拳缩回来,他左手揉摸着右拳,一面仰起头来望望天空。黑蓝色的天空渐渐转成灰白色了,天像快要亮了,他心里愈急,忙着再攀抓着铁栏,开始第二次的敲门。又敲了五六分钟,右拳痛极了,他忙向地面捡了一块砖片拚命的敲了几下,才听见里面号房里打呵欠的声音。

D医院只有一架包车。他又忙跑到街口叫了两把车子,因为助手要坐一把,自己也要坐一把,在前头走。

“啊!大鲫鲫!大鲫鲫!爸爸!大鲫鲫!”S儿伸出两手来要跟那卖鱼的去。卖鱼的走远了,S儿哭了,把他的小身体乱扭,拚命向他的父亲抵抗不愿回家里来。

“不哭!不哭!明天买!”母亲也含着清泪伸手过来接抱S儿。其实快要临月的J夫人是不便抱小孩子的了。S儿不要他的母亲抱,他怕母亲抱他回房里去。他只手按在父亲的肩,只手伸向卖鱼的走的方向,弯着腰表示要追那卖鱼的回来,不住的狂哭。

J看见歇斯底里的妻在垂泪,儿子在狂哭,门首来往的行人走过时都要望望他们。他又气又急,恨极了,伸出掌向S儿的白嫩的颊上打了一个嘴巴。

“快进去!站着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