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

临安马指挥某,未尝读书,而雅欲教子。因延师于槜里之陆修。修固名士也,马耳其名,丰馆谷以相招。陆就马,马亦礼敬陆。陆固检束自持,馆政之外,不与他事。马一子,名骥良,让梨之岁,其父母爱如掌上珍。乳妪婢女,日往来于绛帏皋比之间,如莺梭鱼贯,杂沓不休。陆唯端坐正襟,静翻书卷,丝毫不为之动。

一日,有婢湘青,送梅子于其徒,因取一枚向陆曰:“先生梅之。”陆摇首曰:“毋庸。”婢笑目:“不用梅,用我杏否?”陆持戒扑几上,訇然有声。婢咋舌去。自此馆内肃然,不敢驰驱,皆奉先生。约半年,其徒颇循师范。陆每当课余,辄命骥良隅坐,喜讲古今孝悌故事,媚娓不倦。陆尝语人曰:“蒙以养正,为圣功之始。故幼稚之年,实为终身成败相关。必先正其心性,而文艺其后焉。如始基不正,虽异时才华震世,大节有亏,何足重也。”马及其妻,咸爱陆之能善诱。

时秋深绵雨,陆偶感寒疾,卧榻。晚课毕,良归告其母。马妻闻之,恐陆生衾薄,乃命婢袱新绸被送斋中。陆卧覆榻上。晨,马来视疾。陆未起,马见床边有一红女舄,窃拾而视之,乃其妻物,袖而返。以馆后有径通内,诘妻。妻告以送被误。马不之信。及夜,命婢诡传主母命邀之,己操刃往,开门,即杀陆。陆闻命,怒曰:“咄,是何言?明日告汝主,当挝杀汝。”马返,疑未释,更逼其妻往,陆曰:“吾承贤夫延为西席,讵以冥冥堕行哉?贤夫受朝廷官,一生名义,汝为之丧尽矣!”妻请开门,陆曰:“此门生死之关,人禽之界,速请回步。先生休矣,断不为夫人启也。”马疑释而弃刀焉。

翌旦,陆借故辞馆。马谢曰:“先生君子也。”为之备述昨夕颠末,方悟送被卷鞋之误所自来耳。

甚矣,吾为陆生危矣。馆扉一启,祸何可言。不特立丧其元,抑且枉害彼妇。尝谓陆生能绝邪径之履,义也;申宾主之正,礼也;晨告辞,智也;托他故,仁也。有君子之道四焉,可以为师矣。世之下榻东家者,正宜自检瓜田李下,用防未然。正不得藉口坐怀,反诮鲁男子之闭门为迁也。

或云,此万历丁丑进士陆世科事,后官至大理正卿,不附魏党而归。

(吾乡富甲某,忽欲延师课子。会当夏月,晒麦于场,雨骤来,诸佣工皆为之盖藏。富甲问曰:“教书匠何以不至?”师闻之,怒而去。嘻,可怪也。师也者,言其文章品行足以矜式后人,故延之,尽礼以特之,折节以求之。宁为过情,毋为不及。情则尊师之道得,乃有以获书香之报。

今富甲以教诗说礼之儒,侪之梓匠轮舆之列,猥曰其志将以求食也?夫亦思一器一物,倩人成就,尤必殷勤至而款洽申。况以子弟受裁于师,何等关系,何等慎重,顾以轻薄相尝耶?而师之所以为师者,亦贵自尊其道,以为养正圣功之本,方不愧北面西宾之称。不然,亦适宜为富甲打麦场尔,又何常师之有!)

 

掷狐裘

福建孝廉林某,会试北上,舟泊吴江一高楼下。夜半楼中火起,岸上鼎沸。忽一少妇单衣坠于舟中。林急掷狐裘一袭,与之蔽体,置令坐于仓中,自挑灯出立船头以待之。

天明,令登岸,送之归。返,即解缆去。林以是科成进士。因偕同年谒房师,拜谢毕,房考曰:“子有大阴德。前阅卷时,见此卷,油污,已置落卷中。假寐时,梦一长髯赤面人阅此卷,且批云:‘裸形妇,狐裘裹。秉烛达旦,汝与我。’醒时,卷已在案,因荐中焉。”林因述前事,公啧啧称奇。内有一吴江同年,向林下拜曰:“坠楼人,即我妻也。是夕,某赴酌于外,闻失火,亟归。一婢一仆已为灰烬,度妻亦必罹于难。平明,见妻归,狐裘灿然,问所从来,云是舟中人所赠。我疑必有所污,斥归母家,自谓恩断义绝之意。年兄即活其命,又全其节,真恩重抵山,宜为天神所钦也。”房考叹:“此若非圣帝显灵,吴江生不兔为负心人,而夫人终抱不洁之名矣!宜速归作好合计。”

生泣谢。后归,夫妇如初。林榜下除浙令,便道往访,夫妻出拜欢谢。犹出其狐裘相示,以志感佩不忘云。

 

一枝花

福州生员林涛,少年美貌,如粉妆玉琢,艳丽胜于裙钗。因下乡庄收租,宿于佃家。

晚间,偶出垅上闲步,归见案上有兰花一枝,鲜香可爱,不知从何处来。明日,见一小女垂髻,窗前窥探。林就窗而语,女即笑,步而去,振振有声。继而复来,曰:“昨日有一枝花落在此,着我来讨还。”林曰:“在此。”问:“此花为谁之物?”女曰:“我姊昨来看汝住处,落在此。”林笑还之。女去,又持花来掷林曰:“我姊说这花教你一夜便弄得此等模样儿。晚间月上,姊约你到东厢赔花问罪。”女去,灯静,林至东厢。

移时,果见一女,嫣然而来,年十七八,俊俏无比。林一见销魂,携手并肩,觉香气馥郁,竟体如脂。彼此各道衷曲,真如胶漆。歘闻有呼“荷姑”声,女曰:“空庭冷露,不可为欢。明日父兄入城,舍下无人,郎可从屋后绕入内房,当焚香扫榻以待。”叮咛而别,林归室卧,辗转思慕,一夜自不交睫。继闻枕上鸡鸣,树头鸦叫,旦气澄然,中怀顿释。自念:“我已有妻,彼尚未嫁,一时乱之,实为损德。明岁科场岂可望乎?”遂披衣早起,匆匆入城,自此足迹不至,女亦无由寄讯。闻其一病几死,林毅然不顾也。丙子遂捷乡书,人以为不淫之报云。

(人有转念遂成恶道,然必察其初心之是否。若林子之竟夜低徊,卒成正果,可谓善补过者。)

 

冬烘生

吾乡有前辈者,饩于庠,诚笃太古风,教胄为业。三十而鳏,终日静坐。课读之外,一无所问,亦一无所事事。与人言谈,蔼如也。尝自塾中归,手持一卷书,行路诵之,失足坠眢井中。自妻没后,皆就馆谷。东家某,爱敬之。

一日,其东纳一姬,家人哄其事。老生微闻之,嘱其徒曰:“请若翁来,告一事。”顷东至,相对坐。半晌,老生注视之,不发一语。东人曰:“师适召何事?”老生曰:“无甚事。”东人以冗辞之出。老生蹀躞沉思,又以指圈画空赴,复命其徒:“请若翁。”东再至,曰:“师有何事?直言毋隐。”老生乃趦趄曰:“闻君纳一新宠,有诸?”东曰:“然,适买得一村女子耳。”老生曰:“女来几日矣?”曰:“昔者。”老生乃曼声曰:“昔者,盍与我?”东笑谓之曰:“吾亦知师鳏居久,当为吾师娶一佳偶,此特奔走婢,不足当师中馈主,容再图之。”老生起谢。家人闻而粲然,在老生固不以为非。

会前村有新孀,其东遂与老生媒焉。媒,婚于馆后小园。屋一椽,釜、杓、床、帐,悉东与之办。合卺之夕,老生簪花衣蓝,中坐青庐,行交拜扎,而腼腆胜于少年。观者殊不以为再访蓝桥也。三朝谢客,老生喜形于色。后其妻欲归宁,老生亲为控驴,妻至前夫墓所,下驴而泣。老生亦泣,妻呼夫而恸,老生则呼之为兄云。

时妻煮麦缕,少齑辛,欲乞诸邻。嘱老生视,勿过火。老生酣读忘之。及妻归,而缕亦成糊矣。邻女子汲于井上,裙幅为风飏起,老生就而下之,女诟厉焉。老生曰:“妇道衣裙不当如是。我不为整,是我之过也。”乡人知其诚,而不之咎。其生平大率类是。

举一子,有夙慧,长能文。会徵宏博,擢第二。晚岁至滇黔节制,咸以为忠厚之报。

(七如氏曰:冬烘一生行谊,皆如老树着花,无一丑枝而古艳,跃跃纸上。盖悃款出于自然,风流亦自不免。时对此篇犹令人神往于函丈春容际耳。)

 

江善人

豫章省城外,有黄牛洲,江姓家于此。尝商于闽、广间,航海上下,数十年也。江生平好善,不欺童叟。见人捕燕雀,必售而放之生。每曰:“乌语数间,乐意可聆。今人笼之棘中,以听其呼朋哀怨之声,亦复何也?”

一年,自闽抵粤,过大矶岛。飓风突起,四顾冥合。长虹挂天,海水震荡。舟师入,向顺风入大洋,罔知其所。既而桅折舶裂,百人皆溺,而江亦赴涛中。自揣万无生理,忽觉身畔有木。江抱之,木起江起,浪落身落。浮沉出没一日夜,江力尽,风愈狂。江随波至岸,觉水浅,身不自持,海浪推沙於身际,犹相击也。

顷而势暂杀,潮当寅遇,暴定日晴。江已匍卧沙岸。风余威尚呼呼,满身衣夹可半干,幸秋初不寒。神定举目望北,皆巉巉岩石,匐走圈豚。依附藤葛而上,及巅,三面皆汪洋,水天相接。独岛后西向,草满石礧,不辨径路。江忖云:“我江某不死鱼鳖,讵独吝于虎狼?望洋无益也,且腹中枵。”于是缘磴下,入草窠杂树之中。见山枣殷红,脱落满地。江啖之,不饥,望岩际茸茸处,微露一线行迹。江尾之二三里,闻鸡犬声,渐亦隐隐似屋角出丛莽。江喜而奔,无何,居然村落也。户烟虽少,而守望皆整。村外一翁策杖来,长须髯,飘飘然道妆,与中华无异。江前致词,告以舟遭风坏,望乞怜收。翁曰:“听尔声口,似江西人。”江曰:“南昌郡。”翁曰:“我乡里也。”引之入村,村中老少见翁,皆拱立。江忆翁必林下绅。至门,入内,登堂,甚巍焕。江匍匐,翁掖之起,曰:“乡里也,何必尔尔?既至此,可暂栖身。”指耳室居之,衣具悉备。

江居半月,每日蔬菜饭颇洁精,不及荤酒。往来仆御,皆江西声口。江因询其众,去中华几远?众含糊答之。而翁一日呼江曰:“尔能会计,为我司日掌记。”江诺。惟日记数百人米菜而已。至晨,有人舁买物至江所,所过数登簿而已。如是者年余,江固诚悫,翁喜之,问江曰:“汝亦念故乡否?”江泣曰:“蒙长者留养,实所心愿;惟家有慈亲,望子不归,恐断肠耳。”翁曰:“此地亦好,欲归亦不难事。”江闻言,跪请归省。翁许以异日。

晨,江抱簿登堂,一一交翁讫。翁乃策杖出门,至海边,杳无舟楫。翁掷杖波中,即化一巨舰。翁与江登之,令江闭目勿启,但闻风声浪声。既而渐远渐微,而乡音市语隐约来前。翁曰:“至矣。”江瞪望惊喜,则“滕王高阁临江渚”也。翁入阁,江随之,见阁下神案香楮布满符箓。翁取案上供神柑,剖其瓤,与江。江食之,翁仰以空皮合置俎间。江又随翁至厨下,见刀俎满前,砧烹错杂。翁持一纸函与江曰:“人问汝,以此贻之。”江纳于袖中,翁即翻身入灶而没。江急曰:“长者赴火。”而厨师执之曰:“此天师洁斋之所,闲人何擅至此?”江曰:“适与长者至,忽入灶内矣。”

遂出封函以验,拆之,即早间天师祈雨表文。中有两错字,特为圈出。又指供上柑果,空一枚。江抚询之,详知其好善,署石表于州曰“善人处”。而江始知翁之为旌阳许真人也。益修善行,母子悉登上寿云。

(七如氏曰:“云中鸡犬,合宅飞升,岂清虚之表,有一境位置之耶?据此,则神仙踪迹,仍在人间。第为桃花流水杳然洁处耳。”是说亦近理。)

 

墙折弄

吴门陆采侯者,慷爽人也,顺治年间,有某商主其家置绸缎诸货,已毕,欲束装行。采侯止之曰:“诘朝重阳佳节,客不囊萸山上,而反载月船头,不诚太煞风景耶?”商颔之,乃移货贮他寓,为便行计。

明日,携斗酒登治平寺,相与尽一日之欢。晚归,他寓火,千金物付之一炬。采侯叹惋,且伤客之荡尽也。语商云:“是非客之过,我贻之咎。若货未登舟,货犹我货也。且我若不强留,又安及火。”竟偿其值。商感谢而去。采侯与其弟俊侯同居,邻家火,左右俱烬,独陆氏之庐无恙。

未几,邻再火,两邻又荡然,而陆氏之庐仍无恙。时左邻高墙已倾,采侯兄弟正覆其下,佥曰:“陆氏昆仲不得正命死。”及锄,视之,见墙倾如折,中一弄然。两人战栗危坐,了无损伤。

 

金驼子

洞庭东山金驼子,背曲如弓,心性灵敏,人多爱之。肖其形,呼为“金元宝”。人家有喜庆事,总得金元宝到门,以为佳谶。金复能为谀词祝焉,故远近争致之。金一一至其家,莫不醵金钱、具酒食,欣然醉饱,盈袖而归。

数年,家渐裕,有田二十亩,皆膏腴地,旱潦无虞,乡人号曰“米囤”。里有某甲,富而贪,涎之,求售于驼,驼不卖。谚曰:“乡里老儿生得怪,越贵越不卖。”甲意甚恨,转辗寻思,乃与役勾,使人讼驼,驼倾囊,遂欲鬻田,甲贱得之,价不及半也。驼自此贫,无有再问元宝来者;既自送元宝上门,而人亦视之为楮镪也。

他日,伛偻田所,见秀颖连阡,曾辍耕之,几时他人将饱其实,不觉咨嗟太息。锄禾者,驼旧佃客也。相与语,因谈及为讼某者即某甲,以此数十亩故。不然,无妄之灾何因而至前耶?佃原委甚悉,驼愤然归,磨利刃出入挟之,思得之而甘心焉。

一日,侦知其饮于姻家,夜候道旁檐下。更余,驼忽转念曰:“贫,我命也。某谋产而得产,渠自昧心,我复舍命而杀人。我仍无产且亦丧命,何益之有?”遂掷刀于河,返走暗中,度石桥,忽闻人语曰:“这里是金元宝。”觉有人自驼后扳倒仆地。又似一人持二板至,遂置驼于板上,复以一板压之,缚自勒板,如榨油麻。

驼本枉者,而使之直,是犹以桮棬为杞柳也。驼觉腰背悉为夹碎,痛急昏去,复苏,一无所有。反手腰背,大异于前。疾返叩门,妻见而讶之,曰:“汝何颀然而亭亭,橛然而矗矗也?”惊笑达比邻,共走视,果无复拳曲故态。远近传为异事。稍有周给之者,驼又小康。人问之,诡言得一秘方,而挟刀事密不言。

数月,仇某甲忽至,馈遗殷勤。逾日又来,邀幸其家,初竣拒,而请之者益力,不得已。治具中堂,丰腆周洽。酒酣,又延之别馆,把臂捉膝而语。驼心疑之,夜深,欲别,甲曰:“自君蠲除痼疾,深自欣慰。仆不量,有恳于君,君其无吝教。”驼问所欲,甲跪曰:“鄙人年逾五十,只一子,七令。生而娟秀,前月嬉于灯下,足挂屏风而仆,遂如钩焉。其母日夜怜念,思所以疗之,非君神方不可。如肯援手,当奉百金为寿。”驼闻言仰天直视,默默不语。甲笑曰:“岂薄百金耶?不靳益也?”驼曰:“妄取人财,恐腰之再折耳!”不觉慨然叹息,涕泗交颐。甲怪,问,驼乃罄吐详悉。计掷刀桥头之日,正其子屏风得疾之夜。甲闻之憬然,继且痛哭,深以为悔。乃载驼之夫妇,养于家,归其米囤之田。其子遂瘳。

由是观之,损人利己之不可也。彼小人者,占人之物,诓以为己物;占人之财,骗为己财,谓非损在人而利在己欤。以此家室丰腴,安享其亨,岂能久乎?藉曰能之,而人之因是贫乏,我其坦然而对之乎?吾恐屏间颠仆,有不旋踵而至者矣。

(此文笔亦简淡。)

 

孙元昌

孙元昌,字大山,益都人。刚直果毅。与人洞达而隐回,至其意之所是,则断辞一迹,虽贲育不能夺也。读书好深湛之思,刻文切理,不喜滑泽枝叶。久于庠序,屡进不偶。终不易其所学,论难衎衎,确如也。壮年论事,慷慨激发,无所施试。年未五十,婚嫁粗毕。遂闭门却扫,渐疏外事,门前种柳,堂后刈葵,署其门曰:“辟俗理肱枕,隐心问药笼。”有贫贱交。

一日,豪富车马过存,将入门,一闻其声,即飘然逾垣引去。终不复接对。其愤时迕俗,皆此类也。性好综详,临事必先立矩度。即断竹败瓦,处之必安其据,用之必当其才。晚营孝水之滨,俯仰静观。穷年兀对,倦则策杖独寻,从容信步,山边林下,邂逅忘机,辄为盘桓。

移日,儿辈念其劳,间以仆马追随,却不御,怅然独返。亦其素怀微尚然也。孤情自照而隐不违亲,矫时砺俗而动不惊众。年七十有三。生平未尝一衣帛乘马。临病笃,尚自点检余稂,代诸弟偿负,亦未尝挂一人钱。有四子,以长子廷铨,官封光禄大夫。

 

张民感

张民感,安邱人。少孤,为诸生,不屑事章句。尝曰:“情非捧檄,礼岂翘弓,何数数于禄为?”因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乡党共推长者。中岁无子,妻王氏为购一妾。入门,见其泪痕盈颊,哀苦动人。问,知为名家女。立遣去,不索直。女谢归,面使者曰:“愿祝张公三子成名。”后果三子,孝廉嗣伦,明经继伦,侍御绪伦,遂符其言。

先是,公病革,诸子幼,乃呼其从子孝廉书绅至。屏人,出橐千金付之曰:“嬛嬛藐诸孤,岂能守?此付汝,待其长。可予则予之,如不可予,汝其自享之,毋以多金累也。”书绅唯唯,诸季长,悉以原橐归焉。闻者称公诚能格人,智足庇后。

 

小李儿

从来男子宜室,女子宜家,婚姻之事,自古皆然。闻此事者,不必尽为媒之正。当巧言以讽其成,或微言以劝其成。往往有一种天性残忍之人,不但不为撮合,且为之拆破者。如当夫妻反目,偶尔生离,年岁凶荒,甘心死别。因造无稽之言,设断情之语,观其镜破鸾分,以为快意,何所利而为之耶?

昔有德州小李儿,初为人运船,偶一商登岸,遗金十笏,李得之,船主许妻以女。阅数日,商追至,值船主他往,李慨然悉还之。船主有戚某,乘间破之,曰:“此儿薄福,一钩金且不能承受,况欲得妻乎?终必饿死。”船主感其言,遂逐李。

李去,是日浴桥下,有物碍足,摸之,银也。悉取之,可数百金,用以市贩。遇前失银之商,教以脱货,利倍息。船主闻其富,乃以女归之,乃逐其戚。此天之报施善人岂爽哉!彼破人之婚者,曷利焉!

 

张二棱

张姓,行二,济上人。性凶悍,故以棱名,书法也。为州小捕,乡人怖之。值岁奇荒,人相食,流亡遍野,民不聊生。而张乃安享丰裕,自鸣其得意。

张尝在道旁俟往来行车,有推载小男女四五人者,知其为贩,截路而呼曰:“何处私来人口,敢从官道扬鞭耶?随我官廨报验。”方出境,贩者恐,贿之如所愿,乃释。垂毙乞儿载满道路,张掖之,投乡中大户家。无何乞死,张必诈索,尽致方舁去。又或至乡中,与大户无故口角,或以石自破其颅,血横渍,得金以供十日醉。

城中有张姓商人,张思得其钞,觅一妓候之城隅。俟商过,妓肩挤之而喊。张诬商白昼戏良家妇,绁之当官,用数百缗赎免,以所获半入官衙,所以官知不治,反倚为鹯,且任其蠹也。前村有乡甲,买一妾,张知其为远来逃亡者。携其夫往,初念无非索几缗以为快,遂排而入曰:“尔何恃,娶活汉妻耶!”其妻闻之出,与其夫抱头哭,甚惨。张悯之,纵其夫妇。甲不敢声,复解囊令其圆聚而去。张乃醉饱于乡甲之家,以防其袭。乡甲固畏其悍,莫之何。尝剥牛卖诸市,识者不敢指证其局。吓乡愚等事,张谓之为“配药”;而破颅舁尸等事,张谓之为“打锅”。皆实录也。

一日午醉,休后园柳树下,忽二皂衣至,腰间出铁索,套其项。张曰:“二位何事?我即有罪,曷缓此小青龙,为我留一线光。狐兔相怜,何太逼耶?”二皂曰:“吾非阳世役隶,尔恶贯满盈,冥府察之,来勾尔魂。尚梦梦作呓何为?”张自思:“我出入衙门数十年间,不怯官长,撞成把势,岂冥地阴曹便打不开去?况阴阳并无二理,吾将试之。”曰:“去固易易,但二位远来,曷少作浆水以劳困乏,可乎?”二皂许之。张入厨,先取灶灰,于前后门铺散满地,复持长鞭而入,曰:“何物鬼魅,敢来恐吓老张!”遂挥鞭按迹而捶。二皂号啕万状,夺门,不敢履灰上,从窗隙中逸走,如人狼狈鼠窜去。张计得,嗣后尝以灰围其寝所。

越数日,如厕,一昂首,见马面者捉之,竟去。张欲言不得,至官庙,见南面怒容狰狞像,颇不似世间笑面官。曰:“汝即拒捕者?罪恶累累,不自悛改,害人横暴,合置油铛。”南面笔判油单百斤,镬焉。众鬼牵至铛前,焰烈,鬼担油入。张曰:“诸位,一言奉赠,镬一人,奚事百斤油?半用之,余者诸公携归,可以代膏灯半月。”众喜,张又曰:“相煎略缓,假我一见阎君,返即就死,甘心也。”众以其减油,牵之堂下。王曰:“复有何言?”张曰:“油镬二棱,定以百斤,贵爪牙私吞其半。四体肥,入鼎不完其肤,乞赐灭顶之凶,较甚涸辙之苦,感德无既。”王大怒,众鬼慑然,令以蒺藜挝其鬼卒,流血满庭。一判稽簿进曰:“此人尚有两善,合不当休。所以哓哓于鼎镬间也。”王阅薄,稍霁,点首曰:“囚固狡狯,亦挝四十,始放还阳。”众按之阶下,捶楚交加。张固常受杖,鬼力尽而张亦不甚惫。杖毕,数十鬼呵逐之。张曰:“何所见而拘谙幽?何所见而还诸阳?望明示我。”判乃指簿示云:“张某生平无一淫行,为第一善;又于某年月日,救人夫妻完聚,亦一善事。有此二条,准上百恶。但当痛改前非,否则重愆俱罚也。”张亦骇异。出,众鬼拦之,索讨钱文。张曰:“我张二棱纵横一世,门中朋党,未有不拜下风者。一文钱真不费,尔等游魂饿鬼,亦敢手中讨生活乎?”众恐其嘶喊,任其去。

张苏时,而鸡已喔喔鸣矣。身热,两肘青肿,三十日痛苦不起床。张自此颇能改悔,誓行善事,以赎前愆。有人向张谈及往事,则如批其颊,赤頳不自容。后竟以寿终焉。

 

薛清来

薛清来,豫章人,明经,为江苏邑令。记三生事,前两世皆为女身。初生在浙秀水,为贫女。父业渔,尝药鱼鳝,不留孽,涸其沼。夜以火灼蛙蟹,后不能给。遂鬻女,甫六岁,为勾栏买去。十三称佳丽。里有巨室沈二官,为之梳拢,情好最密。女号锁二姑娘。尝遇胡僧,受采补术,挟以纵淫,一宵可敌十健男。城中有学舍,众子弟来饮女所,谑浪备极。众素知女能,欲困之。坐中倡连横之说者,杨生也,年老而倔。女解衣延敌,烛不移影,众皆披靡,鸟兽散。独杨生危坐不前,女招之,而杨已倒戈漂杵。女笑释之曰:“杨先生何兵气不扬也。”

后女以荒淫,十九岁死。至冥司,王怒曰:“尔前生作县令,有秽政罚尔娼,偿厥罪愆。今又纵淫害人,将议加。”女曰:“王罚我为女,何不令我为妻为妾为婢,奈何令我为娼?是假我淫具,诲我以淫也。欲加之罪,不亦冤乎?”王沉思曰:“此前官原错断。今尔复作女,当为尼,守清规,忏悔己过。否则坠入种种恶道。”女叩头去。途中见一棚如茶肆,多人环向一池,执杓饮。有令女饮者,女嫌其浊,乃虚其杓,作饮状。

去至一篱落,忽跌,已在蓐中,不敢声。一妇抱之起,用兜出弃诸野。盖私胎也。女冻冷,又惧,乃犬声呼,耳中仍作儿音。顷,人至曰:“阿弥陀佛。”怀之去。女审之,老尼也。中心了了,但口不能言,及长,名锁云。每忆前生,痛心忏悔。静中偶动,强自敛抑。惟沈二官来庵,颇怀旧雨,不能恝然,亦未说破。月下禅关,甘心孤寂而已。十八岁,晨起,沐浴更衣,无疾而逝。

女飘飘出庵,如识故道。倏忽间,又至幽都。群鬼识之,曰:“锁姑娘,锁姑娘!”咸来相狎。女合掌宣佛,悉散去。及见冥王,嘉其悔过修行,许转男身,给青衣。女谢去,投生豫章薛家,即今生也。

长聘同里沈氏,十六完娶。沈柔婉,事薛颇谨。薛固知其为沈转生也。后以廪贡,出为邑宰。在江苏诸邑,宦囊多盈余。好置姬妾,先后去留不计其数。凡置一人,价必廉,且多凑合。现在者,十余人,皆殊姿,善承迎。屋中设一大床,可半间,历十余级,每级卧一人。自卧于没阶。早起,众妾环侍,为之沃盥更衣履。凡餐,一妾为之置味一品。薛有未尝之羹,司庖者心向隅终日。薛虽安享其丰实,乃应接不暇。沈氏夫人本不妒,而众妾又相和处,可乐也。独薛以为是孽障缠绕,摆脱不开,总无一刻清净,空诸色界。或在锦瑟繁弦绣衾款语之时,不禁意趣索然。因得痪疾,告归,日剧。十余妾皆给妆资,遣之去,曰:“夫死无子之妾,不必守,不能守,且不可守。我死卿必去,卿留我亦死。与其离于死后,不若别于生前。卿等待我十余年,皆不知我为谁,故作此痴想打算。我固知卿为何者人,因何者事,以偿我,以报我,抑以累我者。今不去,将何为?”妾有誓不去者,薛必遣之,不一留。沈氏以为忍,薛笑曰:“不用留,不用留,我已归荒邱,留他正到头。半夜无人私听处,柳梢月上黄昏候。梦到春深先唤醒,黄莺打起认归舟。做鬼也风流,免得儿孙后日忧。”薛止一子,沈夫人出,亦邑庠生。

(凡事太明白,皆无味。薛之前生了了,将一切夫妇子女,如稽簿欠,有何乐境?诚不若糊涂之为得也。)

 

李湘

甚矣,口生诟而口戕口。有吴慎修者,针工也,宁波人。妻袁氏,本苏宦之婢,即如苏人,面凹而口阔,身肥而足大,性荡佚。吴素不如所好。

邻有回人马姓,伟而壮,屠羊为业。袁素倚门见之,喜其准高而力硕,以指示后,又掠裙跨步作态。马喜。屋后固有短垣,夜,马逾墙相从。且数,吴觉之,不敢发,诚以妻悍而马恶。

吴有友李湘,好事而多言,且好雌黄人。一日,吴就李饮,将醉。吴忽垂首,咨嗟而涕洟。李问之。不答。固问,吴曰:“汝度人心事,试一猜之。”李曰:“汝不过意马而心猿。”吴愕然,既请受命。李笑曰:“是不难,闻汝妻悍,且凌汝,何不赠马,则马德汝,而妻不仇汝。”吴怪曰:“汝浑家何不赠之。”李曰:“我妇若此,刃之,如烹小鲜,岂似汝瓮中鳖缩缩然,使背高于首者!”吴曰:“我诚拼以命,何不可歼。但恐官方絷因耳。”李乃以指点吴曰:“汝好不惶愧,几曾见杀奸而抵者?且将邀厚赏焉。”

吴归,告其妻有夜工,伪出,抉刀俟于墙隅。更深,袁氏掩扉而脱衣,马来入室,即与妇奸,立于床下。吴挺刃入,马执灯檠格之,刀落,马夺门走。吴拾刃杀其妇而函其首,诣李曰:“如命,将求赏于官。”示以首。李大惊曰:“马首安在?”吴曰:“马逸去。”李曰:“无马首,必不可。”吴曰:“汝使我杀妇,固未言马。无已,请以君首代。”遂欲杀李。李曰:“姑徐徐。今汝即杀我,不能移我尸于汝妇寝所。为汝计,莫若汝妇候于门,有过者,乘黑杀之,移尸而入室,方可以代。”吴释李,仓皇归。

适一人暗中来,甫及门,吴促之入。其人慑栗不敢声,杀之。火而视,僧也。吴乃移尸扫迹,以二首鸣官,云其妻与僧奸宿,杀之当场。官抵吴所检焉。妇赤身而僧裹衣,于是解衣剥肤。仵者喝报曰:“衣者亦女也。”盖僧而尼。官大骇,鞠吴。吴不能讳,供以初谋于李,妻杀而马逸,继复谋于李,杀僧而化尼。

官乃捕马至。马伏罪律,以和奸而酿命,戍焉。而吴以擅杀而故杀,抵焉。至于李,始也戏吴杀妻,而类同谋;继也诡吴杀尼,而甚加功,亦拟辟,谳遂定。

嗟乎,李惟口之故,出好兴戒。

 

徐国华

扬州徐国华,虎而冠,以雄称,食鹾商俸。自仪征盐河至扬,多爬盐贼。徐得俸,则窃匪便不上某船,否则群集蹂躏,不可当,用是而富。匪徒皆赖之,尊若盟长,见者必卑词屈奉,稍有睚眦,则殴辱立至,并不用徐亲觌面,自然能以毒中之。

生一子,不能继父业。徐每授之方略,则殊不了了。徐叹曰:“英雄豪杰,问世一生,甚矣,是父是子之难也。”

其妾名二侉者,本山东道上娼户,为徐所强占,颇爱嬖。妻怼之,遂凌妻。徐病革,问其妾曰:“我死后,汝为我守乎?”妾乃以指竖鼻端曰:“俺这一朵花才半开,遂守空房耶?看你的行为,伸伸腿,大家都撒手。我不打诳语欺瞒死人。”徐哭曰:“枕边恩爱何顿忘耶?”妾曰:“三伏天,炎炎炙背,想你的好情儿。”冷笑而出。至晚,与一仆怀细软走矣。徐知之,愤急,气如牛喘,暴亡。

当徐气绝时,徐之子尚在某家豪赌云。且其子又愚,不知生理,尝为人所市弄而鱼肉之。是昔父之所取而施诸人者,竟今子之所受而还诸已。年余,有宿迁人至,谓其子曰:“宿某家,产一豕,身有白毛成字,作‘徐国华’,非汝尊者名乎?”与其子往宿,果见豕,如所云。抱豕痛哭,若见所生,乃欲售之。其家曰:“徐我仇也。生前曾诈我二百金,今天罚以假手于我,将碎脔以雪愤,奚售为。”于是往来关视,终以二百金赎之,圈而归,敬以豢之,别犬马之养。后豕肥腯,毛尽脱,浑变黑,字迹全无。始知宿迁某以术弄也。彼盖素悉其父之恶,而又知其子之愚,以火烙豕身,掺药而字,使白毛焉。夫而后招摇于市,使之闻之,复假一叶之舟,偕来审视。玩徐子于股掌之上,计亦巧矣。

噫,徐即非是豕,要必为豕以偿人。观其正罪输金,冥冥中岂漫然乎?

(近日卖骡马者,尝作伪色,即此掺药否?何官常乌须之难耶?)

 

大算盘

单有益,宛平人。重利放债,算析秋毫。凡有远者铨选,借伊银钱,甚至三扣,人号为“单算盘”。与之交者,无不吃亏。见人一器一物,亦设计获职,因而家遂丰。起盖房廊,陈设玩好,居然豪富。家有一妻四妾三子一女,而且婢仆舆马无不如意。

一日,单于庭前睡,午见一青衣舁一大算盘至,庋桌上,两头宽尺余。盘中算子大于梨桉,横枨上并无百十分两字样,皆号妻妾子女房产地土之类。其人对单曰:“尔剥众小财为一人大财,则削众小家成一大家。今以总算扣你零算,以恶算罚尔刻算也。”于是手推指挪,满盘皆动,既而一一打去,止有“女”字上,一子尚存。其人以手捏子曰:“即去此,亦不足偿,曷留之?适所以偿也。”乃举盘令单视,单忽醒。由是病疫,家尽死亡。又遭回禄,产业荡然。剩一女,遂流为娼,而单亦至于丐云。

 

三生赘

丹徒张映薇,游于越。同舟有王姓者,越人也。通款洽,颇相投契。而王之左手,尝以帛缠,捉之袖中,不见其肘。终吴越之路,虽欲握手道欢,皆虚其左。张异之,问曰:“足下袖手而旁观,见疑也?何不直臂请拳,使我瞭如指掌。指头禅好教人难猜也。”王曰:“倘我如出一手,何妨把臂相示。诚以指不若人,则知恶之。”遂脱襟相示,盖人腕而豕蹄。

张惊怪,王曰:“坐。我明告子:此三生孽报,犹未脱然也。前再生为邳州役隶。有同村霍姓,欠粮,捕甚急,曾揭备银拾两,托余代为完纳。余侵蠹之,不为给完。逾年,催旧欠,羁霍去,备楮栳掠至死,诉于冥司。寻勾余至阴曹,对质,实我所侵。冥王怒,谓椽曰:‘与其阴惨以刑,不如阳受以报。’遂笔判一狴牌,絷我至一处,阴霾无光,隐隐一石,圈门如城圈。铁扇有守者,见牌发钥,门开则湿热之气隆隆蒸起,背后一推,两耳闻啼豕声,即落一娄猪腹中。自觉在其腹内,辘辘不得舒展,且膨闷。排挤有日,砉然委地,乃见身在笠中,与诸小豭呶呶,始悟人化为豕。恨不食乳,馁甚,有人以水拌粒饲我,匍匐往食;又善饥,如是日厌糖粃,数月而硕大无朋矣。尝触篱,见园中多苦瓜甕菜,始知为豫章地。既乃肥腯好睡,而懒腹垂在地。当暑热,无可为法,于水塘涸厕伏滚一大泥窝,稍觉凉爽。一日,有一人绳我至案上,其貌酷类霍姓者,出屠刀,篦诸石上,铮铮然。吾第知一刀之惨有不能免,孰知江西人每生剥豕皮以蒙钲鼓。屠乃自我颔下以刀中裂分许,直至尾闾,痛如火线一条。又以铁挝分剥,自腹及脊,以及于臀,如脱裹衣。其疼苦初在皮裹膜外,继即万镝攒心。所最难忍者,至蹄足如沸扬一滚,姑徐徐褪落耳。至第三只,皮断身坠,而心气遂绝。又见冥司王者曰:‘霍负既偿,若挥之去。’旁一鬣须者,引入一圭窦,不觉落地,呱呱而泣。自幸复为人身,迄于今,一豚蹄犹不敢交于右手。呜呼!我负我友,实有豕心,而况于手,故缠之不可以示人。”

 

沈肯堂构堂录

沈肯堂、构堂,兄弟也。幼不率教,长不循礼,略识之无,遂至不安恒业,而机心生焉。一为医,一为幕,彼两人未尝无苟合之时。

肯堂始轫药肆,悬壶都市,秋蜂之房,枯鱼之牙,以及宿草败皮,堆满瓶盎。间设一二方书,临时剽窃。偶有所得,秘不传人。

一少年项间偶患热节疮,来求肯视。肯见其衣服华好,吓之为疽,重其售,许以三十金。肯阴以毒置油膏中。敷之,一夜而肿紫。患者呼号达旦,急舆请沈。辞之,赴宦家酒,更阑不至。乃以百金为寿,方为之解此痛厄,犹自啧啧为良国手。时盛夏,邻人贫者有阴症,其子踵门跽请。肯醉中往视,略一诊切,曰:“此中暑也,宜用香薷饮。”服后气将脱,始惶恐,急以八味附子投之,乃苏。继连服十剂,瘳。又尝取荠苨蒸晒,充作人参;桂皮以胡桃浸刷,假号清花。并合宫方,纵人淫恶,夺人寿箕。由此利倍起家,而其术终不精,往往误。症疑,难下手,后乃专用平药数味,创为两歧之论,以待病者之自痊,作藏拙计,甚得也。

至若构堂之伪幕也,与肯堂之术则殊途而同归。医可以庸死人,幕则以劣杀人。其初游保定,录陈案;继入京师,为科吏。精熟律例,强记无遗。怀之径寸,遨游当事。一得馆地,始则高抬声价,以耸东人,而隐则逢迎居停之意,倡导主人之非,串官婪财,通役作弊。每致徇私死公,强词夺理,立成铁案,牢不可破。覆盆之下,永载沉冤。曾为石城史公幕,一富贾过境,有车夫坠车碾死。构堂以其富,过为推敲,安生疑窦,使东家逐节严鞫风之,以诈其财至千金,则构堂一举笔之劳,杯酒释之矣。又为闽中某公幕,一人命为某殴死,构堂初以为误伤致死。后府司行驳,东家覆讯,实为殴死无疑。而竟执以案由已定,不欲申文详辨,以形其短。且曰:“失久不如失出,节屈法,宽之未为不可。”在泉州署,妄以海滨贫人,诬之为盗。心知其冤,欲为官邀功,不之救,且实其辞,尽诛之。每闻狱有未定谳而死者,必抚掌称快,以为“又省我许多笔墨,便可早结。”是何复知朝廷明慎详刑之义,务期情实罪允,方正典刑。苟有矜疑,犹予缓决,以延旦夕之命,而顾草菅视之乎?

夫幕犹医也,良相之无异于良医者,不以其事之悬绝,而力之足以活人,一也。士之不得志于时,借术托途,岂但糊口,最好积善。肯堂分文不费,可以救人之危;构堂声色不动,可以全人之命。顾何惮而不为,乃刻薄若是?无他,见利而忘义也。故肯堂半年,家遭回录,荡然一烬,妻子俱焚;构堂今将六十,流寓岭表。虽称名幕,而搁笔辄穷老而潦倒。

(七如氏曰:“医与幕,唯恐伤人,亦唯恐不伤人。慎斯术也。存乎其人,择之而已矣。”)

 

李可久

李可久,祖母于氏,生三日,言前世姓陈,行三。由进士授洪洞令。以接按院,坠马死,见冥司,云:“以刑酷,好使罪囚跪美人椿,尝彻夜不释。因罚为北地女,使其缠足穿耳,生产秽亵种种罪恶道。限二十三年而返。”

七八岁,山东臬司王某,因公过境,传呼于于氏之门,女望见之,曰:“王年友犹识陈某乎?”王停舆,惊询。女备道生前,缕晰可据。王知其前生善画兰,给笔札,令作。女笔拳屈指不随腕,遂相向大哭。及长,面麻大于钱,项有宿瘤。见恶于其夫,年二十三果血崩死。

 

颈上痒

萧山屠户张六,性凶暴,宰牲为业。日必宰猎十数,以此获利。遂娶妻,数年无子。后身体日渐臃肿,头项亦自短缩,遍胸生毛如鬣,两目眶俱深陷,逼肖豕形。

六月间,门首肉案旁独坐,觉颈上偶痒,张以屠刀搔之,朗朗有声,忽狂风吹坠檐木,一击而首落。其妻坐产招夫,改业谋生。

 

手掌痕

湖州凌汉章,见一丐者,形躯长大而凶恶,面颊上天生一手掌痕。有十余丐从之,观者如市。里人有知之者,谓此丐聂姓,父为刑曹员外。曾因一过掌击一仆仆地死。后家居,白日见其仆入门,继无所睹,妻即生一子,掌痕宛然在面。父乃指其掌之见于面,而悔其行之疚于心也。比长,日以杀父为事,父忧死。子荡产,遂为丐。

呜呼!缙绅之子多丐也,丐固不止一聂也。夫官至贵而丐至贱,不能长守贵者,贱不旋踵矣。世之丐者,沿市哀号,称谓无所不呼。亦犹之乎高官显爵,端拱衙堂,嗤嗤者咸尊崇之,百千万声,无量称道。苟为不慎,则出乎尔者,亦反乎尔。不丐而何?

 

黑毡帽

山左有包揽钱粮者,士庶家多为之设肆于市。或兑换银钱,或打造首饰。置一大熔炉于室中,如浮图,名为倾宝于官,而实则消髓于民也。又串通胥吏,使衙官出示:不准自封投柜,复不准他人开设。此铺而后得龙断焉。是以犯禁之揽人,反视为奉官之包户矣。

乡人负镪入城,登门请纳,任意倍算,不可测度。有乡人无钱者,请为代纳,其毒更甚。当麦熟,则贱索其麦;谷熟,则贱索其谷,以至棉烟丝布,及于车牛田土,无不设法取之。而被害者犹曰:“官项也。”吾乡有愚老,有田数十亩。城中有包管其事者,五年荡其产。老饮恨日甚,以致病渐。将死,曰:“吾必作恶犬嗾杀之。”其家殓以黑毡帽,紫花布袍。未几,来一犬,黑头毼身,遂不去。家之人亦忘此老之言矣。及犬壮,包者又来索其子之物,犬闻其声,跃而出,啮其腓,不释,百计不能脱。门前故有积水一池,遂相滚入水,犬竟曳至深处,两毙焉。闻于官,具述冤报。官令其妻自行收敛,且埋其犬,毋再结冤。

 

偿负驴

吾乡刘心木者,家素封,好济贫乏,有善人之耳。时有田姓,济宁人,单寒,流落井里间。刘翁与之语:“几聿云暮,云胡不归?想尔家亦不远,岂无父母兄弟,而踽踽若是?”田姓以负逋告。翁曰:“几何?”田曰:“十五缗。”翁归出镪金八两与之,田曰:“予负不能偿而避于此。今复负翁,以偿负,是一负也。徒多此转移耳,不如不偿。”翁曰:“彼求偿急,汝不得归。我求偿缓,汝得归。且偿不偿任汝也。”田喜,谢而去。则不知田之果归?果偿?所负与否?且不知果有是负否也?后翁遂置之。

数年,翁偶坐,夜半闻叩扉声,且呼刘。翁启户,无所见。是夜槽间老蹇下一黑驴。阅月而驳唇,皆白皙,浑身如墨,且善伺人意,呼之即来,童稚任控辔,从无蹄啮事。秋夏场圃,每系凉于柳阴下。有晋人过,爱之,曰:“噫!个粉眼粉嘴好,愿以八金求售。”翁与之。翁即于是夜梦田姓人来偿负云。

 

男女变易

郓城李常和,居城,开药肆。家迄可四十,无子,娶妾,三年诞一儿,李甚喜,时时抚弄。尝使其妻服侍绷褥,稍不慎,则骂其不贤。弥月,把儿尿,视其蛹,缩小如豆。越日,内陷,旬而沟,男化为女,哇声转雌。

城西乡之方大头,不知其名,农也。亦无子,产五女。是年又生一女,其妻恶之,欲溺毙,方曰:“子女皆肉也,与其子不肖,欲逆覆吾宗,何如多有女安而绝我后?”遂育之。

忽一夕,大风动屋,其女哭声壮,辰视之,变成男。哄其乡里,咸以为奇。有自城中来者,言李药铺同日男而女,交相诧也。

(得子薄妻,如之何不女?爱女若子,如之何不男?是在乾隆辛亥九月间事。

嘉庆十一年丙寅二月,余代理湖北江夏事廿三日。看城外金沙州民人熊万兴呈称:其长女金姑,年十七岁,许字城内李宏声之子为妻。忽于十八日变为男子。熊故无子,其二女,恐李戚诬以赖婚,且此事合郡皆知,报明在案耳。余曰:“此事之异,亦人之妖也。毋用报。如恐李氏诬,签目俱在,可指而验;如何等系念姻娅,何不以未字之次女续之耶?”熊叩头欣谢,撤其报呈而去。)

 

拔一毛

陈眉公继儒,优游林下,声誉一时。当时皆倚重其言,有山中宰相之目。

毛文龙总制三边,会母寿,思得陈一言以为荣。特遣将校赍重币往求。陈迟欠未予,将校恐误期,登堂坐索,颇事罗唣。陈大怒,斥逐之,迁怒于毛。是岂毛之罪哉?即将校之索文亦不过党将军帐下羔酒习气耳,何足挂怀?适门人某,为兵部尚书,过访求教。陈遽语曰:“拔一毛可以利天下。”门人再拜谢曰:“谨受教。”履任,诬毛以罪状而诛之。毛既被诛,边事大坏。论者以明三百年天下,实眉公一言亡之也。

(近有殿元公某遭雷殛死。成殓后,雷复震其尸。闻其生平,止莅荆宜观察一任。说者谓其曾准人筑州种苇,以致堵截江流,遂贻灌城决堤之患,故有此谴。嘻!若据数世诛锄,如白起牛,曹瞒豕,则殿元公又安知非眉公后身耶?)

 

鳖僧

余杭一僧,极奢侈,穷极其嗜,因之巧极其饪。好食鳖,于斧顶开一孔,火盛水沸,鳖头出口张,僧以醢酱姜桂之属,杓而饮之。鳖熟而味已入矣。如是有年。

一夕,火发。僧故楼居,仓猝间,思钻月窗以遁。窗小,仅容一首,竟烧死。观者曰:“今日之烧死僧,如当日之活煮鳖。”

(按<洗冤录>,甲鱼同苋菜食,生鳖,茅舍潺滴肉上,皆可杀人;又有一种毒蛇,与鳖交,精入地三尺,凝结鳖形,其名曰“蝎”。往往不辨,食之主血胀死。)

 

李五

济宁三井闸,为运河蓄泄湖水而筑。粮艘至,起板迎溜以上,千夫牵挽,声振断流,如闻鼞鼓。行而引者谓之“短纤”,止而提者谓之“排夫”。饿鬼道中,往往托生于此。因忆友人有悯粮艘纤夫、集唐一首云:

西江运船立红帜(王建),落帆渡桥来浦里(张籍)。送风上水万斛里(王建),自怜淮海同泥滓(李绅)。

计合一条麻绳挽(韩文),有力未免遭驱使(张籍)。邮夫防吏急喧驱(张籍),夜间鼍声人尽起(钱起)。

不辞手足皆胼胝(李温),趚趚踏沙人似鬼(子厚)。尔来气少筋骨露(吴融),因风因雨更憔悴(元稹)。

茫茫漫漫方自悲(韦应物),顽钝如船命如纸(白傅)。柳丝挽断肠牵断(来鹏),千声万血谁哀尔(韩文)。

呜呼余心诚恺悌(温飞卿),莫言自古皆如此。谁人为奏圣天子(陆龟蒙)?

有纤夫而又作排夫名李五者,满面斑大于钱,一目,鼻两孔如突黔,唇齿皆随意布置,如今水墨画中写意人。余从泲水之旁,往往见之,未尝不曰:“此不全于天者也。”李曰:“人为之也。”问其故,李曰:“我河内人,家有薄产,耽于赌,故种麦一年,供骰一箝;种秫一秋,打叶一周……”

岁将暮,家家办酒果,而李冰釜冷灶,若度寒食禁烟。妻骂曰:“酒肉,朋友也;柴米,夫妻也。我自嫁汝家,终岁操作,不曾换得一餐饱。今岁将尽,尔其与之俱尽乎?”李绐之曰:“我将觅自尽。”妻指窗前一小树曰:“尽在树间。”李愤然取厨刀,断其树,睨而视之,窃有所喜,以为可使制梃而御人于国门之外矣。乃芟繁柯,伐碎叶,应手而去。妻亦不问其所之。

出官道,伏柳树下。夜北风凛凛,一人负行李踉跄来,意其为岁暮遄归者。棒喝之,其人惧,遗所负以逸。李喜,固利在物不在人。归,启视钱物,新衣,颇足办五辛盘。夫妻皆欣欣度乐岁。第倘来物,不甚爱惜。曾几何时,瓶罍告匮。李复技痒,妇谏曰:“得意不宜再往。”不听,复要于路。月朦胧上,见驴背大囊,一老叟盹而骑。去三步,击之,不中。叟下,撤梃,前步,提李发立起,曰:“若是谁?”李不答,复问,李亦不答。叟以足略拨,李仆地仰,叟踏李胸,曰:“汝不言,且试汝梃。”一梃而齿牙脱,再梃而鼻梁折,三梃而眉飞目去,如荠辛臼,千捶百捣,至无口无耳无鼻舌身意,更幻出一切不可思议诸般色相。叟兴尽,复跨蹇迢迢而去。

李死而复苏,血与泪迸,曰:“我复有何面目返家门对妻子耶?”遂流于今盖二十年。余异其状,故备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