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书紧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顿了家眷行李,便去打听安太太的公馆,急切里要想母子相见;不料一问店家儿,他说那话的神情来得诧异,不觉先吃一大惊,忙问了端的。那老头儿让他坐下,才慢慢的说道:“若讲我们这位安太老爷,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么惹着这位河台大人的怒,把他革职,下在监里,还追他的银子。这也罢了。说到这位官太太,既是安太老爷遭了事,凭他怎么样,我们这位山阳县,也该看同寅的分上,张罗张罗她;谁家保得过常常无事,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哪!谁想他全不理会!如今那位官太太,弄得自家找了个饭店住着,客人你想可伤不可伤?你还问他的公馆在那条街呢!”安公子听他絮絮叨叨,闹了半天,才说完了,敢则是这等样一套话,才得把心放下。心里说:“这个人是怎么个说话法子?只是他天生的这样的滞碾人,也就无法。况且听他的话,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只得耐着烦,又问他道:“这饭店在那里?”那店家道:“就在东边儿,隔一家门面,聚合店就是。”安公子听得,辞了店家,出了这店门,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个聚合店,问了问。答道:“安官府的家眷在尽后一层住着。”安公子也不等通报,一直往后走了去。

安老爷当日出京,家人本就无多,自从遭了这事,中用些的长随先散了,便有那班一时无处可走,且图现成茶饭的,因养不开多人,也都打发了。梁材是打发进京去了。安老爷只有戴勤同他女婿随缘几,还有小程相公,在那里照料伺候。店中单剩下一个晋升,带了两个粗笨难使的小子支应。偏值晋升又出去买东西去了,虽有两个打杂的在那里,他又不认得公子,因此公子进了店,并不曾遇见自家一个人;一直进后院,见戴勤媳妇背着脸在墙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她,忙忙的走进了房门。只见窄巴巴的三间小屋子,掀起里间帘子进去,一眼就看见太太坐在挨窗户那里,在成裹帽头儿呢!那安太太正在低头作针线,一抬头儿见个行装打扮的人进来,正不知是谁,一时间断不想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请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来,及至看出来,倒吓了一跳,不觉口中哎呀一声,说:“我的孩子,你从那里来?你可作什么来?”说着,慌得顾不的穿鞋,光着袜底儿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泪望下直流。公子也觉心中十分伤惨,哽咽难言。

这个当儿,女人丫头听了太太说话,都进来了,一看才知是大爷来了。这个忙着给太太拿鞋,那个又去给大爷倒茶。太太一面提鞋,口里还连连的问:“谁跟了你来的?”公子生怕母亲猛然听见路上的情形,一定是异常的悲伤惊恐,只得说华忠和赶露儿跟我出来的。太太听得,便叫华忠,公子只推他那边店里看行李呢!因请太太坐下,太太又催他快说来的原由。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亲且莫着忙,儿子先请示,我父亲这一向身子可安?应交的官项都有了不曾?”太太听了,先叹了口气道:“咳!都是咱们家的坏运。只说是出来作外官,谁想外官是这么个味儿!幸而你父亲的身子很好,这也是自己素来的学问涵养,看得穿,把得定。说这几天脸面倒好了,也不是他们叫我宽心呀。只是这官项,这里才有了几百两银子,给乌大爷带了信去这些日子了,也没个回信儿,真叫人怎的不着急呢?”公子说:“母亲不必着急了,现今这项银子,儿子已经如数带来了,只怕还有余。况且我父亲身子也很好,母亲也见儿子了,这正该喜欢才是。”安公子这话,原是先要把母亲安慰住了,然后好说路上的话。那安太太听了,果然又是畅快;又是纳罕,说:“本可是的。只是小子你一时那里去张罗得这些银子?”说着,又问起梁材说:“他难道这样快就到了家了么?”公子道:“并不曾见着梁材。儿子这次出来,说也话长。若不亏上天的慈悲,父母的荫庇,儿子险些儿不得与父母相见;作了不孝之人。”说到这里,自己掌不住先哭了。太太见这光景,急得满面泪痕,忙又一把拉住他道:“这是怎么说,你快说给我所。”公子勉强赔笑道:“母亲不要着急,儿子此刻是好好的见着母亲了,还有什么急的;只是这段情节,不可不细细回禀父母知道。”安太太顺手就把他拉在火炕一个杌子上坐下,说:“你坐了说。”

这安公子斜签着坐下,才从头把他在家怎的听见父亲遭祸的信,一心悬念,不及下场;怎的赶紧措办银两,带了他嬷嬷爹华忠并刘侄儿出来,到了长新店;怎的刘侄儿丁优回去,叫赶露儿,赶露儿至今不曾赶到;到了荏平,华忠怎的一病几死,不能行路,只得打算找那褚一官来,送我到淮安。太太直着眼,皱着眉,听一句难过一句,听到这里,说:“哟!这姓褚的又是个什么人儿啊?”公子连忙说明原故。太太又着急道:“难道就这等一个生人就送了你来了吗?”公子道:“要得他送来,倒又没事了。”太太问道:“怎么?难道还有什么岔儿么?”公子又把到了店里,怎的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那个当儿,怎的来了个异样女子,并将那女子的相貌谈言,举止装束,以至怎的个威风出众,神力异常,落后怎的借搬着块石头,进房坐下,便不肯走;怎的她见面便知我露上的底细;怎的开口便问我南来的原由;及至问明原由,她怎的变色含笑,起身就走;临走,又怎的千叮万嘱,说:务必等和她见面,然后动身;怎的许护送我到淮安,保我父子团圆,人财无恙。太太道:“这个女孩儿,怎的这等的神通哇?就算他有本事罢,一个女孩儿家,可怎么和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个正道人罢!只是她怎么又有那样的大力量呢?这可闷煞人了!”公子道:“彼时儿子也是如此想,谁知大不然,她不但是个正道人,竟是一副儿女情肠,英雄本领,更兼一团的圣贤学问。若不亏此人,孩儿今日也见不着母亲了。”太太听他如此说,忙问道:“她走了,可回来了没有?”公子道:“请母亲往下听,这可就怨儿子自己糊涂了。正是她走后,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太太道:“是啊,这里头还夹杂的个什么褚一官呢?他来了也就好了,到底有个作伴儿的呀!”公子说:“他并不曾来。据那骡夫说,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离店不远,就请我到他那里去住。那时儿子一想,这女子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只是她来得古怪,去得古怪,以至说话行事,无不古怪,心里有些信她不及,又加着骡夫、店家两下里撺掇,都说这人来得邪道,躲了她为是。儿子一时慌不择路,就打算同了两个骡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两个骡夫,不是好意,他并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把我赚到黑风岗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太太听了,急得搓手道:“这是什么话呀!”公子道:“母亲放心,不妨,总是天恩祖德,五行有救。”说着,又把那到了黑风岗骡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的惊得飞跑,一直跑到一所大庙才得站住的话,说了一遍。太太听到这里:不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走到佛地上,这可好了。”公子道:“母亲,那知这才闯进鬼门关去了!”当下又把那自进庙门,直到被和尚绑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种种苦恼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那安太太不听犹可,听了这话,登时急得满脸发青,吓得浑身乱抖,痛得两泪交流,哎哟了一声,抱住公子,只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说罢,放声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痛定思痛,也不觉失声痛哭。两边仆妇丫鬟,看见无不落泪,个个上前相劝。公子怕痛坏了老人家,只得忍泪劝道:“母亲请莫伤心,儿子现在是好端端的见父母来了。母亲请想,假如那时候竟无救星,此时又当如何?”太太说:“这是什么话讲?要那样,可叫我们怎么活着呀!”说着,紧紧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松,口里还说道:“咳!这都是气运召的,无端的弄出这样大事来。小子在你吃这一场苦,送这银子来,可算你父亲没白养你;只是你叫我们作老家儿的,心里怎么受啊!”说着,抽抽噎噎的又哭起来。旁边丫鬟忙着倒上茶来,吃了一口,又通过手帕去抹鼻涕。随缘儿媳妇,便忙着去绞湿手巾,预备擦脸;梁材家的,才要装烟。太太说:“我顾不得吃烟了。”因拉着公子问道:“你说说到底又遇见个什么救星儿呢?”公子说:“这往后都是活路了,母亲可不必再着急伤心了,不然,儿子心里一乱,益发说不上来了。”因说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间,忽然凭空里拍拍的两个弹子把面前的两个和尚打倒,紧接着就从半空飞下一个人来,松了绑绳,救了孩儿的性命。”太太问道:“这又是谁呀,我的大爷!”公子说:“母亲道是谁?就是那日在店中相会的那个女子。”安太太此时也不及再说闲话,止有听一句,嘴里吭一句,又诵两声佛号而已。公子随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扫除了众僧、验明了骡夫、搜着了书信这些情节,一直到赠金、送别、借弓的话,讲了一遍。就中只是张金凤这节,当时且说不出口。

太太见公子说到这里,胸中脸上,略为舒畅,才得腾出心来想事。想了想,便说道:“据你这样说,那个姓褚的,自然是没见着,到底是谁跟了你来的?”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回道:“母亲问到了这里,其中还有一段隐情,儿子不敢不禀知母亲,却不敢就禀明父亲。这桩事,儿子出于万分不得已;此时实在作难,实在害怕。”太太说:“什么事啊?你好多的不要为难,我的孩子,你可搁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果有什么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诉你父亲,有我呢,我给你婉转着说。”公子才把那张金凤的一段始末因由,和那媒人怎么硬作,自己怎样苦辞,张家姑娘怎样俯就,所以然的原故,从头至尾,抹角转弯,本本源源,滔滔泪泪的,告诉母亲一遍。并说:“此来就亏这张老夫妻,同了张金凤送来的。请示母亲,这事该当怎样才好?儿子不得主意。”说罢,跪了下去。太太一面拉他起来,一面心里沉吟暗说:“这桩事倒不好。若听那个女孩子的那番仗义,这个女孩儿的这番识礼,都叫人可感可疼;至于亲家的怯不怯,和那贫富高低,倒不关紧要。但是我原想给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妇,如今听起来,张姑娘这女孩儿,身分性情,自然无可说了;我只愁她到底是个乡间的孩子,万一长得丑八怪似的,可怎么配我这个好孩子呢!”想到这里,不禁便问了问那姑娘的岁数儿,身量儿,然后才问到模样儿。安公子听得这一问,红了脸,半日答不出来。其实安公子不是不会说官话的人,或者说相貌也还端正,或者说举止也大方,都没什么使不得;无奈他此时,又盼事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为难、畅快、欢喜一股脑子搅成一团,一时抓不着话头。又挨磨了一会子,才讪不搭的说了三个字,说道:“长得好。”安太太听了这话,笑逐颜开,说:“等我瞧瞧去。”说着,也不等人搀起,站起往外就走。公子忙笑着拦道:“母亲那里去,自然我过去告诉明白了,叫她来叩见母亲,岂有母亲倒去见她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儿,就是她父母照应你一场,我也得给人道个谢去。”公子又说道:“讲行客拜坐客,也是等他二位来;难道母亲就这样的跑到街上去不成?”太太这才想过来说:“是呀,真真的,我也是吃你们吓糊涂呀!”说着,便叫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去请张太太和姑娘;又派晋升再同上一个粗使的小子,请那位张老爷,就连行李一并搬过来。读者牢记话头,从此张老头儿、张老婆儿,可就称老爷、太太了。

安太太趁这个当儿,便收了活计,吩咐备饭,腾挪屋子。一时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换了件干净衣裳,知会了外面的人,跟了大爷过去。谁想刚出了院门,大爷要出恭,又抓住晋升,细问老爷近日的起居脸面。那两个仆妇,惦记着去看新大奶奶,带上那个小子,慢慢的便先过去。将进得那边店门,早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喂驴;那小子上前问了一句说:“张太太住在那屋里?”那老头儿一时不知问的是谁。小子又说明原故,他才带了大家到店房门外,叫了声:“妈妈儿,安家有客看你娘儿们来了。”说完,他依然去喂骡去了。那小子再不晓得这位是亲家老爷。

晋升家的进了那间店房,只见她母女二人都在一处,才待说话,张太太就同说:“你俩那个是安太太呀?”随缘儿媳妇到底是个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晋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们是家下人当奴才的。我们太太,打发过来请太太和姑娘那边坐。”说着,便跪下请安,把个张太太慌得两只手拜个不迭。二人转过身来,又向张姑娘请安。张姑娘知是婆婆的人,便不还礼,却也不十分羞涩,口中无言,双手拉了起来。

说话间,安公子也过来了,便把方才的话,明白告诉张老。张老自是欢喜,因说道:“既这样,姑爷你先同了他娘儿两个过去,我这里看看行李,别的不打紧,这银子可是你拿性命换来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上了,咱们保重些好。”公子连说:“有理。”晋升早雇了两乘小官轿来,仆妇们便请张太太、张姑娘上轿,大家跟着,抬到聚合店里来。安太太正在盼望,晋升进来,回张太太同张姑娘过来了。安太太连忙搀人迎将出去。张太太早进院门,只见她穿着一件簇簇新的红青布夹袄,左手拿着烟袋荷包,右手拿着一团兰绸绢子。晋升家的跟着,生怕又弄错了,上前说道:“这是我们太太。”安太太赶着过去,双手拉手。张太太两只手都占着呢,只得把那拿绢子的那只手,伸了两个指头,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面哆嗦着,口里说:“好哇,太太!”安太太道:“不要这样称呼,看光景你比我岁数儿大,该叫我妹妹才是呢!”张太太道:“我小呢,属小龙儿的,今年五十二了。”安太太口里虽和张太太说话,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张姑娘跟前。只见她眉宇开展,气度幽娴,腮靥桃花,唇含樱颗,一双尖生生的手儿,一对小叮叮的脚儿,虽然是个家常装束,却是满脸春风,周身大雅。随缘儿媳妇半扶半搀的拉着她,随在她母亲身后。她见了安太太,垂下手来,安安详详的道了两个万福。安太太连忙拉住她,问了问一路风霜光景。听她说话,虽带点外路口音儿,却不夸不怯。安太太心里就有几分愿意,这才回头让张太太走。一看张太太早已扭着屁股,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让张姑娘。她此时见太太这等的温和慈厚,心里算早把这个婆婆认定了,那里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她说:“咱们娘儿们一块儿走。”比及到门,她到底让太太先进去才罢。一时安太太和张太太分宾主坐下,丫鬟倒上茶来。安太太便让张姑娘上炕去坐,只听她低声款语答道:“这断不敢。我张金凤此番随爹妈护送了公子到此,原说给太太作些针线,或者作个指使,才不是闲茶闲饭养闲人。日后名分所关,如何敢坐?”一席话把个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赶着她叫了声:“我的儿!”并说:“你千万不要如此。你在庙里和咱们两家那位恩人??媒人说的话,我都尽情的知道了。你听我告诉你,不但人家那番思义不可辜负,就是平白的见了你这样一个人,这门亲我也愿意作。你放心罢。”张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先一块石头落了地了。安太太说着,又叫:“玉格呢?”公子答应了一声进来。安太太道:“我细想这桩事,你媳妇方才的话,是因为那日在庙里辞婚,她得占住女孩儿的身分。你辞婚是因不曾禀过我同你父亲,不敢自主,你得循着人子的道理。如今虽不曾回你父亲,见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什么原故呢?第一听着路上的情形,她这心地儿,性格儿,是无可讲了;就据这模样儿,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媳妇儿来;至于那贫富高低的话,不是咱们书香人家讲的。我就见有多少人家,因较量贫富高低,又是什么嫡庶,误了大事。这话不用和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儿,也没什么不愿意;我估量着你父亲,也必愿意。这又怎么见得呢?你还记得临出京的时候,你父亲说过:‘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女子,哪怕南山里、北村里的都使得。’看起今日这个局面来,这岂不是姻缘前定么?咱们今日就一言为定,不必再商。”张姑娘听到这里,心里早两块石头落了地了。安太太回过头来,便向张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张太太说:“我们是个乡下人儿攀高咧,没的怪臊的,可说个挤儿呢!俺这闺女,可是个头儿的不弱,亲家太太,你老往后瞧着罢。听说着的呢!”安太太带笑答应着。又问公子道:“你们路上匆匆的,自然必不曾放个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补着下个定礼罢。”说着,把自己头上带的一只累丝点翠嵌宝衔珠的雁钗摘下来,给张姑娘插在鬓儿上,说:“第一件事,是劝你女婿读书上进,早早的雁塔题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镯子褪下来,给她带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说:“和合双全的罢!”张姑娘此时心里可是三块石头落了地了。带好钗钏,才要下拜,安太太拦道:“这些东西倒不要拜,今日是个好日子,你就先认了婆婆。咱们娘儿们,好天天儿一处过日子。不然,你可叫我什么呢!至于你们磕双头,成大礼,那可得等你公公出来,择吉再办,这大节目是错不得的。”

当下早有仆妇丫鬟,铺下红毡子,仍是晋升家的、随缘儿媳妇,扶着那张姑娘,便在红毡上插烛也似价拜了四拜。安太太坐着受完了礼,说:“你们搀起大奶奶来。吉祥话儿,留着磕双头的时候,再多说两句罢!”张姑娘磕头起来,便装了一袋烟,给婆婆递过去;把个张太太一旁乐得张开嘴闭不上,说道:“亲家太太,我看你们这里,都是这大盘头,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这打扮,可不随溜儿?咱们也给她放了脚罢。”安太太连忙摆手说:“不用。我们虽说是汉军旗人,那驻防的、屯居的,多有汉装,就连我们现在的本家亲戚里头,也有好几个裹脚的呢!”原来张姑娘见婆婆这等装束,正恐自己也须改装,这一改,两只脚踏踏踏踏的倒走不上来,今听如此说,自是放心。安公子却又是一个见识,以为上古原不缠足,自中古以后,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时改了,转不及本来面目好看,听母亲如此说,更是欢喜。在外间屋里,端了一碗热茶喝着,龇牙儿不住的傻笑。晋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儿这些的人,便来呕他道:“真好俊一位少奶奶。大爷还记得小时候儿,见个小媳妇子先脸红,这时候怎么不羞了!”公子笑着道:“你们不用呕我了,正经倒碗热茶我喝罢!”晋升家的道:“我的少爷!你手里端的,那不叫热茶吗?可不是乐糊涂了!”说得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将起来。

正热闹着,外边家人将银子、行李,一起一起的搬来,交代明白。那车辆并牲口,就交给店里照看喂养。晋升已在前层,收拾了两间洁净店房,预备张亲家老爷住。一时行李发完,张亲家老爷过来,安太太忙叫请。请了进来,只见他穿一件搭袜口的灰色粗布袄,套一件新石青细布马褂,系一条月白标布搭包,本是毡帽来的,借了店里掌柜的一项高梁儿秋帽儿。见了安太太作了一个揖。安太太不会行汉礼,只得手摸头把儿,以旗礼答之。进房坐下,茶罢。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谢,又把方才的话,告诉一遍。那亲家老爷,倒也本本分分的,说了几句谦虚话,又嘱咐了女儿一番。虽说是个乡下风味儿,比那位亲家太太,就怯的有个样儿多了!坐了一会,便告辞外边去坐。安太太又说:“你们亲家两个,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说罢。”那老儿答应着,站起去了。安公子这才敢去见父亲,并讨了母亲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的说法,一一的教导他明白。这里便催着给亲家太太摆饭。

安老爷自从住在这土地祠里,转瞬将近一月,那银项限期日紧,手下凑了不足千金,寄乌学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见回音;梁材进京往返总须两月,且不知究竟办得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场诗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许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场就动身了啊,还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虽有几个朋友可谈,在那县衙里,又不得常见,只有程相公陪着谈谈,偏又是个不大通的。雨夕风晨,十分闷倦。这日饭后,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里破闷,只听墙外人声说话,像有客来的光景。正待要问,随缘儿慌张张的跑将进来,说道:“大爷来了!”老爷也不免吓了一跳。说着,公子早已进门,请下安去,起来赶了两步,跪在老爷膝前,扶了腿失声要哭。安老爷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异地相逢,也不免落泪。只是严父慈母,所处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一面点头拉起公子来,说道:“你可出来作什么?”因大概问了问何人跟随,一路行色光景。随即问道:“你难道没下场吗?”第一句公子就不好回答,只得敛神拭泪答道:“正在场前,听见父亲这个信息,方寸已乱,自问下场也作不出好文章来;便侥幸中了,父亲现在这个地方,儿子还何心顾及功名名节,所以忙得不及下场,赶来见见父母。”老爷叹息一声说道:“却也难怪你,父子天性,你岂有漠然不动的理吗?不过来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打发梁材进京去了。算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动身的;我早已料到你听见这信,必赶出来,所以打发梁材兼程进京,一来为止住你来,二来也为将家里现有的产业折变几两银子,凑着交这赔项。你这事虽不在行,到底还算个作纛旗儿。如今你又出来了,这怎么样呢?”说着,皱了眉,宛转思索。公子见这光景,回道:“这事已经遵父亲的主意,办妥当来了。”老爷道:“你方才说不曾见着梁材,自然不曾见着我的谕帖,从那里遵起?”公子道:“儿子想除此也别无办法,所以就大胆作主这样办了。”老爷道:“这倒难为你了,只是我计算,多也不过二千余金,终究还不足数。假如并此而无,且慢慢的凑罢了。”公子道:“据现有的数目,大约也敷衍着够了。”老爷说:“这又是不知物力艰难的孩子话了。如今我这里才有不足千金,搭上这项不过三千金。我虽致信乌克斋,他在差次,还不知有无,便有,充其量也不过千金,连上下平色,还差千余金呢!你看着世上的银子,就这等容易。”公子回道:“儿子此番带来,约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乌克斋的信,想也足用了。”老爷听了这话,把脸一沉,问道:“阿哥!你在那里弄得许多银子?我平生于银钱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财之谊,也须谊可通财的,才可作将伯之呼;你若借了这事,向亲友各家,不问交谊,一概的沿门托钵,摇尾乞怜起来,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公子此时心下一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况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错了事,岂容有一字欺隐?莫如直捷痛快的尽情一吐,便是有干严怒,也合受一场教训。便回道:“并不曾求着亲友,只是这桩事,说来头绪也乱,情节也多,先得求父亲不要吃惊、着急、生气,容儿子慢慢的细禀。”说着,便跪了下去。安老爷平日虽是方正严厉,见这等娇生惯养一个儿子,为了自己,远路跋涉而来,已是老大的心疼,只是有见于“爱之能勿劳乎”和那“玉不琢,不成器”的这两句话,不肯骄纵了他;今又见他如此,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谓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的举动,满面凄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却也断想不到公子竟遭了这等一场大颠险。

当下向公子道:“你不必慌,只管起来明明白白的说。”公子方才站起身来,从家中得信起身,一直到今日到店止,照方才回太太的话,应节省的节省,应加详的加详,并和张金凤联婚一段,一字不落,也都据实的禀了他父亲。书中交代清楚,严父慈母,其性则一,其情不同;况且这位安老爷又是才学说三者兼备的人;当公子说的时节,便不肯用话打他的岔,默默凝神静气听去,但见他听着,忽而摇头,忽而点头,忽而抬头,忽而低头,那心里大约是惊一番,喜一番,感一番,痛一番,一直等他把话说完了,才透过口气来,不由得一阵酸心,两行热泪。公子也鸣呜咽咽惶恐个不住。安老爷定了一定,长出了一口气,才向公子道:“这桩事我都是明白了,你想我听着,怎能够不惊!到了此时,却急也无益,更无气可生,只是苦了你了。你如今不必害怕着忙,听我告诉你,你此番为我出来,这是天理人情,无所谓错;况又受了这场掀天风浪,难道我还责备你不成?然而这事,却是都由你少不更事而起。你想这条路,带着若干的银子,便华忠跟着,且难保无事;何况你孤身一人,以致险遭不测。你想,倘然果遭不测,不但你成了罪人,连我也是个罪人了,比起你给我送银子来,孰轻孰重?及至你在店里,遇见那个什么十三妹女子,却纯是你不学无识了。方才听你说起那情景来,她句句话与你针锋相对,分明是豪客剑侠一流人物。岂为‘财’‘色’两字而来?你千不合,万不合,不合那一走。这就是叫作‘吉凶侮吝,生乎动’了哇!再讲到那骡夫、和尚,原是天理人情之外的事,也难怪你见不及此;只是果然不走,这祸又从何而来呢?至于你受那十三妹的金银,允那张金凤的姻事,这两桩事,你自己以为大错,我倒原谅你。何也?圣人说:‘观过知仁’,原不尽在‘党’字上讲。当那进退维谷的时候,便是个练达老成人,也只得如此,何况于你?又何况你心里还多着为我的一层!倒是我作老家儿的不曾荫庇到你,转叫你为我先受了累了,这是我心里难过的去处。如今这项金银,也还算得从义路而来,此时也无法不受,况且我也正用得着。竟是用了她的,成全了那女子一番义举和你一片孝心,我们再图后报。那张姑娘,方才听你说来,竟是天作之合的一段姻缘,你可不准嫌她父母乡愚,嫌她鄙陋,稍存求全之见,如今竟是以前言为定,都等我完了官事出去,给你们作合,想来你娘没什么不肯的。”公子听一句,应一句,紧记了母亲的话,且慢说方才放定的一层;今听安老爷如此一问,乘势回道:“看母亲的光景,也以为必当作合,但不得父亲的话,只不好就定,还叫儿子请示。”老爷说:“那更好了,你略歇歇儿,就先回去,把这话说给你娘听。并致意你岳父岳母,叫他二位好放心,我也无可为难着的了。”安公子听完了话,一切得了主意,心里一想,暗道:“我安骥修了几生,有多大造化,得这样劬勤复育的二位老人家。”想到这里,转不禁痛定思痛,感深而泣。安老爷道:“这又哭什么?不必哭了,再哭,就叫我着急了。”公子这才收了泪痕,换出笑脸,详问父亲的起居眠食。老爷说:“你此时且不必絮叨,把方才的话回去说了,就换了衣裳来,跟我吃了饭,今日就在此住,我还有话说呢!你丈人那里,我请程相公替我陪去。”

公子领命退出,本是雇了个小轿来的,就坐了那小轿飞奔回店。见了安太太,不及细说,笑嘻嘻的道:“我父亲没生气,都依了。”安太太道:“我早晓得了,我只管那叫你去,到底不放心,打发人跟了听去,回来回了,我都知道了。这好极了,你去陪你丈人吃饭去罢。”公子又把父亲还叫回去,并请程相公陪着的话回明,忙忙的换衣回去,他父子方才得说一番无限离情,叙一番天伦乐事。

那张老有程相公在那里陪着,一个讲的是抄誊缮写,一个讲的是耕种耙锄,说了一晚,也不曾说到一处。那张太太是提着精神,招护了一双女儿、女婿,到了这里放了心了。晚饭又多饮了一杯,更加村里的人儿,不会熬夜,才点了灯,就有些上眼皮儿找下眼皮儿,打了一个呵欠说道:“要不,咱睡罢!”张姑娘正要和婆婆多亲热一刻,说:“我还不困呢,妈先睡去罢!”那婆儿更无谦让,过西间去,脱了衣裳,躺下就睡了。这里安太太叫张姑娘上了炕,才细细的问她家乡路上一切闲话。说到路上,那张姑娘不住的十三妹姐姐长,十三妹姐姐短,安太太这才知道,那位救命的姑娘叫作十三妹。张姑娘又把十三妹的形容举止,并定亲以前,怎样先私下问她许多的话,都倾心吐胆的告诉了婆婆。安太太更是心感,因说道:“这位姑娘,不要真是位菩萨转世罢!只是你们受了她的好处,还当面给她道了个谢;我可那里谢她一声去呢?我方才心里许了个愿,等十五日在天地前,上个满堂供,焚个满斗香,一来答谢上天,报咱们父子婆媳完聚的天恩;二来祝赞着那十三妹姑娘增福延寿,将来得个好婆婆,好女婿;我还打算另设张桌儿,望空遥拜她一拜,心里才过得去呢。”张姑娘道:“这个只怕使不得。她和媳妇结了姐妹,在婆婆看着,也是孩子一样,这一拜她断当不起。媳妇倒有个见识,媳妇本也有个愿心许下,给她供个长生禄位,早晚礼拜,愿生生世世和她托生一处。婆婆想着使得使不得?”安太太听了,说:“很好。”又说:“是这样,咱们娘儿们,都是十五那天还愿。”婆媳二人,又谈了许久,听了听,那天已交四更,才各归寝。

读者,看这回书把上几回的事,又写了一番,不觉得有些烦絮拖沓么?却是不然,在我作者,虽不过是照事实描写,却别有一段苦心孤诣。这野史稗官,虽不可与正史同日而语,其中伏应虚实的结构也不可少;不然,都照宋子京修史一般,大书一句了事,虽正史也成了笑柄了。非这番找足前文,不成文章片段,并不是我消磨工夫,浪费笔墨,也因这第十二回,是个小团圆,是《儿女英雄传》的第一番结束。正是:

好向源头通曲水,再从天外看奇峰。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