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李香絮穿翁玄狐大衣,露出里面淡青色的驼绒旗袍,烫着巴黎式的拖云式头发。她是和陈六的女儿很要好的女伴,当时陈六看到这女孩子长得美,曾暗地夸赞过几句。这女子现在竟和金子原混在一起,这不用说,迟早是金子原口里的一块肉了。他虽吃了一惊,但李香絮却不认识他。她既然进来了,就深深的一鞠躬。陈六赶快回礼道:“这是金专员的令妹,很好。”

金子原道:“这孩子很聪明,可是又很本分。”

陈六坐了下来,笑道:“小姐,赶快坐下吧,我和你令兄,正计议着,我们这些人要到重庆去玩一趟。小姐,你若是有这兴致,也可以去一趟。”

李香絮笑道:“对不起,我先去换衣服。六爷这句话,那是很好的。”

说了这句话,她便和杨露珠缩到里面屋子里去,不再出来了。陈六看到李香絮这种样子,便笑道:“花开堪折直须折。——专员兄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金子原因乃弟在当面,虽然玩女色不必避他,究竟不好意思。便笑道:“她是认了我作兄长的。我兄不要乱说。”

陈六道“这话是真的吗?那么,我替她作媒,你看怎样?”

金子原没有说话,就哈哈一笑。

陈六在这里很快乐,六点半钟吃了一餐极丰盛的饭。这里杨小姐、李小姐都在座相陪。吃过饭,又闲谈了一会,陈六抓住金子原说明了明天什么事都丢开,先去跑一跑金子。金子原答应了一声“是”,方才告别。金子原回来,就自回卧室,向床上躺着,杨露珠跟着立到床边,就笑道:“明天你又开始跑金条了。这回打算送我多少?”

金子原拍着床笑道:“你坐下,我对你说。”

杨露珠将手一指隔壁屋子,回头将手摇了一摇,因为这时李香絮就在隔壁。金子原道:“这回比前回你高升不知多少步了,金条完全是你的,也无所谓。”

杨露珠笑道:“说是有这么一说,不过事实上还是你的,一部分若果是我的,我要收着,压在箱子里。”

金子原道:“那也行,你要多少?”

杨露珠伸了一个食指。金子原道:“这当然不止一条,是十条吧?那也很容易,你马上拿去都可以。”

杨露珠笑道:“你还得进一位。”

金子原道:“你要一百条金条,你拿了去干什么?”

杨露珠笑道:“如何,那东西尽是我的?我只要一百条,你就吓了一跳。”

金子原道:“不是那样说,你要一百条,全压箱子底,这我岂能不问?”

杨露珠现时倒不在乎金子多少,只担心这名份问题,虽然这样传出去了,究竟还没有定妥,便道:“金条不管你好多,反正跟着你,金条多少我都有份的,但是我们到天津去,定在哪一天呢?”

金子原道:“反正就在这个月里。”

杨露珠道:“反正这个月里,日子也不算多。可是你不明白?”

说着,两手虚抱着肚子,然后笑道:“这个问题,如何解决,不是时间上越快越好一点吗?”

提起后代问题,这倒是金子原最喜欢的。便笑道:“既是这样,那就是一个礼拜吧。”

杨露珠道:“真的?”

她在床面前走了一步,望着他的脸。金子原道:“这有什么不真?我对你,就算假的手段居多,但是你怀了孕,我还能假吗?我还没有儿女,你是知道的。”

杨露珠道:“这样就好,我金条不要,存在你名下也是一样。”

于是两个人都笑了。

金子原忽又想到李香絮,就拍着床道:“香絮,你在外边屋子里吗?快点进来,三个人谈得热闹些。”

李香絮就走了进来。她看见杨露珠坐在床沿上,微微低着头,金子原却在床里边睡着。本来这副样子对小姐说来,是很不礼貌的。金子原虽然是自己的兄长,杨小姐是嫂嫂,在家里也得了父母的暗示,说金专员家只管闯,但心里还是有点顾虑,所以她慢慢走进来,离床几歩路,就停下脚步笑道:“我在办公室里看报。”

金子原道:,“你怎样不进来坐?”

杨露珠笑道:“你不叫人家,人家是位小姐,敢进来吗?”

金子原笑道:“她是我的妹妹,那要什么紧呢?你能到,香絮也可以到。哈哈!”

这几句话,杨露珠听来觉得里面包括许多问题,但是不要点破,点破了反而不好。可是李香絮对于这些话,倒不认为说不得。含笑在椅子上坐下。金子原笑道:“香絮,你见过金条没有?”

李香絮道:“听说过,没有见过。”

金子原道:“金条有好多样,有方块的,有圆块的,有长形的,还有一两重,几钱重,像小孩子玩的小石块。你既是没有见过,我这里有,不过是公家的,不要拿走得了。——露珠,你把这床头保险箱子打开。杨露珠知道,金子原在一些女孩子当面是欢喜卖弄家私的。好在他说过了,这金子是公家的,这倒好一点!而且床头边的保险箱子,也不是囤金条最多的地方,他叫打开,那就打开吧!这时,金子原在裤袋里一掏,掏出一把钥匙,向杨露珠手上一塞。杨露珠道:“妹妹,这是为你。不然,这个箱子,我也不敢打开。”

她这样说着,先把手在门上面对字,对了转动好几回,然后把钥匙往门眼里一塞,锁门果然打开。接着就看箱子里,果然金条一块一块的朝上叠着,叠得像黄色棍子一样。金子原道“香絮,你这可看见了吧?——露珠,你拿一块,让香絮苕看。”

杨露珠将手往黄棍子上一摸,摸下一块十两重四方形的金条,往香絮身上一放。金子原道:“这就是金条了,这是北平出产的,这东西很沉,带起来讨厌。露珠,这块你收起,把小块的,也让她瞧瞧。”

杨露珠也不作声,又把那块金条收起,在黄棍子里边,伸手摸了一块,又交给李香絮。她看时,是块长方形的东西,上面刻了字,汴明是二两三钱六分。金子原道:“这是重庆出的东西,香絮,你觉得怎么样?”

李香絮道:“这倒很好玩的。”

说时,只管在灯光下手托着细看,她虽是得了不少的东西,总觉得没有这金子更为动人。比如说一件狐皮大衣,这要论起价钱来,比这一小块金子,还要贵些,但是她觉得这金子更好玩。金子原笑道:“既是很爱玩,这块金子就送给你吧。”

李香絮手心托着金子,说道:“这是公家的东西,你要负看守的责任啦。”

金子原坐起来了,笑道:“我说送给你,真的送给你。至于对公家,那我自有办法。”

李香絮笑着站起来点点头道:“那我真谢谢你了。”

杨露珠见李香絮这种作风,真有点小家子气。这小家子气的女子,遇到这样一位挥金如土的专员,上当不待明言。她锁了保险箱子,将钥匙交还了金子原,便道:“我看,时间已经不早了,让李小姐回家吧。”

说时,趁着金子原没有看见,将眼睛闪了两闪。李香絮会意,便起身要穿大衣,回头对金子原道:“我可以回去了吧?”

金子原一看墙上的钟,已经十一点半了,不放她走,她或者可以不走,不过明后天都有事,还是以后慢慢来吧,便道:“好,你问去。有车子在门口等候,明天几点来?”

李香絮道:“你明天有事呀。”

金子原道:“我虽有事,你姐姐总在这里。你来了,姐姐好有一个伴。”

李香絮道:“我明天早上来吧。”

说完,径自去了。

这里杨露珠为了金子原这样卖弄有金条,带笑说说了他一番。金子原含笑受了。次日清早就出去到银行里以及对钱的人家,兜了个圈子,回头又弄好了两张飞机票。第三天上午九点半钟,就送金子平上飞机场。金子原交给他兄弟带这-儿百根金条,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说叫乃弟到了目的地,最好打个电报回来,其余也不挂在心上。等他较到,飞机起飞了,才慢慢回去。这也就快十一点钟了。金子原昨,晚没有睡好,便又睡了一个钟头。醒来时,跑出去一看,李香絮正在他公事桌上写小字。金子原道:“露珠呢?”

李香絮道:“她看见你已经睡了,回家去了,她说一下子就要回来的。”

金子原笑道:“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李香絮已经站起身来,笑道:“你刚睡稳,又去叫你,那成什么话!”

金子原笑道:“你真是天真,露珠走了,你正好叫我。我正要洗脸,你到我房里来,咱们一边说话,一边洗睑。”

这李香絮虽已得了许多好处,但心里也知道金子原给人好处,不是不要人家还礼的。她听见金子原说话,既不敢起身,也不敢答应,只是站在办公桌子边不动。金子原进了洗澡间,好,久没有听到李香絮的声音,因喊道:“香絮,你怎么不来呢?”

李香絮听他的口气,好像有点生气,只好慢慢的进去。她进去不久,杨露珠就进来了,进了办公室没看到李香絮,自己停了一停没有响动,就喊道:“妹妹,专员醒了吗?”

说着,脱了大衣。李香絮连忙抢出来,脸色还是通红的。但是杨露珠毫不在意,也不问金子原到底醒了没有,只是笑道:“你们还没有吃饭,该饿了,咱们就开饭吧。”

她就轻描淡写的把这事混了过去。

这是金子原很感激的,当时三个人依旧说说笑笑,到了晚上十一点钟,又把车子送李香絮回去。但是金子原有点奇怪,分明告诉子平,他飞机到重庆以后,马上就打一个电报来。现在到了十一点钟,电报还没有来,这是什么原故?问问航空公司,说是飞机早到重庆了,显然飞机没有出一点儿毛病。也许子平打电报慢了一点,明天早上总有电报前来吧?也就只好耐心一下了。金子原第二天九点钟才起床。洗过脸,正在喝茶,杏子就连忙进来告诉他道:“专员,刘小姐已经在前面客厅里等候了。”

金子原放下茶杯,站了起来,问道:“是刘素兰刘小姐吗?”

杏子道:“是的。”

金子原道:“快点请她进来。”

杏子答应着出去了。金子原一想,这一定是陈六去传的话,她母亲对这事大为着急了。既是如此,我还得装得严肃一点,好像我这副担子,挑在肩膀上还很沉重似的才对。于是自己先到内客厅里来,架着腿在沙发上坐着,看重庆飞机运来的日报,一本正经,脸上一点笑容没有。杏子掀开门帘子,刘素兰穿着黑绸子旗袍,略微压一道红边,脸上淡淡搽了点儿粉,又微微在脸圈搽了一点胭脂。进来之后,老远的就对着金子原一鞠躬。金子原这才站起来,忍住着笑容,说道:“刘小姐,好久不见了。”

刘素兰道:“没有过来问候,是刚刚害病好了,真是对不起。”

金子原才带了微笑,让她在旁边坐下。杏子还倒了荼,摆了几碟点心,看这样子,好像是杨露珠叫摆上来的。但是杨露珠却躲在房里没有出来。金子原感到杨露珠一切不问,这倒是令人最满意的事情,便笑道:“刘小姐今天清早就赶来,有什么事吗?”

刘素兰看金子原态度非常客气,但和平常不一样,见自己不大开玩笑,那就更可看到自己的家务有问题了,踌躇了一下,因道:“当然我不能瞒着专员,就是我们住的房子以及要用的家具,听说重庆有电话来,催着查封。自然我们一家,重庆犯不着打电报来,必是有好几十家要实行查封,才有电报给金专员。”

金子原道:“对的,你府上就在内。老实说,如要实行查封房子,我就执行命令好了。这里面就是你府上和我有点儿私交,所以有些不好办。”

刘素兰站了!来,就道:“这真谢谢金专员!”

金子原道:“你坐下,我们不妨细谈一下。”

刘素兰这又坐下,因道:“金专员为我们的事,很是担心的。我今天就索性打扰金专员一番了。”

金子原道:“你怎么知道重庆有有报来?这非有人看见这个电报,决不会知道重庆对这查封房子的事发了脾气的。”

刘素兰虽然会说话,但是昨晚陈六告诉她家的话,决不能合盘托出,因笑道:“我猜是这样。就请专员千万费神。”

金子原听了也是一笑。

刘素兰见金专员面上有了笑容,显然是精神偷快一些了,便道:“专员费神,我们是很感激的,今天晚上,我请专员吃饭。”

金子原笑道:“这不好,今天晚上……”

说着,想了一想,便道:“还是请我吃小馆子吧。至于什么时候,回头我再打电话告诉你。”

刘素兰想着,金专员或者有什么秘密话,在这里不好说得吧,因问道:“吃小馆子也成,要请些什么人,请专员告诉我,还是让我来请呢,还是专母代邀呢?”

金子原细声道:“至于请什么人,那再说吧!可是我想着最好一个外人都不请,就是你我两个。”

刘素兰听他说最好一个客都不请,好像有些秘密话说,便道:“好吧!”

还要说什么话,这时办公室里,忽然走出了两个人来,一个是杨露珠,一个是李香絮。刘素兰赶快起身,和两个人分别握手。不过刘素兰今天是有事来的,和两个人不好说明,只能说些家常闲话罢了。约莫谈了半点钟,就听见杨露珠道:“现在快十一点钟了,在这里吃了午饭走吧?”

刘素兰立刻站起来,便道:“我还有事,过两日再来吧。现在我告别了。”

金子原道:“刘小姐的大衣呢?”

刘素兰道:“在外边客厅里,我自己会去穿。”

刘意兰就向杨露珠、李香絮二人告辞,她一走,金子原也跟在后面。走到门口,刘素兰看着后面,说道:“今天晚上,一定到小馆子里去吗?哪—家?”

金子原道:“我等会用电话告诉你,现在你不必问了。”

刘素兰听到他这样说,心想这是什么地方,走在半路,回头又看了一看。只见金子原已是笑嘻嘻的,不像刚才那种样子了。自己也知道,这位专员专喜欢女子,自己还应当提防一二。这就走进外面客厅。可是金子原快走了两步,就把一件女子皮大衣提了起来,自己笑道:“这件大衣,是刘小姐的吗?”

刘素兰走到门边,连忙说道:“是的,不敢当。”

金子原哪里肯放下,拿了大衣两只肩膀所在,笑道:“来吧,不要客气。”

刘素兰看这样子,大概不能推辞,只好扭转身子,赶快穿起。掉转身来,就伸了右手,和金子原握了一握。这时,金子原被她摇撼着,竟舍不得放开。対素兰觉得手被他紧握着,不大好,竭力摆脱开。说了声“再见”,就转身放快了步式走去。金子原看她走着,不觉也跟了出来。

这里两边也是走廊。他靠着走廊的栏干,只管望着。刘素兰快要走到走廊的尽头,回过头来看看,这就看到金子原仍旧站着,将眼睛对了自己看来。她觉得人家正迮看她,不好意思就这样走过去,一点儿不理,就抬起一只右手,在空中招了两招,然后才走去了。金子原想道:“这一招很有意思吧?记得唐诗里有如此一句:‘小桃风雪凭阑干’,或者就是这种意思了。”

虽然刘素兰随便将手一招,没有什么,但是他却只管想得出神。这时忽然耳边下有人道:“天气很冷,在这里想什么呢?”

原来杨露珠见金子原送客好久不回,特意跑来叫他回去。金子原道:“我在这里念唐诗呢。回去也好。”

说着,就同杨露珠一路走。走到公事房里,看见办公桌上有封电报,低问道:“这电报是几时来的?”

杨露珠道:“刚才来的。因为全是密码,我们不能译。我猜这一定是二爷来的。”

金子原一手拿了电报,口里还随便说着;“大概是吧。”

他在信封里抽出那张电报纸,用眼睛随便一看,便道:“不是的,不是的,让我来译。”

于是他将办公臬子抽屉打开,取出了一本电报密码。看看李香絮不在房里,便对杨露珠道:“你来写,我来译。”

杨露珠笑道:“好的,若是你有好处,我有份的。”

金子原道:“写吧,我哪回有好处,会忘了你!”

杨露珠也就一笑。

金子原拿了那本电报密码,伏在桌子角上,拿起密码本子来翻。杨露珠坐在公事桌边,将一张纸铺着,用毛笔誊写。金子原报一个,杨露珠誊写一个。译了一半,只见上面写的是:

雪密。北平接收着接收专员金子原览;昨日金子平及银行界一人吴田,乘机来渝,携带黄金数百条,被查获。虽箱上有接收处之封条,但事前未经报告而上峰并无此项指使,显是弟有意将金条兜

金子原译到这里,便不能往下译了,只顾将手指东画西画把电码乱找,自己却道:“这事情可糟了!”

杨露珠也觉得心里乱跳,望着金子原道:“你把电报译完了再说。”

金子原拿着密电码本子,只是乱颤乱抖,答道:“我不能往下译了。”

杨露珠道:“你不翻译,怎么弄?我又不会译。”

金子原道:“好吧,慢慢把它译完吧。”

又过了十几分钟,才将电报全部译完。上说:

——上峰对此,大怒,即将子平及吴田看管,一面并电北平弟处据实报告。我将上峰之电,暂时搁置未发,此事关系特大,望即来电报告,再行设法。郭宫。

电报译完,金子原摇头道:“这事情,真的糟了。这电报是我老师郭宫打来的。”

杨露珠道:“这事你怎么样回电呢?”

金子原叹了一口气道:“电报怎样回法,我还没有想起。你在房里守着,有什么人来,都不见。我到里房床上去歪一歪。”

他说着,将密电码本子一丢,就望里面房间跑去。杨露珠也知道这事不妙,想了一想,就走到外边,只见李香絮正和张丕诚谈话,便对她说道:“你哥哥现在有一点急事,这办公室里还有好多公事中人要来,你最好暂时回去。回头没有事了,我再派车子去接你。”

张丕诚看到金专员曾译密电,杨露珠这话,也许是真的,就道:“好,我送李小姐回去。”

李香絮道:“大哥那里,要不要去告诉一声?”

杨露珠道:“不必了,他正在考虑如何答复众人,他一人睡住床上,我们不要去吵他。”

李香絮看看两人行动,觉得往日有谈有笑,这时说一句是一句,似乎真有急事,也就不敢多问,就把大衣穿起,说道:“姐姐,我走了。”

张丕诚含着笑,就将李香絮带走。杨露珠靠了门站定,慢慢的在想,这几百条金子,让人查获了,二爷被人看管了。这个上峰,大概是个不小的官。看起来,要好好的回一个电报,但是怎么回法,连金子原都没有想起,这事大概不好办呢。过了一个多钟头,开午饭了,杨露珠回到办公的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就向里面屋子看了看,只见金子原还睡在床上,瞪着一双大眼,望着半空。她道:“吃饭了,回电怎么打出去,等会再说吧。”

金子原道:“我不吃饭了。”

杨露珠道:“饭总是要吃,吃不下,也勉强吃一点。”

她口说着,人向床前走。看见金子原还是不动,就将他手一拉,才勉强把他拉起来。

饭吃过了,金子原坐在办公桌边。面前铺下了稿纸,提起了笔,正想起电报稿,可是外面又送了一封电报进来。杨露珠立刻在沙发上起来,伸手接过,便道:“重庆又来电报了,或者有点好消息,也说不定。”

金子原立刻从她手上接了过去。打开一看,果然又是没有翻译过的急电,便叹道:“我是太不知足了,还要金子干什么?现在这金子害了我了!”

自己就将摆在手边的密电本子,拿来翻译。杨露珠道:“还要我帮忙吗?”

金子原想了一想,便道:“好吧,反正这事也瞒不了你。”

杨露珠也不作声,就在办公桌边与金子原对面坐下,把他面前的纸笔移过来,就照他的话,笔录下来。电文这样说:

雪密,北平接收署接收专员金子原览:前电谅悉。兹又查得前弟已派子平带金条数百根,出售法币,扫数解平。此事上峰已极震怒,明日即派人来平,然后与弟同机回渝。请善是料理。郭宫。

金子原把电文译完,哈哈一笑。杨露珠道:“怎么着,重庆方面有什么误会吗?”

他取了一支烟,缓缓的对杨露珠道:“我已经打算好了。你是我的秘书,假如我有事吃官司,你也不能一点事情没有吧?”

杨露珠道:“我也吃官司吗?”

她虽这样说了,可是身子已不能自主,只觉有点哆嗦,站起来,又复坐下。金子原吸着烟,脸上还带点笑容,停了一会儿才道:“你说吃官司不吃官司,我一切行动,你不是全知道吗?他们明天才来人,没有来人以前,这地方还是由我作主。”

说到此,自己看看外面,并没有人,因接着说道:“这里到天津,六点钟还有一班车。正好,有一艘轮船,明天开走。我就搭上船,溜到天涯海角去了。钱,我们这里还留着很多,管它什么公私!什么金钢钻、珠子和那几百条金子,一股脑儿给它带上。老实说,以前对于你,还是马马虎虎。现在不然了,我愿带着你一路走。一来你免得吃官司,二来你怀了孕,三来我们相处还不错我的话说完了,你怎么样?”

杨露珠这时,真正没了主意,听了金子原的话,好久没有答复,只在桌上,将自来水笔在纸上乱画了—阵。金子原又笑了一阵,说道:“我瞧,李香絮还好,希望你打一个电话给她,说是要到……不,叫她来就得了。”

杨露珠道:“你到现在,还想女人!给你二个,不够,还想一个!”

金子原笑道:“怎么样?你又变了态度了吗?”

杨露珠道:“不错,我是变了态度了,你的态度不须变吗?你现在打算偷跑,还要带上几个美女吗?”

金子原笑道:“这些金银财宝,要值多少钱,我打算作海上寓公,这一辈子够花的了”格露珠道“你不要叫李香絮吧,多一个人,制添好多麻烦。而且李香絮她为什么跟你跑呢?”

金子原吸宥烟,、想了一会道:“好吧,暂时不找李香絮,可是你要跟我走的了?”

杨露珠这时还没有拿定主意,身子离开了座位,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在房里走了两个圈。一下子,又放了手下来,拿了一支烟,但也不点着,还是慢慢踱着。金子原望着她道:“你怎么还不答复我?你不走,就不走吧!可是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我今天走,你打算怎么样?”

说着,也站起身来,看她的神气,很是不安。杨露珠道:“到了现在,我已有了孩子,又是你的秘书,不走,我真的去吃官司吗?”

金子原道:“你现在也想得太周到了。我们就赶快收拾东西,越快越好。”

杨露珠道:“走是跟你走了,可是我想回去看一次妈妈。”

金子原又哈哈一笑道:“这次走,就是我两个人晓得。别说是妈,就是天王来了,我们也不能让他知道!”

杨露珠沉思了很久才问道:“你的汽车司机,总会知道呀!”

金子原道:“你凡事都很聪明,这一节你就糊涂了。我们先叫好几辆三轮车,把东西往上一搬,先别说我们是上车站的,随便说个地方。到了可以告诉他的所在,我们才要他往车站一拖,至于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这还有什么难处?若是我们这里人要问,为什么不坐汽车,那就撒个谎得了。”

杨露珠站着把话听了,就淡淡一笑道:“你这主意倒好,对这里任何人你都保守秘密。不用说,这三轮车,你也须到大街上去叫了。但是我眼你一跑,一面是做了一个大梦,一面又留下了一场笑话。”

金子原看看手表,已经是两点多钟了,便道:“闲话不说了。我要五点钟走,真是没有时候了,要走,就快点收拾东西!”

杨露珠仔细一想,就、到天津再说吧。于是就把保险箱子打开,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一件一件的往皮箱里放。金子原也亲自动手,把金条、珊瑚、珍珠、玛瑙,也都放进皮箱里去。两个人把这些东西,差不多都收拾干净,看看钟,已经四点十五分了。金子原又站着抽了一支烟,笑道:“好了,一共装了五口皮箱。先休息一下吧。”

杨露珠走来,坐在沙发上,因道:“我们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金子原道:“不走,你还想等着吃官司吗?”

杨露珠道:“重庆派你来接收的,是何等重要。现在,只有你还觉得没有白来,至于其他……。”

金子原道:“这些话说他千什么!在路上,希望你不要谈这些。”

杨系珠看看这屋子,真是雕梁画栋;看看这些家具,又是玉匣珠帘;金子原要好好的做官,这种受用,真是没有完时。金子原见她坐在沙发上,只是沉静的想,便道你又在想什么?”

杨露珠道:“我想你要是好好的做官,那真是一生受用不尽。”

金子原道:“好好的做官?老实说,在重庆方面做宫,可是说无官不贪。至于有的官不贪,那是没有找着路子罢了。”

杨露珠叹一口长气,然后道:“人家说,这接收大员,是五子登科。是哪几子呢?金子、房子……”

金子原道:“现在没有工夫讲这些闲话。我去雇三轮,你在这里看守着。”

杨露珠道:“你还等一会吧!我们就这样走吗?”

金子原也叹了口气道:“我也舍不得就这样离开这里,但是想到明天这时,逮捕的人来了,那我们是个什么样子呢?这一走,我们是个双凤齐飞。催这双凤高飞的,就是这两通密电吧?”

杨露珠听到明天有人来逮捕,也就不作声了。

这日,是月圆之夜,下午七点钟的时候,月亮照着屋子,内外通明。刘伯同、张丕诚两个人,早已嘻嘻哈哈的上街去了。李香絮还等着杨露珠的电话。刘素兰呢,却也在等着金子原定好吃饭的地方。还有陶花朝三天没有金子原的消息,也打了电话来问,这回是杏子接的电话,说专员同杨小姐都不在家。这里的一切还像昨夜一样。而且月亮分外圆,分外明。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房子四周只是静沉沉的,像是坟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