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生平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常常说,一个人处世为人,必须守住三个要素,才能达到成功,才会有成就。

三个要素就是学识,经验加上责任心。所以我的朋友待人接物,讲究实际,从来不说空话。今日他在巡官面前发表的谈话,如此坚定,他当然知道要负责任,难道说对这件无头案他已经有了独到的见解?

老妇听到霍桑的话后,高兴得全身发抖,含泪的眼睛注视着霍桑,流露出深深感激的神气,她外甥的脸上也有喜色。

只有巡官,背负着两只手挺胸而立,仿佛金刚一般,两目怒视。

巡官对霍桑说道:“先生所说的一切可有证据?你可不要忘记,尤敏亲自招供,凶器也已找到,尤老太方才说过丢掉一件旧棉袄。棉袄失掉耐人寻味,可能用来包裹人头,现在一起被藏匿,所以一时找不到。果然如此,则证据确凿,并不是一句话可以完全推翻的。先生说话应该审慎一点!”

霍桑似乎讨厌他絮絮不休的说话,只简单回答说:“多谢你的忠告,我讲的话,并非不负责任。请先生回去时告诉厅长,对这案件不要匆促解决,等我搜集证据,再移交定案。”于是他看着我说道:“包朗,你来帮我验看一下后面的空地,或者可以增加你的阅历呢。”说完,回过身走向后门,左右观察,不再理会巡官。

我应霍桑的要求立刻走过去,乘机向巡官偷看一眼,只见他皱眉咬唇,形状很窘。

霍桑指着空地说道:“包朗,你仔细查看,这块空地和整个凶案有关系。”

这块空地有点像人家的后院,宽约两三丈,长度则加倍。院中有几个三足竹架,横靠着墙脚,多半像晒衣服用的。还有破桌旧板等物横倒在地上,像废弃已久了。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只见满地覆盖着苍白色的野草,颜色惨淡,仿佛一个人的生机已尽,还有残骨留在人间。

我对朋友说道:“你的话指什么而言,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霍桑说道:“我所指的关系是在地上,现在可以试试你的目光。这条泥径小道上面岂不是许多足印吗?”

我低头观察,门外果然有一条小路,直通后门。大约三尺宽,两边全是枯草,但小路上没有。因为昨夜曾下过雨,泥路未干,所以走在上面的足印,显然可见。

霍桑领我走出后室,弯下身来细察近门处的脚印,指点我说:“这脚印显明而深,倒是很少见的。”

我说道:“真是天助你,假定昨夜无雨,就不容易辨别了。”

霍桑说:“对,现在我倒要考验一下你的观察力,你看这些脚印有什么特点没有?”

我凝视一会,惊讶地说:“脚印大小不同,恐怕还不只一个人呢!”我指出其中一个:“这个足印尖而短小,看来像是女人的脚印。”

霍桑说道:“男女脚印果然辨别得出。我问你的是那些男人的脚印有没有异状?”

我再仔细观察,见脚印大约八寸长,头部有些偏斜,并不像普通人的那样平直。

我因此说道:“这个脚印莫非是雨鞋的印子。”

霍桑从身上拿出软尺,一边慢慢地量男子的脚印,一边答道:“你说得对,但还不完全。这种雨鞋不是下雨天人们一般穿的雨鞋,却是一种特殊的靴子。不过它留下的印子平圆,靴跟也不特别深,由此可知是一种新式的胶皮底鞋。”

我恍然明白说道:“一点不错,普通的雨鞋鞋底一定坚厚,跟也比较高,印迹一定比较深,不像这种脚印浅而浑圆,对不对?”

霍桑点头道:“对了,对了,现在你的观察和见解都大有进步。”霍桑又量鞋印之间的距离,再在日记薄上画出一张草图,记下尺寸。然后再量女子的脚印,照样画图写明尺寸,回头对我说:“包朗,这是男子脚印,你能试验辨别,是出还是进?”

我说道:“看得出,印子深一点的是进去,走出去的要浅,十分清楚可辨。你都量过中间的距离吗?咦!这女子的脚印也有进和出的分别,这是为什么?难道凶手还带一个女人一起来?”

霍桑说道:“这一下你应该细细想想,现在先跟着脚印过去,看走到那里,然后再加论断。”

我点点头,跟在霍桑后面,踏着枯草过去,走时十分审慎小心,不敢踏在泥径上,怕踏坏了脚印。

不久,我们走到后门边。霍桑停下来抬头仰视,我也停步。我看见围住这空地的是一道矮墙,墙皮已经剥落,没有剥落的地方已变成暗黑色。短墙上只有一扇门,就是尤家的后门。门有木闩,另有一长条的石块横卧在门的旁边,看来是用来堵门的。

霍桑指着门上的灰色痕迹对我说:“这扇门应该是不常开启的。现在虚掩着,而且没有上门闩,岂不是证明昨夜曾有人出入过?”

我说:“会不会因为有人要来检验,所以没有上门?”

霍桑说:“不见得,巡官方才自以为已经抓到凶手,凶案容易解决,我料他不会到这里来检查。”说完,把门拉开,忽然诧异地叫道:“门口的脚印怎会如此杂乱?”

我走近视察,一点不错,脚印有横有纵,但全是男子的脚印,女的足印只见一二个。霍桑略一思索,伸头向里探望,再踮起足尖一手攀住墙垣向内观望。一会儿又低头细细辨认地上的脚印,像有所领悟。我瞧见门外就是河岸,岸上虽有小径可通,但野草把小径全都封住,平日一定行人稀少。离开河岸大约有一丈路是一条小河,河面上有船只来往。

霍桑忽然叫道:“包朗,脚印失踪,找不到了。”

我回头只见霍桑站在岸边小径上,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到处是野草,果然再也找不到脚印。

霍桑指着野草愤怒地说:“侦探最讨厌是满地杂芜的野草,假若是青草坪,就容易见到脚印,现在就很难辨认。”

我说道:“何不你我分开寻觅?你向东我向西,即使见到半个脚印也好,至少可知方向。”

霍桑说道:“你能帮助我很好,不过十分费时,我想先到河那边去试一试,如果找不到脚印,再照你的计划进行。”

我点头答应。霍桑便弯腰朝河边走去,走一步看一看,十分细心。

一会他忽然惊呼道:“这边草上发现有泥痕,是不是曾有人从这里走过?”

我也低头查验,初起看不到什么,好久才看见草堆上有泥痕,然而十分细微,如果霍桑不加指示,我决不能辨别。

霍桑走到水边,又发出惊讶:“呀,对了,凶手是从水路来的。包朗,你看这很深的小泥洼,岂不是脚印所造成的?”

我惊喜交集,往前细察,果真不错。

霍桑问我:“你想想这脚印是怎样形成的?”

我静思一下,说道:“我想这是男子的脚印,好像他离船的时候,用力往岸上一跳,因此不知不觉用力很猛。”

“说得有理,不过你还应作深一层的推敲……好了,我们既然获得线索,得益很多,现在回去吧!”

“你刚才判断凶手是从水道来的,是指那较深的男子的脚印吗?”

“是的,简单地说,印出这脚印的人,即是我理想中的凶手。”

“那末女子的脚印是谁呢?”

霍桑迟凝了一下说:“对这—点我还不能确定,现在还难说。我们先回屋子,我要把脚印给巡官看,计他不再处在睡梦之中。”

我们走进后门,仍旧让它半开着,为了不致搞乱了脚印踏草回去。这时停尸体的室中老妇和倪三正坐着在谈话。外甥和巡官已经不在,询问之下,原来巡官已经回警察所,外甥去招呼亲戚来料理丧事,同时到死者的娘家去报丧。

原来死去的妇人姓王,她父亲名叫景绥,是苏州城里的富商。天亮时,老妇已请人去报信,至今还未见有人来,吩咐外甥再去传报。

霍桑问道:“你死掉的媳妇跟娘家时常有往来吗?”

倪三说道:“阿敏嫂性志高昂,她常因自己贫贱的缘故,从来不回娘家,怕有辱她父亲的门楣,但是她父亲经常差女佣人送些东西来。”

老妇在旁说道:“亲家王先生一向慷慨,待我媳妇很好。他知道我们生活困难,常常送钱送米来接济我们,或替媳妇添置新衣。近一年来,我们一家免于冻馁,一半是靠媳妇的针线女工收入,一半是靠亲家的帮忙。全靠媳妇十指做工,怎么能够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

霍桑说道:“有这样的父亲,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他的女儿绝迹不去娘家,未免有失礼仪。”

倪三说:“这是阿敏嫂的性格,一年之中也不曾出过二次大门,可以知道她平日的行为了。”

霍桑说道:“生前她认识很多人吗?”

老妇道:“不多,除阿敏的朋友外,就是燕孙常常来我家。”

“谁是燕孙?”

“我的外甥,刚才扶我上楼的那个人。”

“你外甥跟媳妇的感情很好吗?”

“不是,我媳妇很少有朋友交往,除跟亲家送东西的那个女佣人阿香外,很少跟别人作深谈。”

霍桑点头说:“够了。不过有一点想请告诉我,你方才说昨晚深夜时候你儿子将凶耗告诉你,所谓深夜,究竟几点钟?”

老妇想了半天:“我实在不能确定。”

“你儿子向你报信之前,你听到过什么声响?”

“没有,我吃完夜饭就睡,又睡得熟,直到阿敏叫醒我,所以睡觉后的经过情形,我完全不知道。”

霍桑说道:“请你放心,不必自寻苦恼,我一定竭尽我的力量,希望在三日之内,让你儿子出狱回家,母子可以团聚。”

老妇喜悦地说道:“先生的话若是实在,真是我的造化!但警官他们要是来逼迫我,该如何办?”

霍桑有点踌躇,随即拿出一张名片,用笔在上面写几个字,交给老婆婆:“你不必伯,他们要是再来,把我的名片给他,相信不敢蛮横无理。现在我应该回家去,有什么消息,当再告诉你。”说完站起身向倪三告别,对他给予的种种指示表示感谢,然后招呼我一起离开。

倪三把我们送到门外,忽然在霍桑耳边细语。我站着等候,只听见他最后两句话:“请先生小心,我看对方的表示,对你并不甘心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