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在学校的回廊上,看新买来的绿头鹦鹉,——这是一只很怪的鸟,它居然能模仿人言,当我同几个同学敲着它的笼子边缘时,它忽然宛转地说道:“你是谁?”歇了歇它又说道:“客来了,倒茶呀!”惹得许多同学都围拢来看它,大家惊奇地笑着,正在这时候,我忽听见身背后有人呼唤的声音,忙转身过去,只见沁珠寒笑站在绿屏门旁,我从人丛中挤出去,走到沁珠面前,看她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包,上身着一件白色翻领新式的躁衣,下面系一条藏青色的短裙。
“从哪里来?”
那封信上写的是:
沁珠我敬爱的朋友:
“神龛不曾打扫干净,如何能希冀神的降临?”不错,这全是我的糊涂,先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多谢你给了我这个启示。现在神龛已经打扫干净了,我用我一颗赤诚的心,来迎接我所最崇敬的神明。来,请快些降临!我已经为追求这位神明;跋涉过人间最艰苦的程途。现在胜利已得了,爱神正歌舞着庆祝,赞叹这人间最大的努力所得来最大的光荣。……唉!这一顶金玉灿烂的王冕,我想不到终会戴到我的头上。但是回想到这一段努力的经过,也有些凄酸,现在让我如实地描述给你听:
你知道我是七八年不曾回家了。当我下了车子走近我家那两扇黑漆的大门前时,门上一对金晃晃的铜环着太阳发出万道金光,我不敢就用手去叩那个门环,我在门外来往地徘徊着。两棵大槐树较我离家的时候长大了一倍,密密层层的枝叶遮住初夏的骄阳,荫影下正飘过阵阵的微风,槐花香是那样的醉人。然而我的心呢,却充满着深深的悲感,想不到飘泊天涯的游子,今天居然能回到这山环水绕的家乡,看见这儿时的游憩之所,这是怎样的奇迹呵!……但是久别的双亲,现在不知鬓边又添了几许白发?脸上又刻划了几道劳苦的深痕?……至于妻呢,我离她去时,正是所谓“绿鬓堆鸦,红颜如花。”现在不知道流年给她些什么礼物!并且我还知道我走后的八个月,她生了一个女儿,算来也有七八岁了;而她还不曾见过她的父亲。……唉!这一切的事情扰乱了我的心曲。使我倚着槐树怔怔地沉思,我总是怯生生不敢把门上的环儿敲响,不知经过几次的努力,我才挪动我的脚步,走到大门前用力的把门环敲了几下,在当当的响声中,夹着黄犬狂吠的声音;和人们的脚步声,不久大门就打开了。在那里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见了我把我仔细地看了又看,我也一样的出神地望着他。似乎有些面熟,但终想不起是哪一个。后来还是那老头儿说道:
“你是大少爷吧!”
“是的,”我说:“但你是哪一个呢?”
“我是曹升呵,大少爷出去这几年竟不认得了吗?”
“哦,曹升呀,你老得多了!……老爷太太都健旺吗?”
“都很好,少爷快进去吧,可怜两位老人家常常念着少爷呢!”
我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一酸,默然跟着曹升到上房见过久别的父亲和母亲。唉!这两位老人都已是两鬓如霜了,只是津神还好,不然使我这不孝的游子,更不知置身何地了。父母对这远道归来的儿子,露着非常惊喜的面容,但同时也有些怅惘!
同父母谈了些家常,母亲便说:“你乏了。回屋去歇歇。再说,你的妻子,她也够可怜了,你们结婚七八年,恐怕她还没记清你的相貌吧,你多少也安慰安慰她!”我听了这话,心里陡然觉得有些难过,我们虽是七八年的夫妻,实际上相聚的时候最多不过四个月,而且这四个月中,我整整病了三个多月呢?总而言之,这是旧式婚姻造下的罪孽呀!
从母亲房里出来,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圆圆的面孔,一双黑漆的眼睛,寒着惊奇的神气向我望着,只听母亲喊道:“娟儿,爸爸回来了,还不过来看看!”“爸……爸……”女孩儿寒羞地喊了一声,我被她这无瑕的声音打动了心弦,仿佛才从梦里醒来,不禁又喜又悲,走近去握住她的小手,我的眼泪几乎滴了下来。
我拉着娟儿的手一同走到我自己住的院子里,只见由上房走出一个容颜憔悴的少妇,她手里正抱着一包裁剪的衣服;她抬头看见我,最初像受了一惊,但立刻她似乎已认出是我。同时娟儿又叫道:“妈妈,爸爸回来了!”她听了这话反低了头,一种优怨的情怀,都在默默不语中表示出来。我竟不知对她说什么好!
晚上家里备了团圆宴,在席间,父母和我谈到我出外七八年家里种种的变故,这其间最使我伤心的是小弟弟的死,母亲几乎放声哭了出来。大家都是酸楚着把饭吃完。妻呢,她始终都只是静默着。当然我有些对她不起,不过我也是这些不情压迫下的牺牲者呢!
深夜我回到自己房里,见一切陈设仍是她嫁时的东西,只不过颜色陈旧了些。她见我进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淡然地说道:“要洗脸吗?”
“不,我已经在外面洗过了。”
她不再说什么,仍旧默然坐在椅子上。
“怎么样?……你这几年过得好吗?”我这样问她,她还是不说什么,只寒着一包眼泪,懒懒地向我望了一下。
“我们的婚姻原不是幸福的,因为我的生活,不安定,飘泊,而你又不是能同我相共的人,最后,只是耽误了你的青春。所以我想为彼此幸福计,还是离婚的好,……你以为怎么样?”我这个问题提出后,我本想着有一场重大变化,但事实呢,真出我之所料。最初她默默地听着,不愤怒不惊奇,停了些时,她才叹了一口气道:“唉!离婚,我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她说到这一句上,眼泪还是禁不住滴了下来。
“你既是早已料到,那就更好了。那么你同意不呢?”
“我自己命苦,碰到这样的事情,叫我有什么话说,你要怎么办便怎么办好了,何必问我呢?”
“唉,你又何必这样说。现在的世界,婚姻重自由,倘使两方都认为不幸福,尽可以提出离婚,各人再去找各的路,这是很正当的事情,又有什么命苦不命苦?”
“自然,我是不懂得那些大道理的,只是一个女人既已嫁了丈夫,就打算跟他一生,现在我们离婚,被乡里亲戚知道了,不知他们要怎样议论讥笑了!”
“唉!他们都是旧礼教的俘虏,头脑太旧了,这种人的意见也值得尊重吗?他们也配议论和讥笑我们吗?……”
“唉!”她不再说什么,只黯然长叹着。
后来我提出离婚具体的办法,我自动的把我项下应得的田产给她五十亩,作为她养赡之资,她似乎还满意,后来提到娟儿,她想带走,但父母都不肯,我也不愿意,因为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对于孩子的教育是不够资格的,——这一件事使她很伤心,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最后她虽勉强同意了,但她回娘家时,很痛切地怨恨着我,连最后的一眼都不肯看我,这一刹那间,我没有理由地滴下泪来,不知是怜悯还是自愧!
我怔怔地看她上车,娟儿早被母亲带出去看亲戚去了。当她的车子的影子被垂杨遮住时,我才惘惘地走了回来,但是我陡然想到从此后你我间阻碍隔膜完全肃清,我被愧恨笼罩的心,立刻恢复到光明活泼的境地……是的,我在人间是为“自我”而努力的,我所企求的只是我敬爱的人的一颗心,现在我得到了,还有什么不满,还有什么遗憾呵!珠妹,我不是屡次对你宣誓过吗?我不是说“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吗?现在我再郑重向你这样宣誓……
这件事情既已有了解决,我还在家做什么,我恨不得飞到你的面前,投向你温暖的怀抱中求最后的归宿。亲爱的人,愿上帝时时加福于你!……
沁珠这时脸上露着冷淡的微笑,眼光是那样锐利得如同一把利刃,我看了这种表情,由不得心怦怦地跳起来,至于为什么使我这样恐慌,那真是见鬼,连我自己说不出所以然来。过了些时,沁珠才说道:“我觉得他的离婚,只是使我更决心去保持我们那种冰雪友谊了。”
我看了这种情形,莫名其妙地痛恨伍念秋的残酷,好好一个少女的心,被她损坏了。同时又为曹抱不平,我问道:
我把这封信看后仍交还沁珠,同时我对她说:“沁珠,难得曹这样诚心诚意地爱你,你就不要固执了吧!”
我们谈到这里,沁珠脸上露着惨笑。我真猜不透她竟能这样忍心!我为曹设身处地地想,真感到满心的怨愤,我预料这幕剧开演之后,一定免不了如暴风雨般的变化。我这里正愁思着不得解决,而沁珠却如无其事般,跑到回廊下逗着鹦鹉说笑,后来我真忍不住了,把她拖到后花园去,我寒怒地问她道:“沁珠,我们算得是好朋友吧?”
她听了,神色有些改变,我知道她久已沉眠于心底的旧情,又被吹醒了。她黯然地叹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是你太想不透,其实对于他们这些男人,高兴时,不妨和他们玩玩笑笑,不高兴时就吹,谁情愿把自己打入爱的囚牢……”
“那你为什么叫他把神龛打扫干净?现在他照你的意思作了,你却给他这样一个打击。小心点、不要玩掉他的性命!”
“那么你相信我待你的心是极诚挚的吗?”
“那么你就不该拈花惹柳的去害人。”
“那么你决心让曹碰一个大钉子了?”
“这个我也明白,……好吧!等我们见了面再从长计议好了。他大约明天可以到,我们明天一同去看他……”
“谁的信?……曹还在北京不是吗?”
“是了,小姐放心吧!”
“既然是相信得过的好朋友,你就应当接受我的忠告,你对于曹真不该玩这种辣手段!他平日待你也就至诚得很,现在为了你特地跑回去离婚,而最后他所得于你的,只是失望,甚至是绝望!这怎么对得住人!”
“放心吧,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愚人,……而且他还有伟大的事业牵系着呢!”
“我并不是固执,根本我就没有想到嫁给他。”
“我呀,倘使有柳湘莲那么个人,我也许就嫁了。现在呢,柳湘莲已经不知去向了。而且也已经有了主,所以我今生再不想嫁了。”
“当然,我们简直是唯一的好朋友!”
“当然你也有你的见解……曹回来了吗?他们离婚的经过怎么样?”
“就是尤三姐,她也还想嫁个柳湘莲,但你呢?……”
“大约免不了吧!”
“回山城吗?他七八年不曾回去,现在怎么忽然想着回去呢?”
“啊,到底是要走这一条路吗?”
“唉,你有时真是铁石心肠呢!”
“唉!老实说,我就不能放心,我劝你不要看得太乐观……”
“唉!你真有点尤三姐的态度!……”
“哦,这几天我正忙著作论文,没有出学校一步,同时也不曾见到你,我自然不知道呀。……但是曹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不是吗,但是,离婚又怎么样?……我……”
“冰雪友谊,多漂亮的字句呵,你莫非因为这几个字眼的冷艳,宁愿牺牲了幸福吗?”
“你的消息太不灵了,曹走了快一星期,你怎么还不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总算聪明。《红楼梦》上那些女孩,我最爱尤三姐!”
“你也太自找苦吃,我知道你所说的柳湘莲就是伍念秋。哼,不怕你生气,那小子简直是个现世活宝贝,你也值得为他那样牺牲。”
“但有你太替别人想得周到,就忘了自己,你想一个女孩子,她所以值得人们追求崇拜的,正因是一个女孩子。假使嫁了人,就不啻一颗陨了的星,无光无爇,谁还要理她呢?所以我真不想嫁呢!”
“他还不曾回来,不过他有一封长信寄给我,那里面描述他和妻离婚的经过,很像一篇小说,或是一出悲剧。你可以拿去看看。”她说着,便从纸包中取出一封分量不轻的信件给我。
“他回山城去了。”
“他吗,他回去同他太太离婚去了。”
“从学校里来……我今天下课后就想来看你,当我正走到门口的时候,看门的老胡递给我一封快信,我又折回教员预备室去,看完信才来,所以晚了……你猜猜是谁的信?”
“也好,我总希望你不要太矫情。”
“为什么不信。”
“不,我觉得为了我而破坏人家的姻缘,我太是罪人了。所以我还是抱定了爱而独身的主义。”
不久她就回寄宿舍去,我望着她玲珑的背影,曾默默地为她祝福,愿上帝给他俩一个圆满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