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既把安、张两家公案,交代明白;这回书之后,便入十三妹的正传。安老爷既认定天理人情,抛却功名富贵,顿起一片儿女英雄念头,挂冠不仕,要向海角天涯寻着那十三妹,报她这番恩义。若论十三妹,自安太太以至安公子小夫妻,张老爷夫妻,又那个心里不想答报她!只是没作理会处。如今听了安老爷这等说了,正合众人的心事。当下商量定了,一面收拾行李,一面遣人过黄河去扣车辆。那时梁材也从京里回来。只这几个家人,又有张亲家老爷和程相公外面帮着,人足敷用,况大家又都是一心一计。这番去官,比起前番的上任,转觉得兴头热闹,那消几日,都布置停妥。安老爷本因告病,一向不曾出门,也不拜客辞行,择了个长行日子,便渡黄河北上,一路无话。

不到一日,到了离茌平四十里,下店打尖。这座店,正是安公子同张金凤来时住的那座店。安老爷饭罢,等着家人们吃饭,自己便走出店外,看那些车夫吃饭,见他们一个个蹭在地下,吃了个狼飧虎咽,沟满壕平。老爷便和他们闲话,问道:“我们今日往荏平,从那里岔道下去?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离茌平有多远?”内中有两个知道的说道:“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为什么打茌平岔道呢?那不是绕了远儿,往回来走吗?要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打这里就岔下去了。往前不远,有个地方叫桐口;顺着这桐口进去,斜半签着,就奔了二十八棵红柳树了。到了那里,打邓家庄儿头里过去,就是青云堡;由青云堡再走十来里地,有个岔道口;出了岔道口,那就是荏平的大道了。打这去路近哪!可就是这一头儿没得车道,骑牲口不就,坐二把手车子也行得。”老爷把这话听在心里,看了看这座店,虽然窄些,也将就住下了。进来便和太太商议道:“太太,我看这座店,也还干净严密,今日我们就这里住下罢!”太太道:“再半站,今日就到茌平了。到了茌平,老爷不是说有事去么?为什么又耽搁了半天的路程呢?”老爷道:“我正为不耽搁路程,我方才在外头问了问,原来从这里有条小路,走去近便。我们今日歇半天,明日你们仍走大路往茌平等我,我就从这里小路走,干我的去。”太太道:“罢呀,老爷可不要闹了;听起来那小道儿,可不是玩儿的!”老爷道:“太太,你想是因玉格前番的事吓怕了。要知人生在世界之大,除了这寸许的心地是块平稳路,此外也没有一步平稳的。只有认定了这条路走;至于祸福,有个天在,注定的祸避不来,非分的福求不到。那避祸的,纵让千方百计的避开,莫认作自己乖觉,究竟立脚不稳,安身不牢;那求官的,纵让千辛万苦的求得,莫认作可以侥幸。须知‘飞得不高,跌得不重’。太太,你只看我同玉格,一个险些儿骨肉分离,一个险些儿身命俱败,今日何如?这是人力能为的么?”太太见老爷说得有理,便说:“既那样,就多带两个人儿去。”张老听了说道:“亲家太太放心,我跟了亲家去,保妥当。”安老爷笑道:“怎么敢惊动亲家呢?此去我保不定耽搁一半天,家眷自然就在茌平住下听信;亲家,你自然照应家眷为是。我同了玉格带上戴勤、随缘儿,再带上十三妹那张弹弓,岂不是绝好的一道护身符么?”说着,便吩咐家人们今日就在尖站住下。因又叫戴勤道:“明日雇一辆二把手小车子我坐;再雇三头驴儿,你同随缘儿跟了大爷。我们就便衣便帽,乔装而往,我自有道理。”戴勤笑道:“那短盘驴搭上马褥子倒骑得;那侉车子,只怕老爷坐不来罢!”老爷道:“你莫管。照我的话弄去就是了。”戴勤只得去雇小车和驴儿,心里却是纳闷说:“这是怎么个用意呢?”

一时老爷又叫了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来问道:“你母女两个,从前在那家子跟的那位姑娘,你可记得她的生辰八字?她是几岁上裹脚,几岁上留头,和她那小时候可有什么异样淘气的事,你可想得起一两桩来?”戴勤家的经这一问,一时倒蒙住了,想了想才说:“奴才那位姑娘,今年算计着是十九岁,属龙的,三月初三生,生的时辰奴才可记不清了。”他女儿接口道:“是辰时。那年给姑娘算命,那算命的不是说过底下四个辰字,是有讲究的。叫什么、什么地,什么一气,这是个有钱使的命;还说将来要说个属马的姑爷,就合个什么论儿了,还要作一品夫人呢!”她妈也道:“不错,这话有的。”因又说道。“那姑娘是七岁上就裹脚,不知怎么得那一双好小脚儿呢!九岁上留的头。”随缘儿媳妇又说道:“小时候奴才们跟着玩儿,姑娘可淘气呀!最爱装个爷们,弄个刀枪儿,谁知道都学会了呢!就只怕作活,奴才听老爷、太太常说:‘将来到了婆婆家可怎么好?’姑娘说的更好,说:‘难道婆婆家是雇了人去作活不成?’奴才们背地里还呕姑娘不害羞。姑娘说:‘我不懂一个女孩儿,提起公公婆婆,羞的是甚么?这公婆自然就同父母一样,你见谁提起爸爸妈妈来,也害羞来着?’”安老爷和太太听了点头而笑,说:“却也说得有理。”太太便问道:“老爷,此时从那里想起问这些闲话儿来?”张金凤也接口道:“不要这位姑娘就是我十三妹姐姐罢!”老爷拈须笑道:“你娘儿们先不必急着,横竖不出三日,一定叫你们见着十三妹如何。”张姑娘听了,先就欢喜,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早起,张老、程相公依然同了一众家人,护了家眷北行,去到茌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安老爷同了公子,带了戴勤、随缘儿,便向二十八棵红柳树进发。安老爷上了小车,伸腿坐在一边,那边载上行李;前头一个拉,后面一个推。安老爷从不曾坐过这东西,果然坐不惯,才走几步,两条腿早溜下去了。戴勤笑说:“奴才昨日就回老爷说坐不惯的。”老爷也不禁大笑。及坐好了,走了几步,腿又溜下去,险些儿不曾闪下来。那推小车子的先说道:“这不行啊!我把老爷萨杭罢。”安老爷不懂这句话,问:“怎么叫萨杭?”戴勤说:“拢往点儿,他们就叫萨杭。”老爷说:“很好,你把我萨杭试试。”只见他把车放下,解下车底下拴的那个旧柳杆子来,望老爷身边一搭,把中间那弯弓儿的地方,向车梁上一攀,老爷将身往后一靠,果觉坐得安稳。公子背着弹弓,跨着驴儿,同两个家丁,便随着老爷的车,前前后后行走。

那时正是秋末冬初,小阳天气,霜华在树,朝日弄晴,云淡山青,草枯人健。安老爷此时偷得闲身,倍觉胸中畅快。一路走着,只听那推车的道:“好了,快到了。”老爷一望,只见前面有几丛杂树,一簇草房,心里想道:“邓家庄难道就是这等荒凉不成?”说话间已到那里,推车的把车落下。老爷问:“到了吗?”他说:“那里?才走了一半儿呀!这叫十二铺。”老爷说:“既这样,你为何歇下呢?”只听他道:“我的老爷,这两条腿儿的头口,可比不得四条腿儿的牲口。那四条腿儿的牲口,饿了不会言语;俺这两条腿儿的头口饿了,肚子先就不答应咧!吃点吗儿再走。”随缘几是不准他吃,老爷听了道:“叫他们吃罢,吃了快些走。”安老爷和公子也下来。只见两个车夫,三个脚夫,每人要了一斤半面的薄饼,有的抹上点子生酱,卷上根葱;有的就蘸着那黄沙碗里的盐水烂葱,吃了个满口香甜,还在那里让着老爷说:“你老也得一张罢,好齐整白面哪!”须臾吃毕,车夫道:“这可走罢,管走得快了。”说着,推着车子;果然转眼之间,就望见那一片柳树,那柳叶还不曾落尽;远远望去,好似半林枫叶一般。公子骑着驴儿,到跟前一看,原来那树是绿树叶红叶筋,因叫赶驴的在地下拣了两片,自己送给老爷看。老爷看了道:“达树名叫作怪柳,又名河柳,别名雨师,春秋僖公元年会于柽的那个‘柽’字,即此物也。”

闲话间已到邓家庄门首。老爷下车一看,好一座大庄院。只见周围城砖砌墙,四角有四座更楼,中间广粱大门,左右商边排列着那二十八棵红柳树,里面房门高大,屋瓦鳞鳞,只是庄门紧闭不开。戴勤才要上前叫门,老爷连忙拦住,自己上前,把那门轻敲了两下。早听见门里看家的狗,瓮声瓮气,如恶豹一般,顿着那锁子链咬起来,紧接着就有人一面吆喝那狗,隔着门问道:“找谁呀?”安老爷道:“借问一声;这里可是邓府上?开了门,我有句话说。”只听那人道:“待我回柬一声儿去。”那人去不多时,便听得里面开得铁锁响;庄门开处,走出一个人来,约有四十余岁年纪,头戴窄沿秋帽,穿一件元青绉绸棉袄,套着件青毡马褂儿,身后还跟着两三个笨汉。那人见了安老爷,执手当胸拱了一拱问道:“尊客何来?”安老爷心想这人,一定是那褚一官了,因问道:“足下上姓,这里可是邓九公府上?”那人答道:“在下姓李。邓九太爷便是敝东人,不在家里,大约还得个三五天回来。尊客如有甚么书信以至东西,只管交给我,万无一失,五日后来取回信;倘一定有甚么要紧的话,得等着面说,我这里付一面对牌,请到前街客寓里安歇;那里饭食、油烛、草料以至店钱,看你老和我东人二位交情在那里,敝东回来,自然有个地主之情;不然,那店里也是公平交易,绝不相欺。”说到这里,只听庄门里有人高声叫,说:“李二爷发钥开仓。”他这里一面应着,一面听老爷的回话。老爷见访邓九公不着,只得又问道:“既如此,有位姓褚的,我们见见。”那人道:“我们这里姓褚的多呢!可不知尊客问的是那一位?”老爷道:“这人,人称他褚一官。”那人道:“要问我们褚一爷么?他老已不在这里住,搬到东庄儿去了。请到东庄儿就找得着。”才说完,里面又在那里催说:“李二爷等你开仓呢!”那人便向安老爷一拱说:“请便罢,尊客。”老爷还要问话,他早回头进去了。那两三个笨汉,见他进去,随即把门关上。老爷只得隔门又问了一声说:“这东庄儿在那里?”里边应了一句说:“一直往东去。”说着也走了。

安老爷此番来访十三妹,原想着褚一官是华忠妹夫,邓九公是褚一官的师傅,且和十三妹有师弟之谊;因褚一官见邓九公,因邓九公见十三妹,再没个不见着的。如今见褚、邓二人,都见不着,因向公子道:“怎生的这般不巧?又不知这东庄儿在那里?”那安公子此时却大非两个月头里的安公子可比了,经了这场折磨,自己觉得那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惯在行,因说道:“一直往东去,逢人便问,还怕找不着东庄儿么?”老爷说道:“固是如此,难道一路问不着,还一直的问到东海之滨,问龙王去不成?”公子笑道:“再没问不着的。”说着跨上驴儿,跑到前头。只见过了邓家庄,人烟渐少。那时正是收庄稼的时候,一望无际,都是些蔓草荒烟,无处可问。走了里许,好容易看见路南头远远的一个小村落;村外一个大场院,堆着大高的粮食;一簇人象是在那里扬场呢!喜得他一催驴儿,奔到跟前,便开口问道:“那里是个东庄儿啊?”只见那场院边,有三五个庄家汉坐着歇乏,内中一个年轻的,问他道:“你是问道儿的吗?”公子道:“正是。”那人说:“问道儿下驴来问啊!”公子听了,这才下了驴。那少年道:“你要找东庄儿,一直的往西去,就找着了。”公子道:“东庄儿怎么倒往西去呢?”内中一个老头儿说道:“你何苦耍他做甚么?”因告诉公子道:“这里没个东庄儿,你照直的往东去,八里地就是青云堡,到那里问去。”公子得了这句话,上了驴儿,又走回来,恰好安老爷的小车儿也赶到了,问道:“问的有些意思没有?”公子把几乎上赚的话说了。老爷笑道:“这还算好,他到底说了个方向儿,你没见长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吗?”说着,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见眼前有个大镇店,还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见一个人,扛着个被套,腰里掖着根巴棍子,劈面走来。公子这番不是前番了,下了驴,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道:“借光,东庄儿在那边儿?”那人正低了头走,肩膀上行李又重,走得满头大儿汗,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吓了一跳,站住抬头一看,见是个向他问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来擦汗,一面赔个笑儿道:“老乡亲,我也是个过路儿的。”说完大踏步便走了。公子心里说道:“原来离了家门口儿,问问路都是这等累赘。”老爷道:“这却不要怪他,你这问法,本叫作‘问道于盲’。找个铺户人家问问罢。”说着,进了青云堡那条街,只见街口有座小庙,竖着一根小小旗杆,那庙门挂一块三圣祠的匾,却是锁着门。一进街来,南北对面,都是些栈房店口,也有烧锅当铺;杂货店面。一连问了几处,都不知有这个东庄儿;一直的走出了这五里长街,只见路南一座小野茶馆儿外面,有几个庄家汉在那里喝茶闲话。老爷说:“下来歇歇儿罢!”说着,下了车,也到那灰台跟前坐下。随缘儿便从腰间拿下茶叶口袋来,叫跑堂儿泡了壶茶。老爷问那跑堂儿说:“你们这里有个东庄儿么?”刃隅堂的见问,一手把开水就搁在灰台儿上扶着,又把那只胳膊圈过来,抱了那壶茶儿,歪着头说道:“咱们这里没个东庄儿啊!”老爷说:“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跑堂儿指手画脚的道:“不啊!客人你顾着我的手瞧,西沿子那个大村儿,叫金家树,这东边儿的叫青树,正北上一攒子树那一块儿,都是黑家窝铺;这往近了说,那道小河子北边的一带大瓦房,叫小邓家庄儿,原本是二十八棵红柳树邓老爷的房子,如今给了他女婿一个姓褚的住着,又叫作褚家庄。”说到这里,老爷忙问道:“这姓褚的可是人称他褚一官的不是?”跑堂儿说道:“哇!就是他,他是镖行里的。”安老爷向公子说道:“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原来只在眼前。他在西庄儿说话,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东庄儿了。”公子听了,忙着放下茶碗说:“等我先去问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扑个空。”说着,也不骑牲口,带了随缘儿就去了。

一过北道,便远远望见褚家庄,虽不比那邓家庄的气概,只见一带清水瓦房,虎皮石下剪白灰砌墙,当中一个高门楼的如意小门儿,安着两扇黄油板门;门前也有几株槐树,两座砖砌石盖的平面马台石。西边马台石上,坐着个干瘦老者,却是面西,看不见他的面目,怀中抱了一个小孩子;又有个十七八岁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孩子耍笑。离门约有一箭多远,横着一道溪河,河上架着个板桥。公子才走过桥,又见桥边一个老头子,守着一个筐子,叼着根短烟袋,蹲在河边洗菜。公子等不得到门,便先问了他一声说:“你可是褚家庄的?你们当家的在家里没有?”问了半日,他言也不答,头也不回,只顾低了头洗他的菜。随缘儿一旁看不过,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喂!问你话呢?”他方才站起来,含着烟袋,笑嘻嘻的勾了勾头。公子又问了他尸问,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语。公子道:“偏又是个聋子。”因大声的喊道:“你们褚当家的在家里没有?”只见他把烟袋拿下来,指着口,啊啊啊了两声,又摇了摇头;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真真十哑九聋,古语不谬!

不想公子这一喊,早惊动了马台石上坐的那个人;只见他听得这边嚷,回头望了一望,连忙把怀里的孩子交给那村童抱了进去。又手遮日光,向这边一看,就匆匆的跑过来,相离不远,只见手一拍,口里说道:“可不是我家小爷?”公子正不解这人为何奔了过来,及至一听声音,才认出来不是别人,正是他嬷嬷爹华忠。原来华忠本是个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经了这场大病,脸面消瘦,须发苍白,不但公子认不出他嬷嬷爹来,连随缘儿都认不出他爸爸来了。一时彼此无心遇见,公子一把拉着嬷嬷爹;华忠才想起给公子请安。随缘儿又哭着,围着他老子问长问短。华忠道:“咳!我这时候没那么大工夫和你诉家常啊!”因问公子道:“我的爷,你怎么直到如今还在这里?想我和你别了,将近两个月,我是没一天放心!好容易挣扎起来,奔到这里,问了问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并不曾收到,端的是个甚么原故?我的爷,你要把老爷的大事误了,那可怎么好?”说着,急得搓手顿足,满面流泪。

公子此时也不及从头细说,便指给他看道:“你看那厢茶馆外面坐的不是老爷?”华忠道:“老爷怎么也到了这里?敢是进京引见。”公子道:“闲话休提,我且问你褚一官在家也不?”华忠道:“他不在家,他这两天忙呢!”因看了看太阳,说:“大约这早晚也就好回来了。大爷你此时还问他作什么?”公子道:“这事说也话长,你先见老爷去就知道了。”华忠便同公子飞奔而来,路上不及闲谈,到了跟前,老爷才瞧出是华忠,因说:“你从那里来?”华忠早在那里摘了帽子磕头说:“奴才华忠,险些误了大爷,误了老爷事,奴才该死,只求老爷的家法。”老爷道:“不必这样,难道你愿意害这场大病不成?起来。”华忠听了,才戴上帽子爬起来。

一旁坐着喝茶的那些人,那里见过这等举动,又是老爷奴才,又是磕头礼拜,知道是知县下乡私访来了,早吓得一个个的溜开。跑堂儿的,是怕耽搁了他的买卖,便向安老爷说:“我看这个地方儿屈尊你老,再也不好说话,我这后院子后头,有个松棚儿,你老搬到后头去,好不好?”老爷正嫌嘈闹;公子听得有个松棚儿,觉得雅致有趣,连说:“很好。”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爷搬过后面去。公子到那里一看,那里什么松棚儿,原来是四根破竹竿子支着的;上面又横搭了几根竹竿儿,把那砍了来做柴火的带叶松枝儿,搭在上面晾着,就此遮了太阳儿;那就叫松棚儿,不觉着一笑。忙叫人取了马褥子来,就地铺好,爷儿两个坐下。老爷便将公子在途中遭难的事,大约说了几句,把个华忠急得哭一阵,叫一阵,又打着自己的脑袋骂一阵。老爷道:“此时是幸而无事了,你这等也无益。”因又把公子成亲的事告诉他,他才擦擦眼泪,给老爷、公子道喜。又问:“说的谁家姑娘,十几岁?”老爷道:“且不能和你说这个,你且说你怎的又在此耽搁住了呢?”华忠回道:“奴才自从送了奴才大爷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将近一个月才起炕;奴才大爷给留的二十两银子,是盘缠完了,几件衣裳,是当尽了。好容易挣扎得起来,拼凑了两吊来钱,奴才就雇了个短盘儿驴子,搬到他们这里。他们看奴才这个样儿,说给奴才作两件衣裳好上路,打着后日一早起身。不想今日在这里遇见老爷,也是天缘凑巧;不然,一定差过去了。”老爷道:“这里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宫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华忠道:“他上县城有事去了,说也就回来。”老爷说:“他不在家也罢。我们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见他有话说。”华忠听了,口中虽是答应,脸上似乎露着有个为难的样子。老爷道:“他既是你的至亲,难道我们借个地方儿坐也不肯?你有什么为难的?”华忠道:“倒不是奴才为难。有句话,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虽在这里住家,这房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他丈人的。”老爷道:“你这话怎么讲?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岂不就是你老子,怎么他又有个丈人起来?”华忠听了,自己也觉好笑,又说道:“这里头有个原故。原来奴才那个妹子,两月头里就死了;她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爷在店里商量给她写信的那两天,奴才也是到这里才知道。”安公子听了,便对安老爷道:“哦!这就无怪那日十三妹,说他夫妻断不能来了。”老爷连连点头,一面又往下听华忠的话。他又道:“奴才这妹子死后,丢下一个小小儿子,无人照管,便张罗着赶紧续弦。他有个师傅,叫作邓振彪,人称他是邓九公是个有名的镖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镖,就在他家同住。那邓九公今年八十七岁,膝下无子,止有个女儿。他因看着褚一官人还靠得,本领也使得,便许给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这老头子在西庄儿住家,因疼女儿,便把这东庄儿的房子,给了褚一官,又给他立了产业,就成起这分人家来。那邓九公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带了他一个身边人在女儿家住。这个人靠着有了几岁年纪,又拙又横,又不讲理,又不容人说话。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人,只有他个女儿降的住他。他这几日正在这里住着。每日到离此地不远一座青云山去,也不知什么勾当。据奴才看,倒象有什么机密大事似的。那老头子天天从山里回来,不是垂涕抹泪,便是短叹长吁,一应人来客往,他都不见,并且吩咐他家,不许等闲的人让进门来。如今老爷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什么,是那老头子回来的时候,万一他见了,说上两句不知高低的话,奴才待不住,所以奴才在这里为难。”老爷听了,也为难起来,说:“我找褚一官,正为找这姓邓的说话,这便怎么样呢?”华忠道:“老爷找他有什么话说?”老爷拍着公子背上背的那张弹弓道:“我交还他这件东西,还访一个人。”华忠道:“依奴才糊涂见识,老爷竟不必理那个疯老头子也罢了。此地也不好久坐,这街上有几座店口,奴才找处干净的,请老爷歇息,竟等褚一官回来,奴才把他暗暗的约出来。老爷见了他,先问他个端的。请示老爷可使得么?”老爷道:“自然要见见褚一官。既如此,就在这里坐着等他罢,近便些;你倒是在那里弄些吃的来,再弄碗干净茶来喝。”华忠忙道:“这容易,奴才这个续妹妹,却待奴才很亲热,竟象他亲哥哥一般;也因这上头,她父亲才肯留奴才使下,奴才如今就托她预备些点心茶水来。”说着,一径去了。

华忠去后,安老爷把他方才的话,心中默默盘算,据他说邓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这等机密,不知究竟是何等一桩事,好叫人无从猜度。正在那里盘算着,只见华忠依然空着两手回来。安老爷道:“难道他家就连一壶茶都不肯拿出来不成?”华忠忙答道:“有了!奴才方才把这番话对奴才续妹子说了。她先就说:‘既是老爷的驾到了,况又是奴才的主儿,不比寻常人,岂有让在外头坐着的理?’及至奴才说到那弹弓的话,她便说道:‘更不必讲了。’叫奴才快请老爷和奴才大爷到她家献茶。她还说,便是她父亲有甚说话,有她一面承管。既这样,就请老爷、大爷,赏她家个脸,过去坐坐。”安老爷听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过去,两个家人付了茶钱,连牲口车辆一并招护跟来。安老爷到了庄门,只见有两个体面些的庄客迎出来,向老爷各各打恭,口里说:“二位当家的辛苦。”原来外省乡居,没有那些老爷、少爷称呼,止称作当家的,便如称主人东人一样;他这样称安老爷,也是个看主敬客的意思。礼无不答,老爷也还了个礼。一进门来,只见极宽的一个院落,也有个门房;西边一带粉墙,两扇屏门,进了屏门,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间正厅,三间侧厅,东西厢房;东北角上‘个角门,两间耳房,象是进里面去的路径。那庄客便让老爷到西北角上那角门里两间耳房坐定。他们也不在此相陪,便干他的事去了。早有两个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脸水,手巾把子,又是两碗漱口水放下;又去端出一个紫漆木盘,上面托着两盖碗泡茶,余外两个折盅,还提着一壶开水。华忠一面倒茶,内中一个小小子叫他道:“大舅哇,我大婶儿叫你老倒完了茶,进去一趟呢!”说着,便将脸水等件带去。一时华忠进去。老爷看那两间屋子,苇席棚顶,白灰墙壁,也挂两条字画,也摆两件陈设,不城不村,收拾得却甚干净。因和公子道:“你看倒是他们这等人家,真个逍遥快乐。”正说着,华忠出来回道:“回老爷,奴才这续妹子要叩见老爷。”老爷道:“她父亲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见她?”

说话间,那褚大娘子已经进来。安老爷见了,才起身离座。只见她家常打扮,穿条元青裙儿,罩件月白袄儿,头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环花朵,年纪约有三十光景;虽是半老佳人,只因是个初过门的新媳妇,还依然打扮得脂光粉腻。只听她说道:“老爷请坐,小妇人是个乡间女子,不会京城的规矩,行个怯礼儿罢!”说着,福了两福,便拜下去。老爷忙说:“不要行礼。”也恭恭敬敬的还了一揖。她回身又见了公子。安老爷便道:“我们是特地找褚一爷来说句话,倒惊动了。请进去歇着罢。”褚家娘子道:“我丈夫不在家,大约也就回来。老爷既是我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们的衣食父母一样,我该当侍候的,并且还有一句话,请老爷的示下。”安老爷道:“既如此,请坐下好讲话。”那褚家娘子那里肯坐,安老爷让再让三说:“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着陪谈了。”还是华忠从旁说:“姑奶奶,既老爷这等吩咐,恭敬不如从命,毕竟侍候坐下好说话。”她才搬了一张杌子,斜签着坐了。便问老爷道:“我方才听见我们这大哥说,老爷带了一张弹弓,到这里要访一个。我大胆问老爷,这弹弓从何而来?要访的又是何等样人呢?”老爷见她问的不象无意闲话,开口便道:“我这弹弓,是此地十三妹的东西。因我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这十三妹救了性命,赠给盘缠,又把这张弹弓借与他护送上路;我父子受她这等的好处,故此特地来亲身送还她这张弹弓。又晓她和你尊翁邓九公有师徒之谊,因此来找你们褚一爷引见九公,问明了那十三妹的门户,好去谢她一谢。”那褚家娘子听了道:“这事幸得我先见着老爷,老爷假如这等问我家一官,管取他还摸不着头脑呢!我也再不想这张弹弓,竟在老爷手里;只是可惜老爷来迟了一步,只怕这十三妹;老爷见她不菁了。”老爷忙问原故。只见她叹了口气道:“要说起这十三妹来,真真的算个奇人罕事。她从两年前头,奉了母亲到这里,谁也不得知他的来路,谁也不得知她的根由。她说是逃荒来的,后来和我父亲结了师徒。我父亲见她母女无依,就要留她在家同住,她是执意不肯,在这东南青云山山岗儿上结了几间茅屋,自己同了她母亲住。”老爷听了,便向公子道:“此‘云中相见’的这句词儿所由来也。”公子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又听她往下说道:“我从作女孩儿的时候,和她两个人最为亲密;不过虽是这等亲密,她的根底,她可绝口不提。不想前几天她这位老太太死了,我和父亲商量,等她事情完了,这正好请她到家,我们作个长远姊妹,将来就在此地给她嫁个好好的人家,又可当亲戚走着,岂不好呢?谁想她遭了这样大事,哀也不举,灵也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灵七天,就在这山中埋葬。葬后她便要远走高飞。”老爷诧异道:“她远走高飞,到那里去?”褚家娘子道:“老爷可说么?大约她定的这个原故,只有我父亲知道,也是她母亲死后,她才说的;我父亲把这事机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说,问着也是含含糊糊的。我这两日听那口风儿,看那神情儿,倒象不是件什么小事儿,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由。只是我想她,究竟是个女孩儿,无论什么样的本领,怎生般的智谋,这万水千山,晓行夜住,一个女孩儿,就有多少的难处;因此我劝了她这几天,叫她且莫着急,就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尸个万全的打算,再走不迟。无奈说破了嘴,她也是百折不回。为什么方才听得老爷的驾到了,又说带着张弹弓儿,我心里可就一动,什么原故呢?因前日她母亲死后,她忽然的告诉我父亲说,她这张弹弓,借给人用去了,早晚必送采,她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给我父亲一块砚台说,倘她走后,有人送那弹弓抵把这砚台交那人带去,把那弹弓就留在我家,作个纪念。她也不曾说起老爷和少爷,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个字。这砚台,我父亲交给我了。我断不想到这番原由就在老爷身上。如今恰好老爷、少爷都到了,况且受过她的好处,正要访她;老爷是念书作官的人,比我们总有韬略,怎么得求求老爷,想个方法,劝着她,留住了她,也是桩好事;不然,这等一个人,此番一去,知她怎么个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吗?”

安老爷听了这番话,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里说:“看不出这乡间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谈见识。前番我家得了一个媳妇张金凤,是那等的深明大义;今番我遇见这褚家娘子,又是这等的通达人情;可见地灵人杰,何地无才,更不必定向锦衣玉食中去讲那德言工貌了!”因又把她方才的话度量一番,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里早巳明白八九,只是此时不好说破,便对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说到一个‘求’字?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就烦你少停,引我见见尊翁,我二人商量个良策,定要把这桩事挽回转来。”褚家娘子听了,连连摇手说:“老爷,这不是主意。我这老人家,虽和她有师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几岁年纪,又爱吃两杯酒,性子又烈火轰雷似的,煞是不好说话;外加着这两年有点子返老还童,一会儿价好闹个小性儿。就这十三妹的这桩事,我好容易劝得她活动些了;他老人家在旁边儿,又是什么英雄咧,好汉咧,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咧,说个不了,把那个越发闹得回不得头,下不来马了。老爷如今和他老人家一说,管保还是这套;甚而至于机密起来,还和老爷老糊涂说:‘不认得十三妹呢。’老爷道:“若不仗尊翁作个线索,我纵有千言万语,怎能说得到那十三妹跟前?”那褚家娘子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这样罢,老爷要得和我父亲说到一处,却也有个法儿,只是屈尊老爷些。”老爷忙问怎样。褚家娘子道:“他老人家虽说是这等脾气,却是吃顺不吃强,又爱戴个高帽儿,第一最爱人赞一句。说是个英雄豪杰;第二最喜欢人说这样年纪,怎的还得这样精神饱满,心思周到;第三却难,他老人家酒量极大,不用讲家里,便是外面交通天下,总不曾遇见过对手的酒量;往往见人不会吃酒,他说这人没出息儿,没干头儿。只要遇着一个大量,和他老人家坐下,说人了彀,大概那人说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灰色的;说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他老人家也断不肯说从西南犄角儿出来。只是那有这等一个大酒量呢?老爷你想想这难不难?”老爷听了,哈哈大笑说:“这三桩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据他的本领,本是个英雄,就赞扬他两句,也不是虚话;第二论年纪,他比我几乎长着一半于呢,我就作个前辈看待他,也很使得;第三尤其容易,据我这酒量,虽不曾同他合过酒席,大约也可以勉强奉陪。”褚家娘子听了大喜说:“果然如此,只怕这事有些指望了。”因又嘱咐安老爷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见了老爷,可难保得住礼貌周全,还求老爷海量耽待他个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说的这番话。”老爷道:“不消嘱咐。既如此商定,岂但不提方才的话,并且连这弹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有道理。”因吩咐先把弹弓收好。

正说着,褚一官也回来了。他本是走江湖的人,什么不在行的?见了老爷,也恭恭敬敬的请了安。褚大娘子便把安老爷的来意和方才这番话告诉了他。只见他口里答应,心里却是怀疑。他娘子道:“你不必着忙,万事有我呢。”褚一官道:“我不怕别的,他老人家是个老家儿,口自们作儿女儿的顺者为孝,怎么说怎么好。就是他老人家,抡起那双拳头来,我可真吃不克化。”他娘子道:“也不到那个场中,你这里伺候老爷,我预备点心去。”说着去了,少时拿出点心粥汤来。老爷一腔的心事,不过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拣下去。又问了问褚一官走过几省,说了那些’的风土人情,论了些那省的山川形胜。

正谈得热闹,只听得前面庄客嚷了一声道:“老爷子回来了。”褚一官听了,发脚往外就跑,连那华忠也有些不得主意;两个伏侍的小小于,吓得影踪全无。这正是:

西关猛虎山头吼,早见群狐穴底藏。

那邓九公回来见了安老爷,怎的个开交?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