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公孙大娘等共分水陆三路,捉拿恶贼燕子飞。这燕子飞住在潮神庙中,因何两夜没有出来?说也恶毒。他恨陈雪贞求欢不遂,船中反留隐娘等拿他之嫌,深入骨髓。又恨隐娘等来得人多,众寡不敌。虽然仗着仙剑利害,几次临危,尚无意外,究竟留看这一班人,终是对头。既然不可为敌,必须想个法儿,把他们一网打尽。故此左恩右想,被他想出一条水火无情的计来,知道隐娘等众人多住在花珊珊家中,他因不惜艰难,向深山内觅了许多毒草,用水浸了两夜,到第三日取起,捣成毒汁,准备黑夜暗至花家,倾入水缸、水桶之的、使他们吃了下去,一个个毒入心肺,不消数日,自然死个尽绝。又向山阴县城泛衙门盗了数枝火箭,要烧陈雪贞的渔船。水面上火发起来,无处逃生,活活把陈实、雪贞一齐烧死,以泄心头之愤。故此一连两夜,足迹未到滟滪滩边,公孙大娘等分路拿他的时候,他正身藏火箭,肩背仙剑,腰悬毒草汁儿瓶,在潮神庙动身,要想今夜行事。

从潮神庙到花珊珊家,须先打从滟滪滩经过,子飞来到滩头留神一望,见陈雪贞的船上灯火尚明,人还未睡,他就掏出箭来,对准船栅飕的一箭,正中芦篷之上,火机击动,顿时烧将起来。子飞又是一箭,觑定稍棚射去,又射个正着。再要射第三箭时,忽见船身一晃,烟焰中冒出两个女子,正是红线、隐娘,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各起仙剑,将船栅砍倒,堕入水中,一霎时,烟消火灭。子飞大怒,觑定隐娘射去一箭。隐娘不慌不忙,将剑一迎,那箭反向子飞射回,满箭是火,幸亏躲避得快,几乎把鬓发烧去。子飞见势头不好,今晚又不是路头,把背上的芙蓉剑拔在手中,连连晃动,驾起剑光,飞奔而逃。红线、隐娘也驾剑光追来,不多几步,只见前边滩上剑光大起,乃是虬髯公、黄衫客率领雷一呜、白素云、薛飞霞、花珊珊在前挡路。珊珊仗剑当先,看子飞来得切近,平地跃起有一丈多高,大喝:“恶贼,今夜看你柯处逃生!”劈胸向子飞一剑。子飞没有防备,慌把身体一偏,当的一声,巧巧砍在腰间悬的那只水瓶之上,击成齑粉,这毒草汁溅了珊珊一头一脸,珊珊不知道是怎么东西,喊声“不好!”跌下地去。幸由素云扶住,并未受伤,不过满头脸顿时起出无数泡来,异常肿痛。虬髯公等顾不得珊珊受伤,各持仙剑直取子飞。子飞那敢抵敌,只把芙蓉剑虚晃几晃,向着来处逃生。约行八九里之遥,远远见又有无数剑光直冲霄汉。子飞暗想:“这又奇了,前面已高潮神庙不远,那一班与我作对的人,方才分明多在滩边,只有空空师长不在其中,想来因念师生之谊,早经回山,故已数天不见,此间那得有人?”一头思想,一头如飞的走去。但见那些剑光来得愈近,定睛一看,为头的正是师长空空,后面又有两个道家装束,一个经商打扮,一个书生模样,一个道姑服饰,一个身穿舞衣舞裙的人。内中只有那书生模样的文云龙,曾在陈雪贞船上交手一次,本领尚是平常。余人却多从未见过,估量着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心下很是着慌。及至行近空空面前,不敢行强,只得高喊:“恩师饶命。并求须念数月师徒之情,放一条生路,以后自当回心改过,不再为非。”空空儿闻言,冷笑道:“燕子飞,你懊海迟了。俺当初传你剑术的时候,何等嘱咐于你,怎的不听训诲,败坏教宗,好色贪财,伤生嗜杀。论你造孽,死有余辜。如何今夜还想得活?”说毕,一剑向燕子飞顶上便砍。子飞见空空儿下了绝情,求又求不去,逃又逃不来,无可奈何,把手中的剑诀一收,落下平地,说声:“师长如此无情,弟子也说不得了。”拍的将剑祭起空中,直取空空。恼了精精儿、昆仑摩勒、荆十三娘,各祭仙剑,还取子飞。空空儿也把紫电剑祭起,后边虬髯、黄衫、红线、隐娘也赶到了,纷纷各祭仙剑取他,共有九柄仙剑与芙蓉剑斗在一处。那芙蓉剑夭矫盘旋,真如生龙活虎一般,力敌九剑,毫无破绽。

公孙大娘自从众仙祭剑之后,要看看这芙蓉剑力量,未曾动手。今见果然利害,始笑微微把檀口一张,吐出霜愕丸来,眼前起一道白光,好似一条雪链,向众剑中直扑入内。众仙见了,多恐伤了自己的仙剑,不约而同各将左手一招,急急收回。子飞见那穿舞衣的妇人,从口中吐出一道光来,尚还不知是剑。及见空空儿等多把仙剑收去,不晓为了何故,也想把芙蓉剑收转。岂知那白光飞近剑旁,只听得呼的一声,竟把此剑卷住。子飞大吃一惊,喊得一声:“啊呀!”起手急忙向剑乱招。那剑不向自己飞回,只在空中旋转,子飞急得目瞪口呆,大喝:“何来妖妇,破我仙剑。”一个飞燕出林之势,飞近大娘身旁,挥拳便殴。大娘喝声:“谁敢放肆!”起小足轻轻一踢,不偏不倚,踢在子飞手臂上边,只觉得满臂酸麻,不能运动。大娘始从容起手,向霜锷丸一招,喝一声:“捷!”吸住了芙蓉剑,一齐飞入掌中。子飞眼见他将剑收去,怎的不想拼命夺回,怒冲冲抢进一步,忍着臂疼,向大娘当胸又是一拳。此拳名黑虎偷心,十分着力。大娘见了,不去招架,将身一跃,使他扑了个空,乘势把霜锷丸祭起,寒光凛凛,直奔子飞。空空儿、聂隐娘等九位剑仙见大娘已将芙蓉剑收去,也各手持仙剑围杀扰来。

子飞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想仗着纵跳工夫,从剑林中拼命逃生。怎奈霜锷已经飞到,不及奔避,绕着子飞打了一个盘旋。但听得克察一声,从前心直透后背,刺倒于地,鲜血直流。众剑仙仙剑齐下,剁成肉泥。应了当日“如有为非作歹,死于乱剑之下”的重誓。

著书的著到此处,有七言绝句一首,感叹这燕子飞道:

已得仙传造诣深,如何好盗复邪淫;误人心术财兼色,利剑先须诛尔心。

公孙大娘与众剑仙既把燕子飞剁死,大娘向空稽首,道:“善哉,善哉!人生世上,财色关头,最宜谨慎。燕子飞本也是个绝顶英雄,又得仙传剑术。倘能从此修持正果,何难位列仙班,安有今日杀身之惨。这多是他自作自受,可叹,可叹。”众剑仙也没一个不唏嘘太息。空空儿究竟先曾收他为徒,更触动了师生之情,不免滴下几点英雄泪来。黄衫客等九位剑仙,与文云龙等四剑侠,多来劝慰。空空儿见黄衫客等多有门徒,想起当初五个人一同下山,如今儿独有自己一人不合误传大道,弄得冷凄凄的没有下场。这是那里说起,真觉又羞又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刚等众捕役见燕子飞已经伏诛,好不欢喜,一个个叩头罗拜,多说:“仰仗众仙侠神威,得除大害,不但我们受恩不浅,地方上也感激无穷。须请同至县衙一行,我们县太爷尚要尽些敬仰之意。这是虬仙长与文剑侠前日面见太爷之时,太爷亲口说的,务请众位一同前往,我们也好与花小姐到案下消差。”虬髯公道:“提起花小姐,方才面上受了那厮怎么伤痕,如今可好?”武刚将手对珊珊一指,道:“不知小姐所受何伤,现尚满脸肿痛。众仙侠可有那一位与他医治医治,并看究竟是何物所伤?”黄衫害闻言,令珊珊走近一步,仔细一看,见脸上边起了无数脓泡,象是毒物所伤,却看不出是怎东西,因令素云将方才所碎的破瓶向地下取来,仔细一嗅,有些水气,却又带着些烂草气息。把仙剑向碎瓶上一点,剑尖微有黑色,料着中的必是水毒,谅还不甚紧要,急向身旁取些化毒丹来,与他敷上。不多一刻,痛止肿消,珊珊叩头不迭,又向众仙侠谢过杀贼之恩。谢毕,也欲坚请到县衙去同见太爷。

公孙大娘等本待不往,怎奈珊珊与众捕役一再恳请,虬髯公、文云龙又因方正果曾有言在先,未便固却,反使珊珊与武刚等为难,故令将子飞尸身派人交给地保,吩咐好好看守。珊珊与武刚在前引道,各仙侠随着进城。到得衙中,天已大明。方正正坐早堂理事。武刚进内禀知,方正大喜,下阶相迎,说了许多感佩的话,并问虬髯公:“先时燕子飞在柳叶村采花一案,柳青的呈词中,是晚有个蜷须老人,不知是否即系道长,乞道其详。”虬髯公直认不讳。方正更觉肃然起敬,深赞义侠作事,随时随处长存为民除害之心,毕竟与他人不同。虬髯公略略逊让。方正又问了些捉拿时的情形,吩咐家丁取银千两,以酬杀贼之劳。众仙侠回称:“山野之人,无须需此,”那里肯领。方正又决什必要他们收受。虬髯公见出自至诚,遂即领了下来,把五百两分给武刚等众捕,五百两给予珊珊。岂知珊珊泪汪汪的跪地辞道:“承众位仙侠见赐,又是本县太爷的银两,小女子本来焉敢不收。无如小女子自父亲去世,万念俱灰,今幸大仇已报,与世无争,要此银钱也无用处。斗胆想求众仙侠转给滟滪滩渔户陈实并那被杀渔人的家属,以为养赡之资,不知可能允许。且小女子尚有一言,求众仙侠赐示。空空仙长等下山,原因收徒传道而起。刻下燕子飞既已伏诛,小女子老父已死,家无一人,孤弱伶仃。窃有愿随空空仙长弃家访道之意,未识众仙侠可容纳否?”说毕,叩头不已。虬髯公听罢,哈哈大笑,道:“不信你这小小女子,竟有如此志气。此事据俺看来,尽可使得。不知众道兄、道姑意见若何?”空空儿正在恼恨没有门徒,听得花珊珊要拜在他的门下,喜不自胜。众仙侠也因珊珊孝勇可嘉,大与燕子飞有别,故亦多向空空儿竭力赞成。珊珊遂在公堂之下,向着空空儿叩拜为师,并求本官把差事消去,好随众仙侠云游四海。方正见燕子飞巨案已破,珊珊正好拜师,日后可得剑术真传,不负是个女子豪杰,心下也甚欢喜,准将差事注消。一面饬备盛筵款待众仙侠,一面打道尸场勘验尸身。众仙侠回称:“愿随太爷将尸身勘过,即欲回山,不消惊搅。”方正再四相留,只是不听,因饬家丁速请员外柳青,又令值日差传齐三岔道大街事主贾仁,延月巷事主金满之妇黄氏、卧虹桥许采香之父许问渠,三岔道西街事主贾珍、北街事主金有光、滟滪滩被杀某渔人之子并陈实、陈雪贞等,多向尸场看明,燕子飞今已受诛,以便申详结案。惟有云燕飞因全家被杀,并无事主到场。回燕坡王姓富户家的血案,乃在钱塘县境,日后行文照会。那贾仁等闻知此信,多往观看。

霎时间,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渐渐的山阴县中百姓多晓得燕子飞已经杀死。这样淫凶极恶的贼人,那一个不想去看看。但见潮神庙左近人山人海,拥挤异常。方正到得尸场,看守子飞死尸的地保跪地迎接。方正吩咐:“起去。这是罪恶滔天、格杀不论的重犯,与寻常验尸不同,不必件作细验,只须本官略观一过。”见子飞血肉模糊,只有头颅未动,乃是众仙侠留着,待本官到来明正典刑。方正看了,传谕刽子手,立时割下,号令三岔道口,以昭炯戒,诸事已毕,方正传命起道回衙。众百姓也纷纷散去,多说:“这是作恶人的下场,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公孙大娘众剑仙就乘众百姓散去之时,偕同文云龙、雷一鸣、白素云、薛飞霞、花珊珊五侠,寻见陈实、雪贞,也下去辞别方正,或恐再多耽搁,一同到滟滪滩下船。众剑仙依着珊珊之言,把余下的五百两银子,二百两给了被杀渔人的家族,三百两给与陈实。陈实因船中损失之物不消如许银两,不肯收取。雪贞也道:“此银受之无名。”推来推去了许久。黄衫客道:“贫道倒有个主意在此。我等五人下山的时候,原想各人收个门徒,令他们行些真实侠义的事,要个明理之人,著一部书留传当世,使人晓得剑侠与剧盗、飞贼本是两途。如今门徒多已收了,雷贤契与白侄女三探卧虎营,腰斩秦应龙;文贤侄与薛侄女城武县盗印,警戒贪官,使贪官自尽而亡;又往临安行刺好贼秦桧,虽然气数未终,不曾刺得,却被薛花剑的剑尖在背心上暗刺一下,将来应主患发背而亡;文贤侄又打死恶贼乌天霸;花侄女为父报仇,捉拿燕子飞。这些义侠之事,正可著书传世。陈小姐请把此银收下,除了宝舟损失之物应银若干,余剩的替我们访个文人,著部《仙侠五花剑》新书,俾垂永久,岂不大妙。小姐料无推辞的了。”众仙也齐声称好。不由分说,把银放在雪贞船上。大家上岸,带着门徒,各回太元境仙山而去。空空儿传与花珊珊的青芙蓉剑,因公孙大娘用霜锷丸破他之时,锋刃略有损伤,须得大娘重行炼过,然后安排香案,即在仙山传授。一言表过不提。

这陈实与孙女雪贞,取了那三百两纹银,除去船中损失器皿,不到数十两外,尚有二百数十两。陈实留出数十两作为川资,与雪贞一棹扁舟,遍寻可以著得是书的人。后在江南遇了一个海上剑痴,此人颇以侠气自负,因把五花剑的事从头至尾告诉于他,居然做出这部书来,就把那二百两纹银作为刻印之费。此书既成,海上剑痴复作一诗,以结之曰:

一部新书信手成,墨花飞舞笔纵横。世间多少不平事,付与五花剑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