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恤刑因鸦儿鸣冤

武昌府江夏县民郑日新,与表弟马泰自幼相善。新常往孝感贩布,后泰与同往。一年,甚是获利。次年正月二十日,各带纹银二百余两,辞家而去。三日,到阳逻驿,新曰:“我你同往孝感城中,一时难收多货,恐惧日久。莫若二人分行,你往新里,我去城中何如?”泰曰:“此言正合我意。”入店买酒。李昭乃相熟店主,见其来而迎接,即唤酒来,虔诚劝曰:“新年酒,一年一次,盛饮几壶。”二人皆醉,力辞方止。取银还昭,昭亦退让而受。三人揖别。新往城中而去,临别嘱泰曰:“随数收得布匹,陆续发夫挑入城来。”泰应诺别去。行不五里,酒醉脚软,坐亭暂憩,不觉醉睡卧亭。正是:醉梦不知天早晚,起来但见日沉西。

忙赶步行五里,地名南脊。前无村,后无店,心中慌忙。偶在山岗遇吴玉者,素惯谋财,以牧牛为名。泰偶遇之,玉曰:“客官,天将晚矣,尚不止宿。近来此地不比旧时,前面十里孤野山岗,恐有小人不等。”泰心已慌,又被玉以三言四话说得越不敢行,乃问玉曰:“你家住何地?”玉曰:“前面源口就是。”泰曰:“既然不远,敢问庭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即当厚谢。”玉佯辞曰:“我家又非客店酒馆,安肯留人宿歇!我家床铺不便,凭你前行亦好,后转亦好,我家决住不得。”泰曰:“我固知宅上非客店,但念我出外辛苦,亦是阴骘。”再三恳求,玉佯转曰:“我见你是个忠厚之人,既如此说,我收牛与你同回。”二人回至家中,玉谓妻龚氏曰:“今日有一客官,因夜来我家借住,可整酒来吃。”母与龚氏久恶玉行此事,见泰来甚是不悦。泰不知,以为怒已,乃缓辞慰曰:“小娘休恼,我自当厚谢。”龚氏睨视,以目一丢。泰觉,不知其故。

俄而玉出,妻乃趋入,设厚席。玉再三劝饮,泰先酒才醒,又不能却玉之情,饮数杯,甚醉,玉又以大杯强劝二瓯。泰不知杯中下有朦药在内,饮后昏昏,不知人事。玉送入屋后小房安歇。候至更阑人静,将泰背至左傍源口,又将泰本身衣服裹一大石,背起推入荫塘,而泰之财宝尽得之矣。其所害者非止一人,所为非一次也!

日新到孝感二三日,货已收二分,并未见泰发货至。又等过十日,日新乃往新里街去看泰。到牙人杨清家,清曰:“今年来何迟耶?”新愕然曰:“我表弟已久来你家收布,我在城中,如何久不发货来?”清曰:“你那个表弟,并未曾到。”新曰:“我表弟马泰,旧年也在你家,何推不知?”清曰:“他几时来?”新曰:“二十二日,同到阳逻驿分行。”满店之人,皆曰无有。心中疑惑,乃遍问别牙家,皆无。

是夜,清备酒接风,众皆劝饮。新闷闷不悦,众人曰:“想彼或往别处收买货去,不然人岂会不见?”新想他别处皆生,无有去所。只宿过一晚,次早往阳逻驿李昭店问,亦曰:“自二十二日别后未转。”乃心忖:“或途中被人打抢?”新一路探问,皆说今新年并未见打死有人。又转新里,问店中众客是几时到,皆说是二月到的。新乃心中思忖:“此必牙家见他银多身孤,利财谋死亦未见得。”新谓清曰:“我表弟带银二百两来你家收布,必是谋财害命。遍问途中,并无打抢,设若途中被贼打死,必有尸在。如何活活一人,那里去了?”清曰:“我家满店客人,如何干得此事?”新曰:“你店中客人,皆是二月到的。我表弟来,想或孤客夜到,故受你害。”清曰:“既有客到,邻里岂无人见;街心谋人,岂无人知?你平白黑心说此大冤。”二人大,因而厮打。

新写信,雇一人驰报家中。次日,告于县曰:

告状人郑日新,系武昌府江夏民,告为虎牙谋害事。身与表弟马泰同行买卖,各带本银二百两。前月二十二日,阳逻驿分手,身来城中,泰往新里,店主李昭见证。投入虎牙,杨清顿立枭心,利财谋命。情惨昏天,哀爷作主,究尸究财,断填正法。上告。

孝感知县张时泰准状发牌。次日,杨清诉曰:

诉状人杨清,系本县民,诉为栽祸抵事。身充牙行,奉公守法。讵恶郑日新,前日飘空来家寻人。马泰到家,岂无人见;屋坐街心,岂敢谋人?切思非途被贼,即恶自谋,患家清究,诳台?抵。恳天严鞫,泾渭判然,良不遭陷。上诉。

县主准诉,行牌拘审一干人犯,齐赴台前研审。县主曰:“日新,你告杨清谋死马泰,有何影响?”新曰:“奸计多端,弥缝自密,岂露踪影?乞爷法究自明。”清曰:“日新此言,皆昏天黑地、瞒心昧已,马泰并未来家,若见他一面,甘心就死,莫说要见其银之多寡!今岁人实未见,此必是日新谋死,佯告小的,以掩自己。”新曰:“小人分别在李昭店,买酒各往东西。”县主问李昭曰:“你实见他别去否?”昭曰:“是日到店买酒,小的以他新年初到,旧例设酒,饮后辞别,一东一西。小的来得仔细,不敢胡言。”清曰:“小的家中客人甚多,他进小的家中,岂无人见?本店有客伴可审,东西有邻里可问。”县主即拘邻里、客伴,问曰:“尔见马泰到杨清店否?”客伴曰:“小的皆未见来。”邻里曰:“彼家来往人多,皆不甚知。”新曰:“邻里皆伊相知,彼纵晓亦不肯说。客伴皆是二月到的,马泰乃正月到他家里,二月来的,岂知正月之事?大抵马泰一人先到,杨清方起此不良之心。乞爷法断偿命。”县主见邻里客人各皆推阻,劝清招认。清本无此,岂肯招认?县主喝令将清重责三十。不认,又令夹起。受刑不过,乃乱招承。县主曰:“既招谋害,尸在何处?原银在否?”清曰:“实未谋他,因爷爷苦刑,受当不过,只得屈招。”县主大怒,又令夹起。即刻昏晕,久而才醒。自思:“不招亦是死的,不若暂且招承,他日或有明白之日。”遂招曰:“尸丢长江,银已用尽。”县主见其招承停当,即钉长板扭锁,援笔判曰:

审得凶恶杨清,牙侩作活,引客营生。马泰带银来店,遂起觊觎之想,欺身独自,思为利已之谋。夜主行凶,害其身于非命;更阑抬出,弃其骨于长江。自庆财藏囊,岂思冤枉无辜。害命谋财,俱皆招出。极刑大辟,处决秋时。

清罪拟定已及半年,朝廷委刑部主事魏道亨来湖广恤刑,历至武昌府。是夜览案卷,乃见是本年新案,仔细详察。偶尔精神困倦,隐几而卧。梦见一兔头戴一帽,奔走案前。既觉,心中思想,竟不能明。及览张知县审语“冤枉无辜”句,翻然有得:梦见兔戴帽,乃是冤字。想此中必有冤枉。次日,单调杨清一起人犯研审。问李昭则曰:“明白分别。”杨清邻、店皆曰:“未见、不知。”心中自思:“此必中途有变。”次日,托疾不出坐堂,微服,带二家人,往阳逻驿一路察访。至南脊,见其地甚是孤僻,乃思马泰之死,必在上下之间。细察仰观,但(见)前面源口鸦鹊成群,裁啄荫塘岸畔。三人进前视之,但见有一死人浮于水面,尚未甚烂。魏公一见,令家人竟至阳逻驿,讨驿卒二十名、轿一乘,到此应用。驿丞知是魏恤刑,即唤夫轿,自来迎接。参见已毕,魏公即令驿卒下塘取尸。其深莫测。内有一卒赵忠自禀曰:“小人略知水性,愿下取之。”魏公大悦,令之下塘。浮至中间,拖尸上岸。魏公曰:“你各处细搜,看有何物否?”赵忠一直钻下,见内有死尸数人,皆烂,不能得起。乃上岸禀与魏公。

魏公即时令驿卒擒捉上下左右十余家人民,问曰:“此塘是谁家的?”众曰:“此塘乃一源灌荫,非一家所有者。”魏公曰:“此尸是何处人的?”皆不能识。将十数余人带至驿中,路上自思:“这一干人如何审得?将谁问起?安得人人而加刑哉!”心生一计。回驿坐定,驿卒带一干人进。魏公令之一班跪定,各报姓名,令驿书逐一计开其名呈上。魏公看过一遍,乃曰:“前在府中,夜梦有数人来我台前告状,被人谋死,丢在塘中。今日亲自来看,果得数尸,与梦相应。今日又此人名字。”佯将笔乱点姓名,纸上一点,高声唱曰:“无辜者起去,谋死人者跪上听审。”众人心中无亏,皆走起来;惟吴玉唬得心虚胆战,起亦不是,不起亦不是。正欲起来,魏公棋子一敲,骂曰:“你是谋人正犯,怎敢起去!”吴玉低首无言。喝打四十,问曰:“所谋之人,乃是何方?一一从直招来,免动刑法。”吴玉不肯招认,魏公命取挟棍夹起,乃招承曰:“此皆远方孤客。小人以牧牛为由,见天稍晚,将三言四语哄他回小的家中借歇,将毒酒醉倒,丢入塘中。皆不知姓名。”魏公曰:“此未烂尸者,今年几时谋死的。”吴玉曰:“此乃今春正月二十二日晚下谋死的。”魏公自思:“此人死日正与郑日新分别同期,想必此人。”即唤李昭来问,驿卒禀曰:“前日往府听审未回。”魏公令众人各回,将吴玉锁押。

次日,魏公起马往府。府中官僚人等,不知所以,出郊迎接,皆问其故。魏公一一道之,众皆叹服。次日,调出杨清等略审,即令郑日新往南脊认尸。新认尸明白,回报。取出吴玉,出监研审。乃问清曰:“当时你未谋人,何为招认承狱?”清曰:“小人再四诉说并无此事,缘因本店客人皆说二月到的;邻里皆恐累身,各自推曰不知,故尔张爷生疑,苦刑拷鞫。昏晕几绝,自思不招即死,不若暂招,或有见天之日。今日幸遇青天,访出正犯。一则老爷明察沉冤,次则皇天不昧。”魏公令打开杨清枷锁,又问日新曰:“你当时不察,何故妄告。”新曰:“小人一路遍问,岂知这贼弥缝如此缜密。小人告清,亦不得已耳。”魏公曰:“马泰当时带银多少?”新曰:“二百两。”又问吴玉曰:“你谋马泰,得银多少?”玉曰:“实非小人谋害,前日但畏刑乱招。”魏公喝打三十,玉乃招曰:“谋马泰是实,银只用去三十两,余银犹在。”魏公即差数人往其家追取原赃。其母以为捉己受刑,乃赴水而死,龚氏见姑赴水,亦同跳下。公差见而救起,搜捡原银,封锁家财,令邻里掌住。公差带龚氏出官,禀曰:“玉母已赴水死,此妇亦已赴水,小人等救起,送台发付。”魏公曰:“这妇人可恶,丈夫为此大恶,怎不阻谏?你同与谋,亦该死罪。”龚氏曰:“屡谏遭谋,母谏成仇。婆婆今死,妾亦愿随,岂料公差救起。今日夫受极刑,亦愿同死。”魏公曰:“尔既屡谏不从,于你无干,今发官嫁。日新,本该问你诬告之罪,但要你搬尸回葬,罪从免拟。”日新磕头叩谢。

魏公判曰:审得吴玉日牧山坞,以险语而诱人借宿;夜陈鸩酒,以灌醉而谋人家中。狼虎狠心,使之妻子不拒见;虺蝎毒谋,令人财命尽消亡。死不甘心,白兔梦中来诉冤;灵难瞑目,乌鸦塘畔哭沉冤。痛此数商,奔走江湖而丧命;惜哉马泰,自投圈套死无辜。干累日新,为友而深招怨;祸延牙侩,无罪而误遭刑。稔恶贯盈,寸斩难以谢罪;强梁□秉,大辟用正典刑。池内数商,卖玉家赀而营棺;都中保甲,领尸殡殓而葬山林。杨清无罪,省发宁家之例;日新诬告,谅拟不应之条。搬尸回葬,免作他乡之鬼;原银领去,用为路费之资。龚氏无辜,由伊自嫁;吴玉收监,秋后决裁。张孝感法既不明,粟当皆止。

予按:此断魏公之英明如此,上不负朝廷推彀之诚,下不致囹圄覆盆之叹。不然杨清之死,几陷于无辜;而马泰之冤,终沉于苦海。此冤一白,京师大震,海内知名,而恤刑之任,始不虚矣!理刑者可不察欤!

 

董推府断谋害举人

处州府云和县进士罗有文,知南丰县事。有年家龙泉县举人鞠躬,只系瓜葛之亲,带仆三人,贵十八、章三、富十,往谒有文。仅获百金,将银五十两买南丰铜溜金玩器、笼金篦子,用皮箱盛贮,白铜锁钥。又于南京按院梅先春任———亦系表亲———会齐,辞有文起身,数日到瑞丰。先令章三、富十二人起早,往南京探问按院巡历何府,约定芜湖相会。次日换船,水手葛彩,为彼搬过行旅上船,见皮箱甚重,疑是金银,乃报与家掌艾虎曰:“数皮箱甚重,想是金银,决非他物。”二人乃起不良之心,议曰:“不可再搭别人,以便中途行事。”计排已定,乃佯谓躬曰:“我想相公是读书之人,好静,恐搭做客杂人同船搅扰不便,今不搭别人,但乞相公重赏些船钱。”躬曰:“如此更好,到芜湖时多把钱与你就是。”二人见说,愈疑银多。是日开船,数日过了九江。次晚,水手将船梢在僻处。候至半夜时分,艾虎执刀向躬头一砍,葛彩执刀向贵十八头一砍,主仆二人,死于非命。丢入江中,搜出锁匙,将皮箱开了。见满箱皆是铜器,有香炉、花瓶、水壶、笔山精致玩器,又有篦子,皆是笼金故事的,止得银三十两。彩曰:“我说都是银子,二人一场富贵在眼下,原来是这些东西。”虎曰:“有这样好货,愁无卖处?莫若载至芜湖,沿途发卖,即是银子。”二人商议而行。

章三、富十探得按院消息,巡历苏州。迳转芜湖。候过半月,不见主来,乃讨船一路上来,并未曾有。又上九江,直抵瑞丰,原店借问。店主曰:“次日换船即去,何待如今?”二人愕然,又下南京。盘缠皆尽,遍无觅处。二人典衣为路费,往苏州路问。及到苏州,遍问主人,并无消息。不意梅按院已起马往巡松江,二人又往松江。又问,亦无消息。囊箧潇然,欲见梅院,奈衙门整肃,商议莫若做状一纸往告。乃具状曰:

告状人章三、富十,系处州府龙泉县民,告为失主事。恩主举人鞠躬,自南丰仰候台台。瑞丰别主,往京探驾,出巡,约定芜湖回信。到京依期转候,半月不来。直上九江、瑞丰等处,寻觅不获。中途失主,情惨可矜!衷箧潇然,典衣作费到苏。爷台发驾到此,入叩无由,具状恳台作主代查。庶使奴等有依,他日不疑瓜李。上告。

梅院见状大惊,乃问曰:“你相公来此,中途如何相别?”章三曰:“小人与相公同到南丰罗爷任上,买有溜金铜器、笼金丰篦以作贽仪。离南丰而抵瑞丰,令小的二人,起早先往京中,探问老爷巡历何府,以便进谒。约定芜湖回信。到京得知老爷在苏,复转候主。半月未来,小的二人讨船直上九江,沿途寻觅,未有消息。疑恐来苏,小的盘缠已尽,典衣作费到苏。老爷发驾,遍觅皆无。今到此数日,老爷衙门整肃,不敢进见,故假状为由,门上才肯放入。乞老爷念老分上,代为清查。”梅院曰:“中途别后,或回家去?”富十曰:“来意的确,岂回家去!”梅院曰:“相公在南丰,所得多少?”富十曰:“仅得百金。”梅院曰:“买货多少?”章三曰:“买铜器丰篦用银五十两。”梅院曰:“你相公最好驰逞,既未回家,非舟中被劫,即江上遭风。我给批文一张,银二两与你二人做盘缠,沿途缉访。若被劫定有货卖,逢有卖铜货丰篦者,究问来历;不明者,即结送官,起解见我,自有分晓。”二人领批而去,往各处捕获皆无。

章三二人盘缠将尽,历至南京,见一铺有一副香炉。二人细看是真,问曰:“此香炉肯卖否?”店主曰:“自是卖的。”章三曰:“还有甚玩器否?”店主曰:“有。”章三曰:“有则借看。”店主抬出皮箱任拣。二人看得的确,问曰:“此货何处贩来的?”店主曰:“芜湖来的。”富十一手扭结。店主不知其故,乃曰:“你这二人无故结人,有何缘故?”大厮打。偶兵马司朱天伦过门,问曰:“何人唣?”章三扭出富十,取出批文投下。带转司去,细问来历。章三一一详述,朱公问曰:“你何姓名?”其人曰:“小人名金良。”朱公曰:“此货由何处来的?”良曰:“此货前是妻舅由芜湖贩来的。”朱公曰:“此非芜湖所出,安在此处贩来?中间必有缘故。”良曰:“要知来历,拘得妻舅吴程,方知明白。”朱公即发牌拿程,将众收监。

次日,拿吴程到司。朱公问曰:“你前在何处贩此铜货来?”吴程曰:“此货出自江西南丰,适有客人贩至芜湖,小人用价银四十两,凭牙掇来。”朱公曰:“客人你认得是何处人否?”程曰:“萍水相逢,那里认得?”朱公闻言,不敢擅决,只将四人一起解赴。梅院正巡至太平府,解人解至察院。梅院正值审录考察,无功勘问,发委推官董廷试,问明缴报。解人起批回讫、董推官升堂。富十二人具状曰:

告状人富十、章三,系处州龙泉县民,告为谋害事。恩主鞠躬,往丰谒戚,用价五十两,买有铜器丰篦,来京叩院。中途别主,岂料凶恶金良、吴程,顿起枭心,利财谋命。坑身遍觅,幸获原赃。恳天严鞠,清尸正律,生死街恩,上告。

吴程诉曰:诉状人吴程,系江陵县民,诉为冤枉事。守法经商,芜湖生意,偶因客带铜货,用价掇回,当凭牙侩,段克己见证。岂料枭恶富十、章三等,飘空冒认。切思货系劫来,安敢明卖?恳天作主,劈冤杜害,上诉。

推官受词,研审一遍,收监。次日,牌拘段克己到,取出各犯听审。推府曰:“段克己,你做牙行,吴程称是凭你掇来,必知原客何名何姓!”克已曰:“往过来续,昔进今达,安能久记姓名?”推府曰:“此一案乃都爷发来,兼且人命重事,知而不报必与同谋。吴程,你明白招来,免受重刑!”程曰:“古道‘有眼牙人无眼客’,当时货凭他买。”己曰:“是时你图他货贱,肯与他买;我不过为你解棼息争,平其价耳,我岂与之盘奸细乎?”推府曰:“因利而带货,人之情也。倘不图利,安肯乘波抵险,奔走江湖?你既知他货贱卖,必是窃来之物,尔做牙行,延搅四方,岂不知此事?二人自相推阻,中间必有说话,从直招来!若是他人,速报名姓;若是自己,招明受罪,何待刑拷!”二人不招,俱发各打三十夹、敲三百。仍前推阻。自思“二人受此苦刑,竟不肯招,且权收监”。但见忽有一片葛叶顺风吹来,将门上所挂之红彩一起带下,飘在克己身上,不知其故。及退后堂,自思“衙内并未栽葛,安有葛叶飘来?”此事甚异,竟不能解。次日又审,刑鞫不招,遂拟成疑案具申。梅院倒文,令着实查报,且委查盘仪真等县。推府起马往芜湖,讨船,官船皆答应上司去。临时差皂快捉船应用,偶尔捉艾虎船到。推府登舟问曰:“你何名也?”虎曰:“小人名艾虎。”“彼何名姓?”虎曰:“水手名葛彩。”推府自思:“前疑已释,葛叶随彩而下,想谋人者即葛彩也。”遂不登舟,令手下:“擒捉二人,转公馆拷问。”二人唬得魂飞魄散。推府曰:“你谋害举人,前牙行段克己报是你,久缉未获,今既获之,招承成狱,不必多言。”艾虎曰:“小人撑船,与克己无干,彼谋人何故乱扳我等!”推府怒其不认,即令各重打四十,寄监芜湖县,乃往各县查盘。回府即行牌取二犯审勘。芜湖知县即将二犯起解,到府送入理刑厅。推府即令重打四十迎风,二人毫不招承,乃取出吴程等一干对审。吴程曰:“你这贼谋人得货脱银,累我等无辜,受此苦楚,幸天有眼!”葛彩曰:“你何昧心!我并未与会面,何故妄扳?”吴程曰:“铜货丰篦,得我价银四十二两,克已可证。”艾虎二人抵饰不招。取夹敲一百,艾虎招曰:“事皆葛彩所起,当时鞠举人来船,彩为搬过皮箱三只上船,其重异常,意是金银,故萌此心。不搭别人,过湖口以刀杀之,丢入江中。后开皮箱,见是铜货,只得银三十余两,二人悔之不及。将货在芜湖发得吴程银四十两,是时只要将货脱身,故尔贱卖,被段克己觉察,挟分其银一十五两。”克己低首无言。推官令各自招承。富十、章三叩谢曰:“爷爷青天,恩主之冤一旦雪矣!”

推府判曰:审得葛彩性若鹰,试轻重而起朵颐之想;艾虎心同狼蝎,闻利言而操害命之谋。驾言多赏船钱,探囊中虚实;不搭客商唣,装成就裹机开。稍船僻处,豫避人知。肆恶更阑,操刀杀主仆于非命;行凶夜半,丢尸泯踪迹于江湖。不思天理谁欺,自庆奸谋叵测。欣幸满箱银两而登时富贵,岂知盈箧铜货非旦夕脱身!装至芜湖,牙侩知而分骗;贩来京铺,二仆认以获赃。贼不知名,飘葛叶而详施显应;犯难遍获,捉官船而自报真名。悟符前谶,非是风吹败叶;擒来拷鞫,果是谋害正凶。招出吴程,和买镏金之货,扳来段克己,骗分十五两之银。葛、艾二凶,利人财、谋人命,合枭首以示众;吴段二恶,和买货、骗分赃,皆充配于远方。金良无辜,应皆省发。

立成文案,申于按院。梅大巡看得情真,罪当依拟,将葛彩、艾虎秋季斩讫。吴程、克己即行发配。

予按:此断虽鞠躬之冤魂抑郁不伸,实董公之英哲,用心体认,乃能断出此冤。一则不负上人所委,次则不致真凶漏网,是可见天理昭然,而王法明矣!

 

陈府尹判恶仆谋主

陕西西安府有一巨商,姓刘名永泰,同恩养家仆进兴,往广东潮州府发卖毡绒等货,大获其利。结账得银千有余两,遂命进兴收拾行李回家。沿途轿马,渐至西南驿,在汪华家雇马,行到凉亭,离鞍憩息。偶遇一队猎夫,网得獐麂兔鹿、山鸡野鸟,无物不有。间有死者,抑有生者。惟一山鸡未死,眼中似觉流泪。永泰为人心慈,极好施舍。不忍山鸡受此网罗,欲买放生,令进兴问猎夫山鸡肯卖否。兴即问猎夫曰:“汝山鸡肯卖否?”猎夫曰:“汝买去何干?”兴曰:“我东人欲买放生。”夫曰:“若买去吃,价亦不多;如买放生,价要加倍。”永泰就命进兴拿皮箱过来,开锁取银与他。猎夫争多竞少,汪华近客人皮箱边叫:“客官,放生好事,还添他些。”永泰又开皮箱,取银凑他买成。相别猎夫,行数十里,将山鸡放去。华见皮箱放多银子,陡起枭獍之心,欲设谋害之计。一时无如之奈,乃发声慨叹。兴问之曰:“汪华哥,你为何事这等伤心?”华曰:“我今日见你东人皮箱内许多银子,我等如此命穷,分毫未有所积。”兴曰:“要银子何难之有,只是未有合志之人;若有合志者,其不难也!”华曰:“何为不难?”兴不答,微微而笑;华曰:“汝为何发笑?”曰:“我笑人痴,不知我意。”华曰:“你意欲何为?”兴曰:“我意欲谋一场大富贵。”华曰:“大富贵如何谋得?”兴曰:“眼前若有同志者,即时可得。”华再三数问,兴方才说出真情:“我东人皮箱内有千余银子,你若肯同心协力,将我东人谋死,我与你两人,岂不是即时大富贵乎?”华曰:“你说此事,正合我意。我只伯你不肯害主,故不敢露其言。我昨日发声慨叹者,正此故也。你我二人同心合志,欲至店中谋死,恐难脱身,莫若次日行至山坞僻处,方可下手。”二人商议已讫。次日果依此计谋死,遂埋于深林之中。二人商议,同往远处买卖。兴曰:“你且归家,别做买卖;我回不得,潜往金陵,权开当铺。我铺面牌额上改号‘九嶷’,你若通书问候,可寻当铺招牌,定知下落。”言讫遂将银子平分,相揖而别。华即归家,渐渐将银置买屋宇田产,族人邻舍议论纷纷,皆云“此子不过一马夫耳,何为一旦而兴家创业如是之速耶?”俱有所疑。

未期年,只听得潮州府府堂上一场异事,有一山鸡从空飞向府堂月台前,三嘎其声。府尹心中惶惶恐惧,意有甚凶变之事。山鸡且飞且鸣,府尹问曰:“山鸡,你敢是来报我有甚凶变之事乎?”山鸡挺然不动。府尹又问曰:“抑是你有甚冤枉之事乎?”山鸡才飞近案前点头。府尹曰:“既有冤枉,差几名皂隶跟你往冤枉处所。”山鸡慌忙将头连点几下。即差饶甫、继善二人同山鸡而去。已经二宿,山鸡飞引二人到一山坞僻处深林之中,山鸡飞上土堆,将爪往上爬土,连叫几声而死。饶甫、继善二人即时投明地方,将土堆开看,果见一死汉还朽烂,只见衣带上缚着一挽手。饶甫二人遂解下挽手带回,报知府尹。府尹问曰:“你们跟山鸡到何去所?”二人答曰:“小的跟山鸡三日,到一深林之中,只见山鸡慌忙飞上土堆,将爪爬土,连叫几声而死。小的即投地方开看,果见一死汉在内,还未朽烂。死汉衣带上有挽手一个。”府尹即差精兵十名,拿城中养马夫鞫问。马夫俱已拿到,府尹问曰:“这挽手你认得是那个的?”马夫答曰:“小的不认得。”内有一马夫答曰:“此挽手是西南驿汪华的。”即差精兵十名,竟到西南驿拿得汪华,赴至鞫问。汪华不认。连打四十,又不肯认。又将夹棍夹起,汪华受刑不过,只得拈出前情:“小的马雇陕西客人刘永泰,途中因买山鸡放生,瞧见皮箱银子,小的同他家仆进兴具谋死是实。”府尹曰:“进兴今在何处?”华曰:“进兴与小的当初分别之时,叫小的归家买卖,他往金陵开一当铺,改号‘九嶷’。说小的或通书问候,或去看他,可执当铺牌上有‘九嶷’二字就是。”府尹沉思不决,将汪华收入重监。是夜思之曰:“我有同年者,任江陵县尹。”次日写书一封,密差精兵四名,星夜赍书往金陵江陵县同年处,查究当铺有号九嶷者,可起解回对审。进兴拿到,兴即诉状云:

诉状人进兴,诉为飞祸诬陷事。身素守分,毫不妄为。髫年跟叔贸易,营至坐铺金陵,仅可口。殊恶生平未识,捏故同谋。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冤蔽覆盆。乞台严审,庶泾渭得以两分,良民不遭诬陷。匍匐哀哀,上诉。

陈府尹细观诉状已毕,分付牢子监中提出汪华对审。进兴坚执,不肯招认。发打四十迎风,鲜血淋漓,又不肯认。又将夹棍夹起,敲上三百余下,晕死在地。既苏鞠问,又不肯认。又将脑箍上起,受刑不过,拈出前情:“小的与汪华同谋死主人是的。”

陈尹遂落批语云:刘永泰心地仁慈,既捐金以全雉;进兴衷怀凶狠,思谋主以无方。偶遇汪华艳羡,自庆得获知音。山坞僻处,以棍石而谋主非命;深林隐地,分银两而别往金陵。自谓遂谋得志而成家起本;岂知冥主业债而负屈含冤。雉获解危,尚知诉台雪恨;兴叨养育,而忍弑主辜恩。禽义何深,人心何惨?爰服上刑,永兹无赦。汪华一体,秋后同决。

予按:此断陈公善政清刑,感鸟悲而鸣数年之冤枉,烛奸破宄,断仆死,以殄万世之穷奇,非明于格物者能乎?鸟也无知,尚能报怨;人而有觉,何忍忘恩?此冤一白,陈公之名愈著,而报效之迹愈彰。人而不仁,不如鸟乎?是以邑人以为神断云。

 

吴推府断船户谋客

苏州府吴县船户单贵,水手叶新———即贵之妹夫,专谋商客,至于起家。适有徽州商人宁龙,带仆季兴来苏买缎绢,千有余金,雇单贵船只,搬货上船。主仆二人,次日登一舟开江,径往江西而去。五日至章湾,稍船。

是夜,单贵买酒买肉,四人盘桓而饮,极情劝得宁龙主仆尽醉终止。候至二更人静,单贵、叶新将船抽绑,潜出江心深处,将主仆二人丢入水中。季兴昏昏沉醉,不醒人事,被水淹死。宁龙幼识水性,落水时即随势钻下,偶得一木缘之,随水直下。见一只大船悠悠而上,龙乃高声喊叫“救命,救命!”船上有一人氏,龙同县人氏,名张晋,乃龙之姨表兄也。知其语类故乡,连令稍子救起。二人相见,各叙亲后,晋即取衣与换,问其何故坠水。龙一一以前事答。晋乃取酒,为之压惊。天明,二人另讨一船,复转苏州,写状告于府曰:

告状人宁龙,告为谋财害命事。身带银千两,一仆随行,来苏贩缎,往贸江西。寻牙募船装载。不料驾掌单贵、水手叶新,揽载殊恶,往至章湾,稍船设酒,苦情劝醉,将身主仆推入波心。仆遭淹殁,身幸张晋援救。平白谋人,鲸吞财货,情极可怜。告台作主,追货断填,剪恶除凶,生死衔恩。上告。

时知府朝天推、官吴士凤,署掌府印。接得此状,细审一遍,行牌捕捉。“二人尚未回家。”公差回禀。即拿单贵家小收监。又将宁龙同监。差捕快谢能、李俊二人,即领挨批,径巡水路挨访。岂知单贵二人,是夜将货另载小船,将空船扬言被劫,将船寄在章湾。二人起货,往南京发卖。既到南京,将缎绢掇上铺,得银一千三百两,掉船而回。至章湾取船,偶遇谢、李二公差,乃问曰:“你往何去?”谢、李二人曰:“奉公差遣,从松江而来,搭船回去。”贵曰:“既然回家,可同我船而去。”谢、李二人毫不言动,同船直回苏州城下。上船谢、李取出扭锁,将单贵、叶新二人锁起。二人魂不着体,不知风从何来。乃曰:“你无故将我等锁起,有何罪名?”谢、李曰:“去见老爷,就见分晓。”二人投入城中,吴公正坐晚堂。谢、李将二犯带出曰:“小的领钓旨,挨拿单贵一起人犯,带来投到。乞金笔销批!”吴公问曰:“你二人在何处捉获?”谢、李曰:“小的从水路缓缓游去,密访闻往南京。二人欲雇船去,偶遇单贵二人回转。他问小人何去,小的佯言奉公由松江而回,在此讨船。单贵说载我二人回来,小人路上并不曾说出,恐知奔走。直回城中,方锁送老爷。”吴公曰:“你二人起来。”又差四人往船上,罄将所有搬入府来。“单贵、叶新,你二人谋死宁龙,得银多少?”单贵曰:“小人未有谋人,知甚宁龙?”吴公曰:“方有仁云凭他代宁龙雇船往江西,中途谋死,何故强争?”单贵曰:“宁龙船中途被劫,小人之命,险不能保,安顾得他?宁龙之杀,贼杀之也;宁龙之财,贼得之矣,与小的何干?”吴公怒曰:“以酒醉丢入波心,还自口硬,说你无干!可将各重打四十。”叶新曰:“小人纵作有此亏心,今无人告发,无赃无证,”缘何追风捕影,不审明白,将人受责,岂肯甘心?”吴公曰:“今日到此,不怕你不甘心。从直招来,免受刑法;如不直招,取夹棍夹起。”单贵二人身虽受刑,任敲狼头,形色不变,口中争辩不一。俄而众兵搬其船上行李,一一陈于丹墀之下。于监中取出宁龙来认。中间动用之物,一毫不是;银子一两未有,缎绢一疋也无。岂料其银并得宁龙之物,皆藏于船中夹底之下。单贵见所陈之物,无一是龙的,乃曰:“宁龙,你好负心!是夜你被贼劫,将你二人推入水中,缘何不告贼而诬告我等?你没天理!”龙曰:“是夜何尝被贼!你二人将酒劝醉,将船抽出江中,丢我二人入水中,将货寄在人家,故自口强。”吴公见二人争辩,一时狐疑,乃思:“既谋宁龙,船中岂无一物?岂无银两?千两之货,置于何地!”乃令放夹收监,吴公退堂一计。次早升堂,取单贵二人,令单贵站东廊,叶新站西廊。先呼叶新而问曰:“是夜贼劫你船,贼人多少,穿何衣服,面貌若何?”新曰:“三更时分,四人皆在船中沉睡,忽贼将船抽出江心。一人七长八大,穿青衣涂脸,先上船来。忽三只小船,团团围住。宁龙主仆见贼入船,惊走船尾,跳入水中。那贼人将小的来打,小的再三哀告道:‘我是船户。’他方才放手,尽掳其货而去。今宁龙诬告法台,此乃瞒心昧己。”吴公曰:“你出站西廊。”又叫单贵问曰:“贼劫你船,贼人多少,穿何衣服,面貌若何?”贵曰:“三更时分,贼将船抽出江心,四面小船七八只围住。有一后生,身穿红衣,跳过船来,将宁龙二人丢入水中。又要把小的丢去,小的道:‘我非客商,乃是船户。’方才放手。不然同入水中。”吴公见口词不一,将二人夹起,皆曰:“既谋他财,小的并未回家,其财货藏于何处?”并不招认。无法可施,又令收监,亲乘轿往船去看。船内皆空,细观其中,见船底有隙,皆无棱角。乃令左右启之,内有暗拴,不能启。令取刀斧打开,内物广多,衣服器用皆有,两皮箱皆是银子。验明,挑回衙来,取出,宁龙认物。宁龙曰:“前物不是,不敢冒认;此物皆是,只有此新箱不是。”吴公令取单贵二人,曰:“这贼可恶,先苦不招,此物谁的?”单贵曰:“此物皆客人寄的,何尝是他的?”龙曰:“你说是他人寄的,皮箱簿帐谅你废去,此旧皮箱内左傍有一鼎字号。”吴公令左右开看,果然有一鼎字号不差。乃将单贵二人重打四十,又夹起。不认,又加夹起。熬刑不过,乃招出:“其货皆在南京掇去,得银一千三百两,分做两箱。二人各得一箱。”

吴公判曰:审得单贵、叶新蛇蝎虎狼,恶贯满盈。乾没利源,驾扁舟而载货;贪财害客,因谋杀以成家。客人宁龙,误载其船。舟行数日,携酒频斟。杯中设饵,腹内藏刀。趁酒睡浓,一篙抽舡离伴;俟更人静,双手推入长江。自意主仆落波心,定丧江鱼之腹。货财囊私橐,得充饿虎之愿。不幸暮夜无知,犹幸皇天有眼。虽然仆遭溺殁,主获救援。转行赴告,挨批诱捉于舟中;真脏未获,巧言争辩于公庭。夹底中搜出器物银两,簧舌上招出害命谋财。罪应大辟,以偿季兴之命;赃返旧主,以给宁龙返家。

予观此断,民奸隐伏,黑白变迁,倘不细察,安能悉得其真?而吴公一审得理,再察获赃,令奸凶塞辩自招,非有才有能者,其孰能之?为政者可不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