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舅太太与珍姑娘到了邓家庄,褚大娘子、姨奶奶都接了出去,见了面了,一同拉手进内。到了上房,早见九公出了房外,招呼叫应,问了好。那九公到底是个爷们,不便多谈,问了几句话,就出去了。那其间褚大娘子忙让座行礼让茶,不过那些闲文,且不必提。惟有那二姑娘偏要絮絮叨叨的问长姐道:“他们两位到底怎么不来?你那太太怎么也不来?”长姐被他问得实在无可如何,才说:“两位大奶奶如今都有了喜了,不能坐车,所以才要了我去伺候大爷,一路同来,等两位大奶奶分娩后再去接。”二姑娘这才明白了,忙问道:“他们俩怀孕算了命无有?不知是男是女?我们这庄上有个刘铁嘴,算得最准。当初他替我算命,说有两个儿子,如今可不是生下他们两个孩子?可惜你两位大奶奶不来,不然叫那刘铁嘴算算,管保就算出谁养男,谁养女了。”这些话舅太太、褚大娘子都已听见,由不得好笑。那时褚大娘子忙吩咐摆座位,安放杯筷,请舅太太、珍姑娘吃饭。安好四个座位,自然舅太太上首坐,珍姑娘在东,二姑娘在西,褚大娘子在下首相陪。老妈们端菜烫酒,褚大娘子与二姑娘两人一齐送酒安席,然后归座。

席间讲些闲话,舅太太道:“我们真忙得糊里糊涂,也忘了给九太爷、姨奶奶、姑奶奶道喜呀!”褚大娘子道:“熟人哪里还讲这些过节?”长姐道:“快将两位少爷抱了来,我们见见呀!”姨奶奶道:“我早将他们两个打扮好了,等着见客。谁知这个当儿他俩又睡着了,等我去瞧他醒了不曾。”说罢,跑了去了。不多会,同了一个老婆子,每人抱一个孩子,来至跟前。舅太太、长姐忙上前去接了过来,抱着细看,齐说:“这两位少爷好品貌,长得有福气,大起来定要强宗胜祖,富贵双全的。”姨奶奶、褚大娘子同声应道:“谢谢你们两位的金言,但愿如此,也不枉我们老爷子偌大年纪才生下他。”大家这一阵抱孩子,欢笑畅饮,不必细说。当晚收拾房间,安置舅太太、长姐二人住宿。邓九翁也进来说说话,言明多留住几天。这且搁起不表。

再说那安公子从邓家庄回公馆后,次日动身,按站进发。那日到了省城,城外十里接官厅早有山东全省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迎接。为首是抚、藩、臬三大宪,请过圣安。安公子这才下轿进官厅,与众官员相见。除抚、藩、臬外,又有运台、首府、县等上前参见。安公子格外谦恭,凡行礼者,一概还礼回叩,满脸笑容。各官都暗中说:“这学台少年科甲,圣眷优渥,看他倒一点不拿架子,是个好伺候的钦差。”当下在官厅中略谈几句,随即上轿进城,各官同入城。那时首县早巳预备了新学台公馆,有人伺候轿子进城。家人请示:先拜各官,是先到公馆?安公子吩咐:先到公馆,明日再拜客;家人传下去。少时已到公馆。下轿进去后,当下就有各大宪来拜访。首府、县禀见一概挡驾不见。安公子实在一路辛苦,要歇息养神。到了公馆上房,换了便衣坐下。家人奉上茶,随即催茶房要点心,用了点心,然后摆席。安公子也用了几杯酒。吃毕饭,掌上灯烛,料理些正事,命家人打开衣箱,取出衣服,次日好换。二更以后归寝,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起来梳洗已毕,用过茶点,吩咐打轿伺候出门拜客。少时间轿马齐备,安公子忙即升轿出门,先上院拜抚台,姓苏名卓,是个翰林出身。安公子拜会,苏公忙请,亲自接出暖阁。安公子照翰林院衙门规矩,以七科前老前辈称之,自己称晚生,不肯先走。苏公让之至再,无奈,止得手拉手的穿大堂,入二堂。到了花厅,彼此下拜,让座送茶,不过那些俗礼。苏公先请示接印日期。安公子道:“晚生年轻,蒙恩简放学使,任大责重,只恐无才,难膺此任。诸事求老前辈大人指示方略,免得贻误。”苏公道:“大人说哪里话来,久仰盛名,是当世才子,况兼家学渊源,何谦恭如此!弟暂摄学使已经两月,今幸得大人驾临,择好日期,便可交印。”安公子道:“容择定日期,再当奉闻。”

二人谈了半个时辰。安公子告辞起身,随即去拜藩台卫方伯。当时请会。那卫公系安老爷乡试同年,名邦彦,湖南人,由御史京察简放知府,升授山东藩司,是一个老成练达的能员。安老爷素闻其名,常通信问。公子止得用年愚侄帖拜会。卫公请进,忙亲自迎了出来,在大堂暖阁外立候,一同入内,公子以年家子礼拜见,卫公再三连称不敢。宾主谦让一阵,止得以宾主礼互相拜见。让到书房归座,卫公先问了安老爷起居,公子道:“家严托庇平安居家,精神尚健,侄儿此番奉命膺此重任,蚊负堪虞,务乞年伯大人教诲,以开茅塞。”卫公道:“大人大才素著,乃华国词臣,经纶满腹,何难整顿风俗!但山东近年士风倒能确守卧碑,不致离经背道。所可虑者,海盗横行,勾结本地匪徒,抢掠人民,动辄聚众。地方官欲捕盗,又无兵。禀闻大宪,偏遇这位老中丞以姑息存心,诸事畏难,止图消灾弭患,暂顾眼前,因此下属讳盗,有许多抢劫大案,却不敢禀报。匪徒愈忌惮毫无,此真心腹之一大患也。大人此次奉命观风整俗,兼理民情,若照前任学使,止管各学士子,不问地方兴废,不过科岁两考,严行甄别,出示晓谕,各学士子正心诚意,不准流入邪僻一路,此易事也;若放牌收呈,要兼管地方,只怕有许多无头公案告在台前,那时不问不可。追问根由,须得大费一番整顿,甚至还要弄到发兵遣将,大动干戈,才能济事。大人现在职任衡文,重在考试,而观风整俗,又兼管地方词讼,若二者相兼,止恐顾此失彼,非预先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妙法不可。”

安公子道:“年伯大人有何两全妙法,请示一二?”卫公道:“整顿风俗是除暴安良,考选真才是求贤取士,至于屏异端、除邪说,但责备各属学师,明定章程,久而自化,这倒不难。所难者,身临一府,考试有一定日期,多住数日尚可,若一事不完,必须等侯,不定办一件案子三月五月的功夫,耽搁下去,都是有的。那岂不误了试事?此不可不虑也。若将地方一切案情推出不管,又何以副整顿风俗之名,受朝廷简任之恩哉!据本司愚见,顾不得中丞,止有将山东现在盗风日炽情形出奏陈明,非一朝一夕能了,非学使所能兼顾,请旨简放学政,专司考试,任其易。臣情愿稽察匪类,除盗安良,整顿风俗,膺其难。务求天恩,宽以时日,不定限期,数年之后,必能见效。如此一奏,静听圣裁。倘皇上责成抚臣,则大人可以专办考试,不必与闻地方之治乱矣;若另放学使,专命大人办理地方盗案,那时巡行各府,访察匪徒,恩威并用,惩劝兼施,庶使东鲁苍生咸沾教化。似此大人谅亦乐为,亦优而有为也。”安公子听了这话,十分佩服,应道:“但此事出奏,恐碍着中丞面上,莫如与他商量,会衔同奏,何如?”卫公道:“不是本司背地轻慢上司,大人若将这番情形同中丞商量,会衔入奏,

管保他一定拦阻,说何必要揽这些难事?止须考试时警戒生童,劝化一番,责成各学教官每逢朔望宣讲圣谕。有那品行好的,举他优等,品行不好的,报他劣等。文人学士,风俗攸关,士风一变,民俗因之,观风整俗,即此便是。那盗案等件,乃有司之责,局外人何必多管?况且三年限期一满,就要升迁,何苦费心劳力,必要说这一套话,大人听不听,奏不奏?本司所以要请大人自己酌量拿定主意,要做一番事业,非奏明不可,又何必会衔哟?”安公子道:“年伯高见不差,侄儿当拟定奏稿,再求斟酌出奏。”说罢,告辞出来。随又去拜臬台、运司、道台。拜完后回公馆,话不烦叙。

过了三日,已是接印吉期。抚台遣中军送过学台的印与王命、令旗等件,安公子拜了王命,接了印信,择日搬进衙门。先将本署公事逐件细细检点,查阅一遍,又问幕中一位师爷。师爷是前任留下,抚台荐的。此人姓孙名俊,号静峰,是个老叟,浙江人,熟悉公事,人品甚好,又能看文章诗赋,已经在山东学署三任矣。凡考试之事,无一样不精且细。安公子与他谈了些公事,慢慢的说到地方利弊。静峰道:“山东人员素称强悍,近海州县每出大盗,与海中强盗联盟,为之销赃,贩卖粮米、火药,接济盗船。地方官若察拿严紧,全行逃往海中,平静后又复回来。此等案件,大宪明知也不追问,所以患愈深,欲办无从也。至放曹、沂、兖三府,本地之民视性命如鸿毛,目王法为儿戏,明抢暗夺,以强欺弱,聚众抗官,泯不畏死。山林之内,多则千余人,少亦数百不等,路上抢劫。报官,官亦无法,谁敢往捕?徒伤性命。是以十余年来,大盗公行,都有名号,如最出名者沂州之天目山飞叉大王宋万超、兖州白象岭之神臂太岁伍良霄、曹州之青云山神弹子张七大王万宝是也。此三人者,手下各有千余喽罗,啸聚山林,每出来借粮,近山的按时贡献,佛眼相看。若有大股客商携带银两货物,被他探着信息,任凭他走哪条路,他也要取了你的。倘若一个不好,连性命都送掉。如今士子们倒不致造言生事,甘入异端,整顿士林是一桩易事。就是要想除暴安良,那真费大了手脚了。第一要雄兵数千,第二要大将数员,第三还要不拘时日,慢慢的访察,然后调齐人马,四路合擒,水陆两路,一同严拿,方能除害。岂有学院考试之余,能办如此重大烦难之事耶?止好奉行故事,出几张告示而已。三年任满,自然有人接手,何必自寻苦吃,出头来办贼耶?大人以晚生之言为何如?”公子道:“先生之言不错,容弟缓商。”当日忙在灯下写了备细家书,禀告安老爷,并讨主意。又修了一封禀启,将大概情形,并请幕友顾朗山迟日可到,此时拟出奏山东盗风日炽、学臣恐难兼办整顿风俗与考试文才,非各司其事,方不贻误云云,请示老师,再定行止。寄信与乌老师,由马上飞递,这且按下不表。

再说舅太太、长姑娘在邓家庄住了数日,舅太太心中惦记着外甥,连催了几次,一定要动身赶任。邓家父女见留他不住,止得备了送行酒饭,饯别一番,叮嘱回京之日,便道来此多住数日。诸人一齐答应,洒泪而别。褚、陆、赵、冯一路随行,走了数日,已到省城。并不惊动一人,悄悄进城。到了学台衙门,那安公子忙在暖阁迎接舅母。大家见过,长姐上前叫应,不必细表。当下安公子忙传见褚、陆四人,温语道劳,收拾住房,令人伺候。

接印已数日,就有学老师来禀见,请出题观风。首府又禀请开棚考试日期。盖前任学台尚欠一府岁考,所以请示。安公子与学老师斟酌出示,先行观风,至欠考之属,科考补行,并考可也。那时正盼顾朗山来,看着已一月有余,已定准观风日期。那一天,安公子天明即升堂点名,约有八百余名生监,六百余名童生,学台出了生、童两个题目,生题是《经正则庶民兴》;童题是《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诗题是《学然后知不足》,生、童一题,得“知”字。题目出了,悬挂起来。安公子坐在堂上,正襟危坐,一步不移。那些生童各归号舍,用心作文。等到申末,早已净场。放牌毕,礼房将生、童卷子呈进。安公子那时幕中早有各大宪荐来师爷看卷子者数人,当将卷子分给这几位师爷评阅,自己也拿了几本卷子看阅。那文字却不过平铺直叙,敷衍成文,连看数卷,都是如此,也止好降格以求,随意取了在特等。

次日午后,门上回进来说,顾师爷到了。安公子听说,心中十分欢喜,忙吩咐开正门相请。忙换了衣冠,迎出大堂。止见顾朗山随身便服,缓步登堂。公子忙叫应道:“朗山先生真是信人,果然五十日之期台驾已到。弟在此无日不盼望。”一面说,一面上前携手同行,一直步入签押房中。朗山长揖打躬,公子恭恭敬敬还揖,让座送茶,又吩咐备酒筵与顾师爷接风。彼此先说些途路之事,慢慢说到观风考试,不久就要出棚去考。安公子就把那卫方伯所说的话说与朗山一遍,自己已写信进京请示乌老师,若以为可,再行人奏。“先生,你看此举如此一办何如?”朗山道:“此举是正办。从来学院虽说放告,不过管的学中之事,地方之事不与闻焉。此番既蒙皇恩命为观风整俗使,即昔日之巡按,那词讼自然要办。遇着疑难大案,焉能限以时日?这是考试文章不能兼顾的,所以必须奏明,请旨定夺。若命专司考校,则易如反掌,又不耽沉重。但是风俗焉能在考拔文人中就能转移?非大人振作一番,严办几个罪魁祸首,使民方有所畏惧,清理冤狱,除暴即所以安良。访察孝子、贤孙、廉士、节妇,为之表章,庶使闻风者有所观感。山东地方民情强悍,好勇斗狠,是其本性。曹、沂、兖三府本是盗薮,

青州、登州又通海口,盗船往往由此出入,时有抢劫之案;还有勾结土匪,私贩粮米火药,暗通海盗,此二患也。若能稽察海口,使米粮无接济之便,海中盗匪必往他省,不来山东。然后再通知各省,会同严拿,贼盗不难除也。所难者,曹、沂、兖三府地方辽阔,山林啸聚之徒多至数百人,少亦有百十人。抢劫案出,不过地方派差役严拿,差役明知其人,也不敢去拿。间有州县认真办事,请兵会同武弁带队往拿,那贼早已闻风,潜身他处,迨日久事缓,又复回来,依旧抢掠。此真心腹之患也。要除此患,非派一二统带武员,带领得力兵勇,将探明贼窟四面围拿,不使漏网。然此事非奉旨,不易办也。”

安公子听朗山说的这一番话,真是明白晓畅洞见隐微,连称:“先生所说一点不错,目下只有静候都中信来,再商量入奏。而今且发放这些观风生、童。”忙催着师爷们把卷子看好了,亲自重阅一遍,详定甲乙。也有照旧的,也有改过的。阅定后遂发案传见前十名,面领奖赏。第一名是历城县廪生,姓陈名鼎,年纪三十余岁。文章作得饱满精神,字也写得好。第二名姓梁名兆先,是府学增生。第三名姓牛名登榜,是德平县附生。学台发案后,先传见学老师,随后传见这十名考生。那陈生等十人,蒙学台考在前列,心中欢喜。谒见之时,十个人一同拜见,跪了下去,拜了四拜。安公子受了两礼,忙即回礼,起来让座,逐一细问年岁,勉励了一番,命人将奖赏取到。除膏火银两外,还有笔墨书文,按名次分给每人,又给了一本《圣谕广训》,嘱咐他们逢朔望日在庙宇中讲给人听,谆谆劝他一番。那些士子无不佩服感激,拜谢而散。

这里省城观风考毕,首府就请悬牌出棚考试。那时正届岁暮,安学台对府县道:“今年岁暮,除夕在即,止好明正出棚考试罢。”府县答应下来,静候明岁行文通知各属办考。这且不表。

书中要说安老爷了。那老翁自从儿子出京后,在家无事,闲中看看书,随意散步,庄园左右玩玩山林景象。心中虽说惦记儿子,好在山东路近,信息常通;自从出京后,已接过两封家信,已知同邓老翁亲访李素堂,不肯出山,荐了顾朗山,不日可以到馆,老爷早放了一半心。随后又接着到省之信,何日接印,现在观风考试云云。那一天又接了一信,从头细看,才知山东盗风日炽,士风不难改变,要想除暴安良,却不能兼顾考试;若专意膺学使之任,那整顿风俗就不能兼顾了。据幕中老友同卫方伯所言,非奏明大概情形,请旨训示,事关君国民生,却不能替中丞掩饰一切。安老爷看了信,不得主意,赶紧进城打听。乌大人那日在城内有事,不下回子,忙去拜会。乌大人听说老师驾临,忙迎接出去。他二人要商量安公子出奏之事,各样议妥发信。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