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生道:“是极!”于是在前引路,往里所走。
那妓馆规矩,凡客进内要吆喝一声那里坐。那老毛见三人进了门往内走,忙吆喝道:“那里坐!”这一声喊叫倒把屈朱二人吓了一跳,心中诧异,怎么这家人家如此行为?与众不同,真是怪人!
那里面老妈听得吆喝,忙答应道:“这里坐!”迎了出来一看,认得是陆少爷同了客来,上前招呼道:“原来是陆少老爷来了,还有这两位老爷贵姓?请屋里坐。”
三人进房坐下,老妈随即喊道:“姑奶奶们快来见客。”只听见有几个妇女声音答应说:“来了来了!”屈生到此茫然不解。
朱公子心下已明白,不觉大怒,正欲发作,止见陆生笑嘻嘻作揖打恭道:“你二位休要生气,非是小弟胆敢设计诓骗你二位来此,实因这里边有个聪明女子,能通文墨,出口成章,高自位置,不拘何等样人都不入眼。他又不是专取富贵,常有言道:非遇着天下真才人决不肯**。年已十八,任凭老鸨打骂,至死不变。此人姓白名秀英,绰号赛牡丹。小弟因有此佳人,不可不令才子赏识,所以冒昧设谋骗你二位前来。今已入其室,难道还不肯一见其人耶?万一生气逃去,只恐秀英暗笑必是虚名才子,不敢见人。你我一个大丈夫,为小女子窃笑,弟为兄不取焉。既来之则安之可也。有罪有罪,改日罚弟东道何如?”
几句话说的朱公子消去一半怒气,屈生闻听有才女在妓馆中,倒要试他一试,遂向陆生道:“既有如此佳人,何妨唤出一见?”
陆生闻言大喜,忙向老妈道:“快去请那白姑娘来,你说现有屈老爷,是天下第一个才子,在此候着他,还不快来!”
老妈答应去了,当即有鸨母进来笑嘻嘻的口称:“老爷们赏脸赐光,求老爷照应我那小女白秀英,万一出言无状,还要老爷大量宽容。”
陆生道:“你去罢。有你女儿出来,他见了这二位老爷,决不敢怠慢。”
老鸨答应转身退去。忽闻外面一阵香风,走进来一个女子,来到屋中站立,向三人道:“难得三位老爷光降,陆老爷是熟人,不知二们老爷尊姓?”说话声音如莺歌燕语,娇滴滴的可听。
屈生抬头细看其人,一看之时忽然一惊,何故?原来这秀英的容貌与吴小姐一样,不但面目相同,即身体之长短亦复无二。若非在京,定要误认做自己老婆。细细看去,止有项下微粗,稍有分别,果是一个绝色佳人。朱公子看罢,心中十分爱惜。
当下陆生对秀英道:“这一位是屈老爷,那一位是朱老爷,你看可是才子不是?你有何疑难,只管请教。”
秀英一眼看定屈生相貌超群,美秀而文,真称得起风流俊俏,但不知内才如何,且试他一试,看是个有情人否?想罢对二人道:“贱妾不幸陷身烟花,辱在泥涂,虽生犹死。自幼稍通文墨,略记古典,今幸遇著老爷降临,又是有名才子,妾有一言请教,望乞指示,以开茅塞。昔之美人指不胜屈,请问文姬与大家孰优孰绌?绿珠与红拂孰贤孰愚?至妓女中之薛涛、苏小,何人有情?盼盼、师师,何人足取?乞道其详,使开定论。”
屈生闻言,心中暗惊道:“不料妓女中竟有如此通人,所问古典都有寓意。幸遇着我,还有见识,可对答。若遇空疏之辈,不知出处,定要弄出笑话来。”遂回言道:“你所问这几个女子,以貌而论都是环肥燕瘦之流,美目巧笑之类,大约比之西子、王嫱而已。至出身虽各不同,而身分亦有美恶之异。以我论之,文姬虽有才能作十八拍之乐器,究属贪生怕死,怎如曹大家之节操耶?红拂纵识英雄,难逃私奔二字,与绿珠之坠楼死知己者,不可同日语也。薛涛、苏小不过名妓,有情亦不得为正。李师师则专以色事人,品愈下矣。关盼盼晚年一死,稍强人意。总而言之,女子即有才,不专重色,所难者德之一字耳。”
这几句话,说得秀英倾心佩服,忙站起说道:“得闻老爷正论,胜读书十年,论得正大,断得公平。但妾有下情,敢为老爷陈之。妾自幼被人拐卖院中,不得齿于人数,每念此耻,恨即捐生。回思人生难得,今生沦落,料是前生罪孽。倘轻生自尽,冤债尚未填满,来世更要加罪。所以忍辱苟活,以期修积行善,勉赎罪愆,身虽下贱,颇知自重,如今幸未**。妾想有两条路,不知走那路好,求教老爷!”
屈朱二人道:“意欲何为?”
秀英道:“一是情愿从良,不拘为妾为婢,止要脱离火坑。若能出离此地为妾,必守为妾规矩,小心侍主,蔬食布衣,断不敢冶容取媚。一是情愿祝发为尼,一口长斋苦修,一室暮鼓晨钟,了此一世。二者之间那条路好?请赐示。”
二人听了这一番话,反到为难,无言可答。屈生叹息道:“红颜薄命,信有之矣。据我看来,那为尼终是异端,还是从良为是。得须择人而事,庶免秋风纨扇之捐。”
秀英道:“老爷之言果是正论,无奈择人甚难。人品端正之人,谁肯要我这妓女?如那因色起见爱我者,半是狂荡之夫,妾又不愿事之。所以无路可走。”说到此处两泪交流,形容惨淡。
屈生观之,由不得动了怜惜之心,问道:“你既愿从良,止宜择其人品之邪正,不可论处境之富贵。倘其人是个端人正士,一贫如洗,汝能从否?”
秀英道:“漫说是士林中正人,即商贾农工,不失为善士,亦甘心与之终老,何敢妄想作富贵人妻妾耶?”
屈生道:“这就容易了。你以后留心,苟得其人,你将一切苦处对他说明,他若能娶你,那出藉之费,我可以周济他数百金,但不知你鸨母要身价几何?”
秀英道:“妾蒙鸨母豢养十余年,不得为无恩,妾又未尝**,获资甚少,幸有虚名,稍获卖酒之资。大约出籍非千金不可。”
屈生道:“如此巨数,我却无力成全。”
朱公子接言道:“兄能凑几何?”
屈生道:“四百金可勉力凑出。”
朱公子道:“六百之资弟能效力。但此事以速为妙,出资之人虽有,娶妇之人安在?”
秀英道:“天下事愈欲其速愈不能成,止要二位老爷肯为妾出资,不愁无出籍之日。惟妾受此大恩,将何以报?止有来生犬马,结草衔环以酬大德而已。”说罢双膝跪下,向屈朱二人叩头。
二人忙站立一边说:“何必如此!”
秀英拜谢二人毕,复又拜谢陆生,陆生见他三人这一番举动,早已惊得呆在一旁,暗想:真是怪事,他们不过初次见面,一言之合,就如此亲密。一个倾心吐胆将肺腑之言全行说出,那两个就肯出银子替他赎身,这样看来,果然是才子佳人方是情种,像我这混花钱买笑,不过作冤。从今后我当奋志读书,求取功名,令人羡慕,再不向这花柳丛中瞎闹了。
主意已定,当向屈生道:“今美人已见,不可不以酒赏之。小弟已备下了酒,务乞二位屈尊一叙。好在有秀英相陪,名士美人一时聚首,此千古快事也。”吩咐老鸨快将酒肴端正上来。
老鸨答应,不多时已摆设齐整,安放坐位,陆生忙让屈朱二人入座。
屈生再三要辞归,朱公子又不便强留,陆生著急,向秀英道:“你何无一言留屈老爷饮酒?”
秀英道:“妾在此有所思。”
陆生道:“你想甚么?”
秀英道:“妾想当初东坡先生曾有言: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这两句话说得不错。”
屈生听了这话,止得回言道:“如此就扰一杯。”
陆生大喜说:“亏了秀英会说甚么东坡西坡,才把屈老爷留下了。”众人闻言不禁都笑起来。
于是陆生让屈生首座,朱公子与己两旁相陪,下面设两座,是秀英与陆生赏识一个妓女名娟娘并坐。秀英斟了一巡酒,娟娘然后又斟一巡,到此地步,屈朱二人是从来领略过的,反拘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亏了秀英语言凑趣,和而不流,巧不伤雅,说的屈朱二人稍有喜色。肴精酒美,屈朱二人也饮了数杯,莱已上完。
屈生起身告辞,陆生再三苦留,奈屈生一定要走,当向秀英道:“所许出籍一项,我二人决不失言。如有成说,止须作一字通知朱大少爷,必然践诺。今日相逢,不可无言为赠。以卿聪明,必能自爱,心务坚贞勿改本念,切嘱切嘱,日后专听佳音!”语毕目视秀英,但见他形容惨淡,有万分说不出的苦楚,盈盈有泪含而欲流。
朱公子叹了一声道:“天地生人何多缺陷,此女若能侍屈君为小星,岂非人间第一快事哉?”
屈生闻言,连忙往外就走,头也不回。陆生上前强拉也拉不住了。朱公子无奈,止得一同出门。陆生无法,只好口中嚷道:“慢走!简亵不恭,勿罪!”随后进院问明鸨母一切用项,又给了赏钱,然后归家。
那秀英后来毕竟嫁与何人?怎样出籍?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