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言道得好:“人急悬梁,狗急跳墙。”一个人到了发急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孔令仪这次受了袁佩珠的捉弄,她觉得比要了她的命还要厉害,恨不得即时即刻,就想一个报复的法子。现在余太太说是有了办法,心里先痛快一阵,立刻跳了起来,握住她的手道:“表婶!你说,是怎么样报复的法子?我愿把这条命不要,也得出一出这一口气。”

余太太笑道:“你别慌!等你表叔回来了,我和他计议妥了,再告诉你。”令仪道:“你先告诉我要什么紧?我是当事人,难道还泄露了秘密,破坏我自己的事不成?”

陈子布今天穿的西装,是格外平贴整齐,裤子上两条折纹,直通到底。衣服小口袋里露出来的花绸手绢,活像一只花蝴蝶。自己还不曾向前,一阵香味,早是传达过去了。可是看着佩珠呢,蓬蓬的头发,黄黄的脸儿,走起路来,要动不动的,好像害了很重的病似的。便迎上前去向她笑道:“我不知道密斯袁不舒服,我要是知道,就不来打搅你了。”

那边的袁佩珠坐在自己的卧室里沙发椅子上,两手抱着腿,斜望了桌上放的电话机,鼻子里哼哼两声,又冷笑一声道:“孔令仪的本领,倒也不错。但是我决不能这样罢休!这样看起来,年纪轻的男子,用情太滥,不足和他谈爱情,只是他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必是令仪在一边监视着吧?这样夜深她还在一边监视着,这话也就难说了。”想到这里,心火如焚,哪里睡得着。听到隔壁屋子里钟声当当响了四下,心想:我这不是发了傻劲吗?这样坐到天亮去,也是自己教自己吃亏罢了,于是解衣就寝。

这一天随在令仪之后,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到了晚上,陪着令仪看了电影,一同坐上汽车,令仪抬起一只手来,捏着小拳头,在额头上连连捶了几下道:“这是怎么回事,头痛得厉害。”计春道:“你既然不舒服,我送你回去罢。”令仪倒并不推辞,只说那就劳驾了。

计春站起来相迎,一句话还不曾说得,令仪先就赔着笑道:“你年纪轻,脾气可是不小。不是余先生去劝你,你还不来呢。”计春笑道:“我很后悔!望你原……”

计春怕拂逆了余子和,他会告到公安局去,而且那几十万家产的希望,实在太可以迷惑人了,怎能够拒绝?既是有余子和出来担保无事,就随着他去碰一个钉子试试看,万一令仪不能谅解,我也可以和她最后说明,从此以后,各不相犯。如此想着,对了镜子,整一整西服领子,又牵牵上身的衣襟,然后在帽钩上取下帽子,对了镜子,悄悄地向头上盖了下去,那意思是怕弄乱了头上的头发。

计春将令仪送到了家门口,见令仪懒懒的样子,索性就搀着她下了车。进门之后,余子和就迎出来了,便笑道:“孔小姐不大舒服,你不应该走。我外面书房里,现成的有一张铁床,你在舍下屈居一宿罢。”

计春和他走出门来,就不免大吃一惊;原来孔令仪的汽车也停在这里,莫不是她也追来了?然而子和大大方方的,却挽了他一只手,一同上车来坐着。这样看起来,好像余子和是得了令仪的同意,派汽车送他来的,心里又宽慰了一点。然而她为什么要这样地将就我?我和佩珠昼夜在一处胡缠,她不恨我吗?他心里怀着一个疑团,也不说话,就一直地到了子和家门口。

计春一个翻身坐起来,笑道:“你不说是晚上见的吗?怎么来得这样子早?……”口里说着,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孔令仪的表叔余子和。令仪曾介绍着见过一回,并未交谈过,为什么来了?只好勉强堆下笑来让坐。

看过了两册画报,忽然隔壁滴铃滴铃一阵电话铃响,看那桌上的小座钟,已经快有两点钟。在这个时候,余家有什么人起来接电话?不如代接了罢。于是走过去接了电话机问答起来,一听之后,那边却是一个女子声音,她一开口,便道:“啊!果然是你!我是袁佩珠。”计春慌了,糊里糊涂地就把电话机挂上。但是这边肯中止,那边却不肯中止。铃铃铃!电话铃只管是响,计春待要不接话,怕余家人醒了,说是本人太不管事,电话铃在耳边响,却不肯接话。要接话吧,佩珠听得出自己的声音,自己何辞以对?于是急中生智,拿着身上的手绢,将电话铃的碰钟,给它塞死,于是安然也就睡觉了。

桌子上摆着有热茶瓜子花生仁碟儿,另外还有一沓画报。计春看电影回来,精神并不疲倦,看到桌上这些东西,就在椅子上坐下。一面翻画报看,一面抓花生仁吃。

子和道:“那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还要跟你们做和事老,你难道这一点事不懂,做了孔家的女婿,可以发几十万银子财吗?”计春手扶了桌沿,眼看自己的手背,沉吟了许久,才道:“我和令仪订婚,并非为了金钱。”

子和道:“我告诉你罢。她说了只要你肯认错,就是你拿刀杀过她,她也饶恕你了。无论如何,你总没有拿刀杀过她吧?你不可犹豫,你们今天言归于好了,明天预备一天,后天就是新潮大学补考的日子,你们一块儿去考。”说着,站起来拍着计春的肩膀道:“真是傻子!这样的好事,你为什么不干?”

子和道:“我也不说你为了金钱,但是既得着爱人,又发了大财,那不更好吗?”计春默然了许久,低声道:“只是她……现在很恨我了,而且……她府上也不愿意。”

子和道:“你有法子就很好了,何必还要征求我的同意?”余太太笑道:“我有什么,我有屁法子。我因为她说了花钱不在乎;既是花钱不在乎,我们落得借这个机会分用她几个钱,但是要怎样弄她的钱,我可没想到,所以等你回来出主意。”

子和道:“你不要下什么转笔。现在一言为定,还是愿到感化院去受拘留呢?还是愿意做财主老的姑爷?两项由你现在择定一项。”说着,板了面孔,侧着身子,只管吸卷烟。计春又沉吟了一会子,说出两个字:“当然!”

子和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更有把握了,便将声调低了一低,变作柔和的模样,因道:“你放心,我既说明了,是为息事宁人来的,只要你肯就范,决不把你告到公安局去。你和令仪的事情,已经闹到安庆去了,怎好随便离开?你家里那头亲事,又没有结婚,有什么不能拆伙的?暂时搁下再说。现在第一步,你还是去进学校读书;至于学校怎样进去,要花多少钱,你不必管,都在我身上。”说着,用一个食指,摸了他上嘴唇的胡子,微笑着,带有一种得意的样子。计春这倒不解所谓,望了他的脸,犹疑了一阵子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子和笑道:“赔礼你总会吧。再写一封信回去,一定要把亲事退了,不然,就脱离家庭。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不愿发财,还愿不要儿子不成?”说着,又把包考新潮大学高中部的话说了一番。计春听到这些话,把承继孔家财产以后,盖洋房,坐汽车,穿好的,吃好的,那些消灭了许多天的幻影,重新又虚构起来,踌躇着道:“只是……”

子和笑道:“我倒不是为钱,只要你以后听我的话,不过河拆桥就是了。”余太太在灯光影里,对他嗤地笑了一声,夫妻二人便在一种协定之下,把主意想好了。

子和笑道:“对不住!兄弟来得鲁莽一点,但是兄弟此来,息事宁人,是为着阁下的。”计春听着,料是令仪的事,只得连连答应了几声是是。

子和笑道:“你既说当然做财主老的姑爷好,你现在和我一路去见孔小姐。”计春吸了一口气,才道:“其实我对于她毫无恶感,只是她那个脾气。”

子和笑道:“你也未免胆子太小了。我既然专程去把你找来,难道还能够让你来专程碰钉子不成?”计春一想,这话也是,于是跟着在子和后面,一路走到客厅里去。

子和站起来,哈哈笑道:“只要你在令仪面前表示一点忏悔的意思,她自然可以回心转意。你看,这一些不都是她替你制的吗?她怎能真恨你?”说时,指着计春身上,指着床上的新被褥,指着桌上的奇巧摆设,又道:“至于她家里,只要你把家里那头亲事肯退了,她父亲又怎会不把女儿给你?于今是恋爱自由的年头,她父亲还真能把女儿关起来不成?”计春道:“我怎么办呢?”

子和站起来拍着胸道:“我保险。她受了这番教训,决不和你闹脾气了。”计春道:“只是我有一件事,做得对不起她。”

子和淡淡地笑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你穿了这身西服,和她照过相吧?这相片我有不少张,我看你们表记的东西,你所有的,不见得尽还了她。她所有的,也不见得尽还了你。翻起脸来,这都是老大证据。她对你是无所谓的,可是她的父亲,肯把女儿白白地让人欺侮了一阵子,就完了吗?我已经收到孔大有三个电报,叫我把你告了。你虽然年轻,法院里或者可以饶恕一点,但是我只到公安局去告你拆白,你能说没有用令仪的钱吗?老实说了,你越年轻越觉你这人将来可怕,并不要经什么法律手续,就可以把你送到感化院去,感化你三年四载,你决计赖不了吧!”计春听了这话,脸就红了,淡笑道:“这是笑话。我和令仪订婚了,彼此同照一张相,交换一些东西,这也是平常的事情,怎么能说是拆白?”余子和道:“这个我不管,将来你到公安局说理去。现任公安局长是最恨拆白党的,只要我一个电话,大概警察也就来了。”计春哪里还能辩驳,心中只有扑扑乱跳的分儿。

子和心想:这孩子受着摩登姑娘的熏陶,绝对不是豆腐店的小老板了。便笑着点了两点头道:“你跟我去罢。只凭你这个态度,我就敢担保孔小姐不会同你为难的了。”说着,又伸手拍了两拍计春的肩膀。

子和向他笑道:“你在这里坐一会子,我去把她叫了出来,而且对她说,不能给你钉子碰。若是让你碰钉子的话,她就不必出来,免得彼此都受气。你看我这话合理不合理?”计春到了这里,那气焰自然也就挫下去一半,只有唯唯答应子和的份儿,哪里还说得出别的什么来。

子和去了,不多大一会子,便听到院子里得得做声,一阵高跟鞋子响,计春料得是令仪来了,心里立刻随着突突不安起来。那客厅门轻轻地向外一拉,令仪带着笑容,悄悄地进来了。

子和下了车,他还在汽车上等着不动。子和道:“你下来呀!到了。”计春皱了眉道:“还是请余先生先去和她说一声。她要是不生气,我就进去。”

在这天下午,余子和得着令仪一百块钱,就来花园公寓,拜会周计春。他正是回公寓来吃午饭的,吃过了午饭,精神疲倦已极,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于是和着衣服,就在床上躺下。刚刚有些昏迷过去,茶房走了进来,连叫着客来了。

可是说也奇怪,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等自己一觉睡醒过来,已经是一点钟了。起来以后不曾吃饭,也不曾喝茶,只抱了膝盖,在屋子里坐着。

到了次日早上,余太太刚是漱洗完事,令仪就打发女仆来请余太太去说话。余太太向丈夫笑道:“你看她是性急吗,哪里还让我们耽误得下去呢?”

佩珠笑着请他坐下,向他脸上打量了一下,才很不经意地样子问道:“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陈子布笑道:“当然是有事。”佩珠正色道:“什么事!莫不是……”陈子布笑道:“你应该明白,我无非来看看你。你想,我们彼此之间,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无非是你探望我,我探望你罢了。”佩珠皱了眉道:“凭你说这话,我就该把你轰了出去。我们这样久的朋友,还要对着我灌这样浓的迷汤,不显着你是虚意吗?”陈子布站了起来,口里连道:“言重言重!可是我实在是来看望你,并没有说假话。”佩珠道:“你是好话不会好说,你老老实实地说着,来看望我的,那就算了。为什么要加上一个所以然的帽子呢!”陈子布不敢说什么,只是笑。

余子和道:“还有这样一个长夜呢,忙什么?你以为弄了钱来,我能分多少吗?”余太太道:“别嚷了。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去了,那岂不是万事俱休。这回有钱,我们二一添作五好了。”

余子和笑道:“我说呢,你怎能这样和我客气,原来是主意还不曾想到。她在外面胡闹的情形,我不大清楚,一时叫我想主意,我也想不出来。”余太太道:“看得起你,你倒要拿乔了。她明天一早,就等着我的回话呢;你今晚上不把主意想起来,那可是不行。”

余子和斜眼看了他,见他穿了枣红花条呢的西服,里面雪白的衬衫和领子,垂着斜纹花领带,小背心口袋里微露着橙黄的金表链子,于是取出一支卷烟,自己擦火引着了,喷了两口烟,微笑道:“阁下很好的青年,为什么干拆白党的事情?”计春红了脸道:“余先生是为了孔小姐的事情来的吗?我们已经把交涉解决了,没有事情了。”

余太太走进自己的卧室,余子和果然回来了。等太太进了门,迎着笑问道:“什么事要孔小姐拉拉扯扯的?”余太太掀起窗户帘,将头靠紧了玻璃,向外面张望了一下,这才把令仪受窘,和她想法子的话,重述了一遍。

余太太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想的这条计策,要你表叔出面,非征得他的同意,我不敢说,过一两个钟头,他就回来的,我们商量好了,明天早上,就可以告诉你。今天晚上告诉了你,你今天晚上,也做不出什么道理来。”说着,又拍着令仪的肩膀,安慰她一阵。令仪究竟不知道余太太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她一定不肯说出来,也就罢了。

余太太到了令仪屋子里,令仪迎上前来握着她的手道:“表婶和表叔把办法商量好了吗?”余太太道:“我知道你是性子急的人,怎么能不把这事办好呢?”令仪笑着,拉了余太太进屋,一同在沙发椅子上坐下,笑道:“我的表婶!你说罢,我怎样能够报复她呢?”余太太道:“这可有一句话先要问问你,你是和周计春从此撒手呢?还是要把他夺了回来?”

令仪静静地听着,摇了两摇头道:“这个不好,一点也不能出我的气。”余太太笑道:“这不过是一个大纲,这里面自然还有许多曲折详细的办法,我自然会随时和你商量,而且这主意也不是我一个人出的,回头同子和大家议论了一阵子,你就自然明白了。”令仪将信将疑地,照着她的话办。

令仪连连摇着手道:“你来了,就来了,从今日起,我们完全跟以前一样。至于我们发生误会的这一档子事,也不是谁的过失,不必谈了。你要我原谅你,我也要你原谅我呢!”计春听着,这又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怎么她会毫不生气,倒要求我来原谅她呢?于是笑道:“你这样说,我更是惭愧。这一回的事,你应当知道,我完全是被动的……”

令仪还是连连摇了手皱了眉道:“这一件事,我们不必谈了。你怎么又提了起来呢?你今天不必走了,就在我这里吃饭。回头我们一块儿去看电影。”计春真不料她一句怨言没有,在这种情形之下,人家还留着吃饭看电影,哪里还说得出一句推辞的话来。随口就笑着,答应了当然两个字。

令仪越听越不对,抢着摇了头道:“表婶!你怎么和我谈考学校的事情?我还有心念书吗?”余太太笑道:“谁管你念书不念书,这是一条计策呀。只要你赞成这事了,你表叔他自然有法子驾驭着周计春,让他也到新潮大学高中部去。你两个都在那里读书,他有戒指在你手上,你可以把这个要挟他,不许他和佩珠来往。你的男朋友不是很多吗?你可以分开来重托他们,绊住了佩珠,让她近不得周计春。”

令仪脸一红,又鼓着腮子道:“谁希罕他!可是能出这口气的话,怎么样子办都行。我不会把他和佩珠拆散了,再不理他吗?”余太太道:“那就好办。你表叔和新潮大学校长是熟人。他们那里办了高中部,有你表叔说一声,可以把考试卷子,考后再补发一份,你在家里做好了,再由表叔送去。考的时候,只要你到场点个卯,卷子上随便写什么都行。只是这要运动好几位教员,得多花一笔钱。你表叔也要请两个客……”

令仪扶着老妈子进里院去了。走到里院门边,还回头来,向他看了一眼,计春想着,这里既是有地方可住,也就不必走,要不然又会逗着令仪生气的。于是答道:“那就好极了,只是又要打搅余先生。”子和笑着,引他到书房里去安歇。

不一会儿,前面门响,令仪说是余子和回来了,就催余太太赶快地回去商量办法。余太太笑道:“你别性急,反正……”令仪拖了她一只手,向屋子外拉了便走。连道:“去罢去罢,最好是今天晚上,就能给我一个信呢。”她口里说着,一直把余太太拉到前院,方才回房去了。

一会子工夫,女仆拿了一张名片进来道:“有一个客来拜会小姐。我和门房说了,小姐不舒服呢。”佩珠接过名片一看,却是陈子布,便站起来道:“赶快出去看看,他走了没有?我就出来。”女仆赶紧走了,佩珠走到梳妆台边,打开了粉缸子扑了两扑粉,又用牙梳在头上梳了几下,这才走到客厅来。

佩珠靠了椅子背坐着许久许久,才叹了一口长气。子布笑道:“这些日子,密斯袁应该快活才是,怎么反是郁郁不乐?”佩珠道:“你以为我和周计春在一处,交情很不错吗?”子布只是微笑着,没有答话。佩珠一板脸子道:“男子没有一个好东西!”子布在西服袋里掏出烟卷盒子来,从从容容地取出一根烟卷来抽着,然后微笑道:“为什么又骂我们呢?”佩珠道:“你是装傻,你还真不知道!”子布道:“你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我实在不知道什么事得罪了你。”

佩珠道:“这件事来得突然,也许你不知道。我看天下最无聊的人,莫过于孔令仪了。自己怕做姨太太,和姓周的离了婚,离了就离了罢,她又怕别人把姓周的夺了去,下着身份,又再三地哀求,差不多磕着头,又把姓周的弄了回去。”子布也装出很郑重地颜色来道:“这实在是有点失身份。不过密斯袁可说的是男子汉不是个东西,这件事也罪在男子吗?”

佩珠道:“自然,令仪肯失身份,周计春可就更是失身份。只为贪图令仪有几个钱,就像一条狗样,让人家呼之便来,挥之便去。其实我对于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只因为看他年纪轻,若是这样胡闹下去,一定会堕落的,所以我一番好意,不时地去照顾他。我也很知道,外面的朋友,对于这件事,对我发生很大的误会;以为我要和令仪争这一个人,其实他的程度,比我要差十万八千里,和他说什么,他也是不懂,我何至于就单独看上了他。”子布听她这一番话,不去驳她,也不附和,默然地坐在一边。

佩珠道:“这都不去管他了,说来说去,还是孔令仪这丫头可恶,就算我有心于周计春罢,反正是你不要的人了,与你还有什么妨碍?她倒是处处打听我的行动,把我当了贼待。昨天上午,她叫她的表叔把车子接着周计春到家,索性把他关了起来。昨天晚上是余子和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我不在家,他约我晚上两点钟回话,我回得话去,倒是姓周的接着。你想,这样夜深,他还在余家,这内幕还用得说吗?就是你,也疑心我和姓周的有什么关系了。我为姓周的受了多大牺牲,结果,我倒让姓孔的气我一顿,我多么委屈……”说到这里,她嗓子一硬,两行眼泪,就跟着流了下来。子布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不必搁在心里了。”

佩珠在胁下抽出手绢来,慢慢地揉着眼睛道:“那么,你瞧我是多么冤?我早知道姓周的是这样主张不定,趁着那两天,我就和他订了婚,请上两桌客,找一个律师做证人,当众宣布一下子。不怕她孔令仪有天大的本事,她也不能把周计春夺了回去。”子布总是不做声,在一边听着。

佩珠只管说得痛快,一说之后,自己的感情遏止不住,接着又道:“我总是忠厚待人,心想不忙一回子,谁想他变卦变得这样的快。”子布这就冷不防地插言道:“这样说,密斯袁!也不见得是完全无心于他的了。”

佩珠把话已经完全说出来了,却是否认不得,便正着脸色道:“老实告诉你罢,令仪和周计春订婚,也不是什么真心,不过是让男朋友气极了,要做出来气男朋友一下。我就是照刚才的话说了,没有别的作用,也只是要气一气孔令仪。不想我没有把孔令仪气倒,反受着十分委屈。你想,我心里难受不难受?”说着,又擦眼泪。子布笑着只把肩膀来抬着,然后淡淡地道:“你们这是孙庞斗智呀!”

佩珠偏着头,坐在那里许久没有话说。子布笑道:“牺牲你是受了牺牲了,这条妙计,你没有做出来,真是一个缺憾,要不然,你就挟着周计春,爱怎么就怎么,孔小姐只好白瞪眼。”

佩珠突地回过脸来道:“照你这个样子说,男子还敢和女子订婚吗?订了婚,就要受人家挟制的了。”子布笑道:“袁小姐!你可别和我抬杠。我对于哪个女朋友,态度都是很光明的,决不因为女朋友订了婚,我就生气。”

佩珠道:“那就好。你是我的朋友,索性和我帮一个忙,也不要你和我帮什么大忙,你就只把那个姓周的拖到能花钱能堕落的地方去,让他把花钱的事,完全学上了瘾,让孔令仪享受不成。那小子也教他弄不成功,什么嗜好都有了,女子全不爱他,最好是让他鸦片都抽上了瘾,到了那个时候,我才解恨呢。”说着,用高跟鞋子连连在地板上顿了几下。

子布咬了下嘴唇,点着头道:“计倒是一条好计。只是我这个照计而行的人,得花多少钱去做东,又很费多少工夫去奉陪他。”佩珠道:“自然是要费钱费工夫的。不然,我为什么说要你帮忙呢?不过你心里也要明白一点,我把这样大的事托付着你,那就是二十四分地看得起你,难道你不愿意做我一个忠臣吗?”说到这句话,露着牙齿微微一笑。

子布追逐袁佩珠,也很有时日的,只因佩珠嫌他对于女人的事晓得太多了,不敢和他接近。但是为人是很漂亮的,玩意儿也挺多的,在一班朋友里,也不算疏远。这时,佩珠说的这些话,完全把他当一个心腹人。他如何不懂得?便笑道:“我怎么不愿做你的忠臣?只是你不肯重用我罢了。将来,计划成功了,你怎样地感谢我呢?”

佩珠昂着头想了一想,微笑道:“那当然的。我对我父亲说,和你找一个小位置,挣了钱补贴补贴你的小用度,你看好不好?”子布笑道:“那自然是好的。不过我的目的,并不在此。因为……”

佩珠向他摇摇手道:“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反正你真为我尽力的话,我心里明白就是了。但是我还有一句话要声明,就是孔令仪也是你的朋友,你要帮她的忙,就别来帮我的忙,既然答应了帮我的忙,就别再去帮她的忙。我的话告诉你了,交朋友也在你,卖朋友也在你。”说着,在茶几上的烟卷筒子里,取出一根烟卷,衔在嘴里。

子布连忙掏出身上的打火机,打着了火,替她点着了烟,然后笑道:“你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男子和女子交朋友,总是亲近今密斯,疏远昔密斯的。孔小姐,她总算是有所属的了。”

佩珠点点头道:“这总算你一句实话,你去办罢!我是遗憾在一时,但可要人遗憾千古呢!”说着,深深地吸了那烟卷,默然无语。在这个默然的当儿,也就暴露着了女人的心怎样的可怕了。陈子布坐在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两手互相地搓着,不过他的脸上依然还表示出一种笑容来。在这种笑容里面,却又深藏着男子的心,又是如何可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