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白素云拜别师尊,下了截云山,往卧虎营报仇。其时,正是二更才过,万籁无声,一路之上,无甚耽搁。到得秦营,在星光之下,抬头观看。但见依山结寨,傍水开壕,那些营房东西绵亘,约有十里多长。因在夜间,一处处旗门紧闭,灯火无光。素云不敢造次,先在大营前后细细看了一回,认明路径,深恐前门进去,或有值更守夜之人,被他瞧见不当稳便,不如竟从后墙而进,遂曲曲折折抄至后营。过了吊桥,将小足一登,使一个平步青云之势,飞身跳上屋去。但听得豁喇一声,几乎倒栽葱的跌下地来。

原来营房非人家住屋可比,除了主帅卧室及中军大帐并军械所、会客厅是瓦房外,其余皆是泥涂草盖的多。素云进去的这一间屋乃是柴房,既无瓦片,又无梁柱,却是支竹为椽,上用芦席遮盖着的。素云虽已练得轻身之术,究竟只有七、八分功次。况且又是不曾预防,如何在席篷之上站得住脚,不由得芦席一软,坠将下来。幸亏手脚灵便,急忙将身往下一滚,骨碌碌滚至檐头,攀住一根竹椽,始慢慢的跳下地去,暗想:“怪不道师尊说的飞行之木,须要练到踏空能立,坠瓦无声,看来果是不错。这一回岂不好险。”想罢一番,定了定神,正要再寻别间坚固些的房廊耸身而上。只听得梆锣声响,有打更的来了,慌把身子一侧,闪在旁边一株合抱不来的大树背后,让那更夫过去。细数锣声已敲四下,心中好不焦急。只为此时再不下手,若使东方一明,营内人多,断难作事,遂在树后使一个飞燕出林之势,觑定树旁一间半高不低的草房斜跳上去。

只因性急了些,那巡更的去还未远,一个敲锣的本是莽汉,手击着锣镗镗的,绝不留心。那敲梆的却甚精细,素云跳屋之时,他才走过大树不多几步,听得脑后刷的一声,急忙回头看时,那大树左偏的一株小枝,摇摇的在那里无风自动,疑心有人上树,将竹梆咭咯咕咯击得怪响,跑了回来,仰着头儿,定着眼睛向四下里细细察看。敲锣的因不见了伙伴,也回身敲到大树下来。素云吃这一惊,甚是不小,幸喜是星月无光,从低外望到高处不甚了了。况且素云混身上下穿的多是黑色衣服,伏在暗处怎能够辨别出来?任那敲梆的更夫东搜西索了一回,影响全无,看他与敲锣的说了几句话。敲锣的反抱怨他耳目昏花:“偏是这样大惊小怪,幸而不曾喊叫。若是喊叫起来,主帅知道,必说是我们无事妄报,不但敲断了你的狗腿,只怕连我也要挨打,不如快些敲过去罢。”那敲梆的哭丧着脸也不回言,跟着敲锣的果然一步步往东去了。

素云始觉心下稍安,只是愈加不敢大意,在屋顶上运动平时练就的全副功夫,扑籁、扑簌一连几跳、过了二十余间草房,看前面黑沉沉的一带象是瓦屋,又高又大,想来已是中军帐了。但不知那秦应龙的卧房却在何处,立住了脚,心下踌躇。

忽耳边一阵风过,风中送到一片啼哭之声,隐隐似在前面西南角上,十分凄惨。素云暗诧道:“夜静更深,大营之中那得有人哭泣。况听这声音,明明是个女子,难道那厮又抢得怎么妇女在营不成。我不救他,谁人来救。何不顺着哭声,且到前面访个下落,再作区处。”遂把莲钩跃动竟奔西南而来。

原来这一间房即在中军帐的后边,乃秦应龙起居的别室,所以也是瓦屋。素云到得那里,站定娇躯,起纤手轻轻的揭去两块瓦片,往下瞧看。但见这屋分作前后两个半间,后半间,居中摆着一张花梨木的大床,罗帐低垂,银钩斜挂,床外列着座军器架,左右排开,枪刀密布,冷森森甚是怕人。前半间,正中是一只花梨木方台,两旁两张交椅,台上边点着两支香烛,放着许多酒菜,尚是热腾腾的。这椅边一首站着一个女子,年才十八九岁,乱头粗服,娇媚天生,却两眼哭得似胡桃般肿的,在那里干强徒、万好贼的放声大骂。一百坐着一个男子,年纪三十上下,一张淡白脸儿,带着十分杀气,左手擎着酒杯,右手却来拉这女子。素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不共戴天的秦应龙,又在那里奸淫造孽。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在屋上把银牙一咬,要想飞身下去,谁知那女子见秦应龙伸手拉他,急将双手尽力一推,应龙左手中杯咯啷一声,碎如齑粉,顿时大怒,骂一声:“不识抬举的小贱人,你敢如此无礼!”就是劈头一掌,正中那女太阳,鲜血直飞,死于地下。素云一见,更觉怒从心起。因想尚要救这女子,不及下屋,急忙伸手向豹皮囊内取出一枝连珠弩箭,搭在手中,飕的一声,从这揭去的瓦片缝中向秦应龙面门射来。也是事有凑巧,应龙因见这女子跌下地去,俯身来看死活如何。这箭就射不着他,籁的插在身旁地下,不由不大吃一惊,高喊一声:“有贼!”回身抢步至后半间,军器架上取了一把三尺余长的腰刀,又飞身跳向屋外而去。

素云看得甚是亲切,知道这番是下手不成的了。但是既到此间,不可不与他见个高下,究竟这厮武艺如何。我只不下屋去,倘使敌不过他,仗着飞行本领,谅不至于性命难逃。主意已定,仗剑在乎,喝声:“秦贼休得无法无天,俺白素云在此,你敢上来!”应龙听得屋上边呖呖莺声是个女子,怎放在他心上,即在庭中双足一登,跳上屋来,正与素云打个照面。黑暗中看不出是前番抢上山来被逃之人,骂声:“何处泼妇,敢来大岁爷的头上动土!”挥刀向素云砍来。素云起剑相还,二人在屋上斗有十余个回台,若论秦应龙的本事,本来十分了得,幸亏素云剑法出自仙传,况且已服了换骨丹,筋骨既强,勇力百倍,恰与应龙斗个平手。虽然胜不得他,却也不落下风。应龙见是一个劲敌,恐防失利,双手战住素云,高声向着下边大喊:“偏裨何在,快快拿人!”这一声嚷,先被伏侍应龙吃酒的值夜兵丁听见,急忙通报合营,立刻知会巡夜更夫,把梆锣紧紧的乱敲起来,前后左右各营听见,知是大营有事,顷刻间闹得满营碌乱,各将校也有执着灯球的,也有擎着火把的,纷纷多来接应,并俱高喊:“拿人!”后来知道主将在屋上与人对敌,内中有几个来得的也都执着器械奔上屋来。素云见大势已去,不敢恋战,虚砍一剑,扭转身躯,记定红线临行嘱咐的话,竟向西南方败去。应龙等不舍,一窝风的在后面追来。此时各营中大小将兵俱已起齐,见素云在屋上直奔西南而逃,有一牙将传出令去:“着前营各健儿快快上屋,预备挠钩套索挡他去路。”素云那里知道,只幸得是心甚精细,看看离前营的营门不过十数间屋面了,忽然屋上立着无数的人,明知早有准备,怎敢过去。只是别处又无路可奔,暗说一声:“好苦!”拼着性命不要,抖擞精神,起仙剑使一个玉带围腰之势,护住全身,直冲过来。各兵将挠钩套索纷纷齐上,谁知这仙剑好不利害,碰着便断,好如摧枯拉朽一般,反被剑尖带伤了好些的人,多从屋上滚下地去。众兵将见了,谁敢再阻,发一声喊,让开一条路来。素云一见大喜,乘此机会,如飞的直抢出去。后面秦应龙愈觉得怒发如雷,也放出平生本领,把脚步一紧,独自一人狠命赶来。只差得一箭之遥,素云大惊,深怕被他赶上,再要脱身,何等费力,柳眉一皱,计上心来,回身对着应龙,将左手的空手一扬,喝声:“休得苦追,看俺飞剑。”应龙听得甚是清楚。说声:“不好!”慌把两足一住,起腰刀使个五花盖顶之势,紧紧防备。后来并无声响,始知是虚发狂言,误中了缓兵之计,急忙再看之时,已被逃至营门飞身下屋去了。应龙恨道:“好个刁泼女子,你待往那里走!”一口气赶至营门,扑翻身也跳下地来。

时已天色微明,看得出人的身形面貌,方晓得是白受采的女儿,来代父母报仇,越越的不肯放松。那营门口许多兵将,看见主帅追那女子,跳下地去正好捉拿,不比在高屋之上大是碍手,急将号筒呜呜的吹了几响,便有大队人马拥出营来。素云虽是脚踏实地,看此光影,反比在屋上时更是着慌。这芳心跳个不住,脚步也就慢了好些,怎禁得秦应龙本是步将出身,方才在屋上时究竟尚还不是惯家,俱着素云三分。如今既在平地,料无妨碍,恶狠狠把手中腰刀一逼,直扑过来,离着素云已不过二、三尺地位。素云见来势凶勇,将身子一闪,往斜刺里起个残风卷叶之势,让他的刀砍来。应龙却砍了个空,身子在前一磕,几乎跌将下去。素云挚剑乘势还砍,应龙收刀,急架相迎,两个人又斗在一处,且战且走,约有二里之遥。后边那些将校,一个个呐喊助威,看看将次团团围裹拢来,只急得素云香汗淋漓,计穷力尽。正在十分危急之际,忽见应龙按住了刀,伸手向胸前摸出三、四寸长头尖尾大的一支竹叶药缥,向素云劈面打来。素云看不出怎么暗器,躲避不及,忙举仙剑向上迎去。但听得“当”的一声,击得火星直迸,竟把这镖直荡开去落于地下。应龙见仍伤他不得,大吼一声,挥刀又赶。此时高营已有三里多路,素云走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脚步愈迟,芳心愈怯。见道旁有一条大河,正要纵身下水,图个自尽,免丧仇人之手。

忽河边转出一个人来,头戴武生巾,身披英雄氅,足登薄底快靴,一张紫色脸儿,两道长眉,一双虎目,年方二十左右,气宇不凡。见素云出此下策,后面又有无数官兵赶来,忙将两手对素云乱摇,高声喊道:“那一女子休得如此,因甚事情官兵追你,快与俺雷一鸣说,或能救你也未可知。”素云听得“雷一鸣”三字,记得是黄衫师伯那日在师尊前提起过的,因也高声答道:“原来雷思公在此,快救俺白素云一命。”一鸣仔细一瞧,道:“你便是截云山学技的白家小姐么?黄衫道长本来命俺与云万峰留心候你,不必惊慌,待俺杀这奸徒,保你回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鸣手中只恨今日未带器械,要想向素云借仙剑一用,无奈追兵已至,眉头一皱,情急智生,即在道旁拔起一株大树,当着军器,向应龙尽力扑去。应龙暗看此人,手无寸铁,却敢拔树来斗,料来力大无穷。况这袜树干既大,树叶又浓,拿在手中横扫过来,又无解数,怎好抵敌,不由不急,急的倒退数步。一鸣见了,又是一树扫来。应龙又气又恼,想要用刀砍他,却被树枝挡住,断砍不进,想要收兵回营,却又饶不得素云。

也是一鸣合当有难,这秦应龙被他一连把树几扫,直退回去,巧巧踏在方才被素云仙剑砍落道旁的那支竹叶镖上,几乎绊了一交,百忙中被他拾将起来,紧紧的向树叶略稀之处觑定一鸣,“飕”的一镖。一鸣不曾防得,正中左肩,大叫一声:“痛杀我也!”左手一松,拿不住这株重大树儿,却向着应龙带叶连根远远掷去。应龙那里防他,正被他撞个满怀。这三、四尺围圆的树根,不偏不倚恰好触在心坎之上,顿时冲动,大喊一声:“不好!”口中鲜血向外直喷,后边偏裨将校已多,渐渐赶到,见主帅受伤,飞风似的争来救护,搀搀扶抉,一同回至大营而去,也顾不得再来追赶素云。这里一鸣着了一镖,痛疼难禁,面如土色。素云看见,又惊又悲,说声:“恩公,请站稳了,侍奴与你把这镖儿拔将出来。”一鸣紧皱双眉,答道:“此镖入肉无血,恐是药镖,一经起出,见血即亡。小姐且请自去,俺当回家自治。”素云那肯听他。一鸣又道:“小姐如不听我言,万一秦营又有追兵到来,岂不是两人白白的多死此地,俺也何苦救你一场。”素云无奈,翻身拜了两拜,谢过救命之恩。因知他住在雷家堡上,离此不远,即让一鸣在前,自己在后,定要送他回家。一鸣见素云一片至诚,也就允了,忍着疼痛,一步步投雷家堡而去。

正是:奇仇未把双亲报,侠士先惊一命危。

不知雷一鸣性命如何,素云几时回山,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