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督师袁崇焕既定了主意,要斩毛文龙,即点齐本部亲兵,并选勇健将校数员护卫,内服戎装,外衣文官袍服,身佩上方宝剑,借阅兵之名直往双岛而来。时因狂风大起,又因辽海空阔,波浪乘着飓风震撼海岸,泛舟不易。袁崇焕便令暂驻松子澳,密与左右计议要诛文龙之事。崇焕道:“某此行实为国家耳。不知我的,谓我擅杀国家一大将,知我的,当谓我能除国家一罪臣。议者每谓,文龙若死,敌患必深,顾本督师以为,宽柔养乱,此风断不可长。文龙死后,本督师当舍命以报国家,惟望诸君悉力相助耳。”左右听罢,皆默然,徐道:“某等皆愿听督师指挥,但督师若杀文龙,当以计致之,文龙拥十万之众驻于皮岛,若闻得督师必要杀他,必不肯敛手待毙,恐督师其时反受其制,不可不防。”袁崇焕道:“诸君之言甚是。某计划定矣,不劳诸君多虑。”说罢先派人诣文龙处,告会操之期及到时面商军政。
毛文龙也不虑有他志,立复崇焕,欣然预期相会。
到了次日,风浪渐平,袁督师便扬帆直往皮岛。所经各岛屿,都登岸察看形势,觉毛文龙布置亦颇完密,心中踌躇道:“毛某经营边备亦有条理,若使此人鞠躬尽瘁,敦守臣节,实不可少之人才。只可惜他性情强悍,蔑视纲纪,蹂躏辽人,罪至不赦。今日杀之,亦殊可惜。”时毛文龙未知袁督师之心,每处必有人窥探。袁督师亦知毛文龙羽翼多众,防有泄漏密谋,故每经一岛,从不发言,因此毛文龙不得袁督师用意也,不敢怠慢。一面侦察袁督师行程,预备恭迓。时袁崇焕正由大王山岸开行,早有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珂乘船来见,说称奉毛帅之令,以海风暴起,特调八十四只帆船来接。
袁崇焕此时,自觉毛帅有此敬礼,恐杀之不安。转念此乃国家公事,只治其跋扈之罪,不能以其敬礼自己,为之宽恕。与尹继珂见后,仍又开行。约历十余海里,已近旅顺,已有旅顺游击毛永义来迎。袁崇焕遂登岸,与毛永义同谒龙王庙。袁督师故谓毛永义道:“国初中山、开平两王,先战于鄱阳湖,再战于北平,乃能驱逐胡元,皆于水战、步战兼筹胜算。今毛帅水营,只以红船泊守,恐难得力。本部堂若复河东,断不能似此草泛了事。”毛永义道:“毛帅以建州敌人只长于骑射,故注重陆路,且国家饷项既单,于水防亦不易完备。然数年来未闻海盗告警,督师大人可以放心。”袁崇焕道:“君是姓毛,应作此等说话。”毛永义听得,心中不免惊疑。正欲再言,袁督师即令开船,早到了皮岛登岸。忽快船飞报毛帅已到,袁督师即令来日相见。左右密道:“毛帅此来,未尝失礼,督师不宜却之。”袁崇焕不答。
到了次日,方约文龙相会。即同到文龙营中,彼此交拜,然后分宾主而坐。袁督师道:“辽东海外,只本院与贵镇二人,务必同心共济,方能成功。本院历险来到了这里,原要与贵镇会商军国大事。本院有个良方,不知贵镇肯服此药否?”毛文龙道:“敝镇在海外数年,幸免敌患,也有许多功劳。只以小人多谗,动多梗阻,致马匹钱粮每致缺乏,故终不能大偿心愿。然小战百数十,未尝少挫。今敌人不敢正视天朝,差堪告慰。若贵督师更有良谋,定当拱听。”袁崇焕即故露娱悦之色,文龙并没有一些猜疑,旋即辞回。袁督师复执文龙手说道:“只因船上不便,敢借贵镇帐房待酒。”文龙欣然领诺。去后次日,袁督师带了扈从亲丁诣毛帅帐中。毛帅接见后,即带袁督师周览皮岛,亦觉设备完固,所到之处皆有将校出随,军令亦十分严肃。
惟每见一将校,袁督师都问他的姓名,但大半答称是姓毛。原来毛文龙惧将校不得其力,故凡稍属勇敢的人皆是子侄,都令他姓毛,以为如此可以得力。此时袁督师听得,心中以他遍招党羽,大为不悦。随回帐中,只见毛帅亲丁皆佩剑环卫,袁督师道:“我们两人同为国家大事,有军政密商,不是鸿门会,安用佩剑相随?你们不必俟候。”遂把毛帅亲丁一概斥退,便与毛帅谈到二更方散。袁督师密召副将汪翥到自己行营帐中,议至五更,皆商拿杀文龙之事。汪翥道:“观毛文龙举动,只怨望为小人所谗,似无什么跋扈。且观其军容将令,亦井井有条,袁督师可否为国留人,赦其前愆,贷他一死。”袁督师道:“吾料彼固畏吾,以吾曾领上方剑来也。我若不能制他,后益难制。吾志已决矣。”汪翥默默而出,密谓守备李钧元道:“督师杀毛帅之心,如先入为主,只记文龙前日愆尤,不计东边现时景象,吾甚惜之。”继而又道:“袁督亦不免矣。”李钧元急问其故,汪翥道:“文龙若死,敌患必深,朝廷必修其杀文龙之罪也。”说罢,相与太息。
到了次早,袁督师即传号令,以辽海为界,东路行毛帅印信,西路行自印信。袁督师料毛帅必然抗阻,惟毛帅绝无抗辩。袁督师没法,即约毛帅较猎,毛帅又欣然愿从。袁督师道:“贵镇受海外重寄,合受本院一拜。”袁督师拜罢,毛帅亦答拜,然后起行。袁督师即令参将谢允光密传号令,将营兵四面围定,把毛帅随护的将校亲丁共百余名统通包在围内。各设一张案子,袁督师与毛帅对坐。袁督师开言道:“贵镇手下将校亲丁,也有许多姓毛。不想贵族出得许多这般好汉。”又向各将校说道:“我宁远那里,官有许多俸,兵有许多粮,还不足饱暖。今念你们海外劳苦,每人只得米一斛,即家有几口,仍靠此米做生活,实在可怜。
你们受我一拜,此后不患无饷。”毛文龙道:“督师此言,是使将士集怨本帅矣。数年来饷项虽单,本帅未尝克扣一点军饷,不知督师何出此言?”袁崇焕道:“本院节制四镇,以登莱天津本是个要地,请设东江饷部,钱粮由宁远运至。昨与贵镇相商,并议设道缺查核钱粮,俱不蒙允许。贵镇果属何心?”文龙道:“东江钱粮向由本帅自管,尚多阻压。今若由宁远转运而来,必更多梗塞。在贵督师忠于国家,或能源源接济,但数年来已几换蓟辽总督,恐继督师之后者不知督师好心,压抑本帅军粮,反而有碍大局。此本帅不得不拒,督师岂因此便疑本帅耶?”
袁崇焕道:“贵镇那里是作此想,不过目无法令罢了。但目无本院犹自可,方今天子神武,稔知贵镇一片横悍,也容不得你。你若不信时,且把个利害给你看。”说着把上方宝剑提出来,两军皆为变色。毛军的将士见袁督师已带上方宝剑,只道是朝廷命他来杀毛文龙。且文龙在事前又不知有此意外,故不曾防备,因此部下将士俱不敢置喙。时毛帅已心惊,仍说道:“本帅多负功劳,乃得荐升重镇。向不曾受过天子半点罪责之言,虽小人进谗,饷源见阻,军心咸怨,本帅仍是勤劳边备,抚慰军心。本帅是个武夫,或有不谙礼节得罪上官,惟自问于筹边责任可告无罪。若说本帅是悍臣,目无诏命,怕当粮道困难军心积怨之时,本帅以十万之众反军而西,已不复北面称臣了。但本帅并无此心。今难道因阻设东江饷部,便贻督师罪责不成?”袁崇焕道:“你文龙欺君罔上,屠戮辽民,残破高丽,变人姓名,你罪大矣。尚有何说?”
毛文龙道:“哪件是欺君罔上,我不懂得。只是辽民通敌寇边,我诚杀之。高丽助敌兴师,我诚破之。至若更人姓名,不过羁縻将士,冀以得力。若以是责本帅,本帅知罪。”袁崇焕道:“你尚有得强辩?年来递上朝廷凡劾你的折章,到本院面前凡控你的禀稿,已多了,难道皆是诬你的不成?”文龙道:“既然如此,文龙解任回京,与贵督师对质。”袁崇焕听了大怒道:“你道你可欺瞒朝廷,可与本院相抗耶?”说着便指挥左右,将文龙拿下。时毛永义进道:“昔楚杀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惧。败兵之将尚且如此,今若杀毛帅,敌人闻之必喜。此后谁可继任?愿督师为大局一想。”袁崇焕道:“你们只道本院是个书生,不知本院是个首将。今日杀了文龙,本院若不能恢复辽东,愿偿他命。”毛文龙道:“权臣在内,边将不容易立功。
文龙数年已受许多委曲,督师虽有才能,怕恢复辽东,说不得这般容易。”袁崇焕至此,益怒不可遏。左右仍有欲替文龙说情,袁崇焕愤然道:“文龙罪恶滔天,本院若误杀了他,愿试上方以偿他命。”说了便西向叩请王命,立令把文龙斩首。文龙明知辩亦无益,惟有俯身受刑。不多时便押文龙至帐外,斩首缴令。
时毛军部下人心汹涌,皆替文龙不平。但袁督师早已预备,各营围绕严肃,终不敢动。袁崇焕见人心如此,恐久后有变,尽要笼络军心,便令厚葬文龙尸首。一面亲自设祭,并语将士道:“昨杀文龙是国法,今祭文龙是交情。”说罢大哭,军士亦有为之感泣者。后人有诗,单咏杀毛文龙一事的。
诗道:
纵横海外称骄悍,镇慑辽边号将才。
功罪未明头已断,只留公论付将来。
自文龙被杀,江浙人统替文龙呼冤,广东人又统赞袁崇焕执法,至今还没有定论。但文龙本有罪,只惜当时除了文龙已没有可以备边之人,亦不无可叹。
今话休烦絮,单表袁崇焕既杀了文龙,便下令只罪毛文龙一人,余俱不究。又以毛文龙之子毛承禄领兵一协,同守旅顺。袁崇焕杀其父用其子,本欲安抚众心,惟文龙手下几员健将,如吴三桂、耿仲明、尚之信、白遇道、曹变蛟五人,见主将已经被杀,自己恐难免罪,都互相计议欲奔建州,以保生命。吴三桂先道:“毛帅立许多大功且不能免,何况我们?今督师虽说其余不问,不过为眼前安慰人心之计,恐事后见罪,又将奈何?”耿仲明道:“吴公之言是也。督师威令难测,今若不去,后悔无及矣。”因此各人皆以决计,惟仍看袁崇焕处置皮岛之后令如何,方定行止。不想次日袁崇焕下令,以皮岛隔越难以节制,已奏请不复制帅,令旗鼓官徐敷领兵一协,及副将刘兴祚、陈继盛领兵两协,同守边岛。一面发银十万,赏给岛兵。凡从前改姓毛的,都令复还本姓。自此令既下,吴三桂复谓诸将道:“督师此举,殆欲解散毛帅羽党也。毛帅收罗健卒,改令姓毛,欲认为子侄以收臂助。督师多疑,惧以姓毛故至生为毛帅复仇之心,故有此举。
诸君试想,毛帅亲丁众多,杀不胜杀,因令复回本姓。今若我们,各受毛帅重恩,方欲死报,料督师未尝一日去怀,不过惧目前有变,暂不敢发耳。我们今日若不图自全,此后将无葬身之地矣。”说罢诸将大哭。时只有耿仲明在旁,即进道:“君言是矣。毛帅以我们五将现分守各要道,毛帅独镇皮岛。今皮岛且不复置帅,何况我们所守之地。彼暂不敢撤去我们者,如君所言,惧目前有变耳。彼疑心既重,恐不特裁撤我们兵权,且将购取我们性命矣。”左右道:“毛帅纵或有罪,然念他前功,应不至死。督师徒发私意,剪除国家大将,吾们即杀督师以为毛帅泄愤,有何不可?不知两将军以为何如?”吴三桂急止道:“此事必不可行。督师书生,欲杀之不过匹夫之力可矣,但他受上方剑而来,安知朝廷不为小人所谗,令他来杀毛帅?今我们未有王命,若擅杀国家大臣,是反叛矣,故不可为也。”
正在说话之间,忽报大宗伯董其昌有书至。三桂即命递上,就在案上取看董其昌书函。那书写道:长白世谊将军麾下:自京华一别,各自东西,数年不复再见。闻将军小战数十,敌人胆落,用能绥靖边陲。朝廷策勋,以将军荐授大总戎,国家可谓得人,荣及老夫多矣。此闻督师出关,恭承上方宝剑。噫!毛帅其不免乎!
当祖饯督师之日,老夫亦与焉。然谗毛帅于督师之前者十而**,余惟毛帅虽悍,亦必不致为叛也。只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故,遂犯抗命之嫌疑。
犹忆前年毛帅赐书云:“边备疲弱已久,弟到此如诸葛治蜀,不得不镇以威严。”斯言诚是。然毛帅不学无术,自以总绾兵符,不受羁制,历任经略皆不与周旋,反多抗藐。即不谓其目无大吏,亦将媾其抗命朝廷,以是知其不免也。自昔魏犨有罪,赵衰犹以为国留才,请留虎将以备缓急。以晋文盛时犹且如此,况边防久溃,敌患方深,故老夫以内亲且不避嫌,曾为督师致语。
顾督师鉴于昔为经略号令不伸,此次必取示威以行军令,则毛帅又安能免乎?
虽然,毛帅者治世不可留之罪臣,而乱世不可无之勇将也。毛帅若死,国家从此多事,恐不可收拾矣。老夫念敌氛方炽,人才难得,边防既弛,国事斯危,每一念及,不知涕泪何从。然而老夫耄矣,未足与谋。将军英年,雄姿慷慨,惟捐小忿以重大义,励臣节以收将才,摧敌安邦,惟将军等是赖。则不特老夫有光,抑举国受赐也。惟将军勉旃!
吴三桂读罢,遍视左右,皆为感叹。左右道:“然则朝廷尚无准杀毛帅之命也。”吴三桂道:“今不必说其话。督师亦有才能者,若必谋杀之,不特躬为反叛,且旬日间损两员大将,国益危矣。”耿仲明正欲有言,忽报白遇道到,三桂即令延入。白遇道仓皇说道:“督师有令,将巡行东部各镇。恐他此行,即以待毛帅者待吾等也。吾等向为毛帅心腹,不可不防。”吴三桂听了,彷徨不决。耿仲明大呼道:“吾等安可坐以待之耶?”便请趁督师尚未成行,速集诸镇计议。时尚之信、孔有德已到。孔有德先进道:“锦州镇总兵祖大寿,惧督师见罪,已投奔建州去了。大寿本无罪,不过为毛帅羽翼,故以自危,先机遁去。
小弟已有此志,诸君若不去,我将独行。”白遇道答道:“建州为国大敌,吾等若依敌国以图生活,如清议何?”尚之信道:“建州主方买人心,必不遽杀吾辈。惟有身在敌国,心存宗邦,不过暂且避祸,倘有机会即连袂而归,有何不可?”说罢皆以此言为是。吴三桂道:“祖大寿乃小弟母舅,诸君既同此意,可且往依之。然后以吾辈之志函告京中故旧,为后来地步。诸公以为然否?”各人听得,无不赞成。遂歃血为誓,彼此共如手足,不得相背。便由吴三桂挥函入京,告知董其昌及父亲吴襄,即各弃兵符,同奔建州而去。
至此东防尽撤,袁崇焕大惧,又不敢隐匿,即具实奏报朝廷。以诸将通敌,东防可危,朝臣听得无不失色,便欲治袁崇焕激变酿祸之罪。兵部尚书洪承畴、礼部尚书董其昌齐进道:“袁崇焕此举诚出于过激,惟崇焕亦有将才,今若并除之,是自去其力,必不可也。请降诏轻责袁崇焕,再以国书至建州,索回祖大寿六将。想建州未必敢遽行发难,必还我诸将。然后我再整边备,可也。”果然书到建州,那建州国主以明朝有书到来索还五将,即大集诸臣计议。都道祖大寿、吴三桂等素负勇名,今既来归,我若用之,定能得力。但袁崇焕方督师蓟辽,此人向有才名,恐不是杨镐一辈。我若不还他五将,必然开衅,此时尚恐非他敌手也。且五将新来,其心未附,若明朝以恩结之,反为内应,其患不浅。为今之计,宜一面允还他吴三桂等五将,一面且留祖大寿,与明朝相约,使不得杀吴三桂等五人。若那五人见杀,我即不肯放还祖大寿。那时明朝已少吴三桂等之力,祖大寿又惕于吴三桂等见杀,必然以死力助我,自可与明朝开战矣。建州主道:“彼若不杀吴三桂等,又将奈何?”诸臣道:“某等亦料明朝于吴三桂等五人必不见杀,惟我先已要求不杀吴三桂等,是吴三桂等必然感激于我无疑,即可留为后日记念,亦未尝无益。”建州主深以为是,便回书应允明朝,将吴三桂等放还,不得以他曾奔建州更加杀害。那明朝正欲用回五人,自无不允。
时吴三桂等以得建州主要求本朝使勿杀自己,可以保全性命,又得重归故里,已不胜感激,故到了放回之日,到建州主面前叩见拜谢。建州主已知明朝若不杀吴三桂,当目下需才,必然将三桂等再用,乐得更做点人情。又备了一封书,送到明朝,言“吴三桂、耿仲明、尚之信、孔有德、白遇道等,皆有万人敌,宜加重用,以保国家,不宜擅行诛戮,以损国家柱石”这等语。
吴三桂一班人一发感激。及回到明朝时,朝廷君臣亦以建州主一片好心,一来送还自己将官,二来又重荐己国人才,使之重用,便一面为函致谢建州国主。又以吴三桂诸人,不过因袁崇焕擅杀大员,惧他见罪,故出奔他国,亦出于不得已耳。且又得董其昌、吴襄替三桂照料,不特不杀三桂等,也派令各驻重镇,便以吴三桂为大总戎,出镇宁远。那时吴三桂既不见杀,故耿仲明诸人亦一概不究,也不必细述。
且言吴三桂自受了宁远镇重任,好不感激朝恩,便致函董其昌,又拜表入朝,请进京陛见,说称要面奏边事情形,实则欲面劾袁崇焕,以报他计杀毛帅之愤。时明主注念东边,亦欲一见吴三桂,故表到之日,即有旨令吴三桂入京陛见。计当时吴三桂驻扎宁远,凡部下健卒多经战阵的不下数万,真乃旌旗满野,壁垒连云,国中无不仰其声势。及接得诏命,入京陛见,即安排起程。留部将暂守宁远,即带同本部亲兵进北京而去。那时国中疲弱,人才稀少,只有吴三桂一人声势赫奕。又见他从前在毛帅部下数十小战,多着战功,因此吴三桂的声名便为妇孺所震动,无不以纳交三桂为荣。就中单表一人,乃朝廷姻亲,为崇祯皇帝驾下西宫国丈,姓田名畹,表字东畲,本贯淮南人氏。
生平虽不曾立过什么大功,但当崇祯帝既已登基,他仗着女儿是个西宫皇娘,也晋爵开藩。且在崇祯帝之前,计从言听。又因当时季世,朝臣贿赂公行,久溺晏安,没一个不愿做个太平官吏。看见田藩有如此权势,凡觊觎升官的都奔走其门,或献美人,或供宝物,因此田畹藩府中金碧辉煌,绮罗绚烂,重楼杰阁,锦榭香栏,倒亘矗云霄,遮天蔽日。田藩又慕晋代石崇的繁华,隋时杨素的艳福,复大兴土木经营苑囿。凡歌台舞榭也是笙管连宵,声歌达旦。一切名姝歌伎,充斥下陈。就中一名歌妓,姓陈名沅,为太原故家女,善诗画,工琴曲,遭变被掳,鬻为玉峰歌使。自树帜乐籍而后,艳名大作。凡买笑征歌之客,都唤他做沅姬。那沅姬声价既高,凡侍一宴的须五金,为度一曲者亦如之。走马王孙、坠鞭公子,趋之若鹜,大有车马盈门之势。即词人墨客,凡以诗词赠题沅姬的,亦更仆难数。当吴三桂抡魁之后,留滞京师,曾识姬一面,谓为百美图中无此娇艳人物也。沅姬一见三桂,亦许为当世英雄,意颇留恋。吴三桂时方值差父亲吴襄营中,终不敢离营寄宿,每以为憾事。后隶毛文龙部中,皮岛一别之后,更不复再见。然三桂忆念沅姬,未尝置怀,曾通信一函,并请人为咏一诗,以赠沅姬。那诗道:
华筵回首记当时,别后萧郎尚寄诗。
人说拈花宜并蒂,我偏种树不连枝。
鸳衾好梦应怀旧,鲛帕新题合赠谁。
料忆秋风寒塞外,有人犹写断肠词。
沅姬得书,以为诗句出自三桂,是以武将兼为文士,儒将风流,古来难得,因此更置念不已。后以艳名为藩府田畹所闻,以千金购之。沅
姬虑其不偶,方谋力却,鸨母一来畏藩府之势,二来又利其多金,便不从沅姬之意,将沅姬送归藩府。田畹见之,赞美不已。改名圆圆,自以为绝代佳人,旷世无比。把向日之充斥下陈者,尽视为尘土,夜夜选声,宵宵侍宴,宠幸非常。
惟圆圆以田藩春秋鼎盛,自嫌非匹,常郁郁不得意。田畹虽以百般解慰,终无可如何。
时田畹在宫之女已宠冠诸宫,惟自天下变乱,流寇四起,崇祯帝宵旰忧苦,每谈及国事即频频洒泪。田后欲求以取悦天子之心,乃商诸父亲田畹,以圆圆献进宫中,以为解慰崇祯皇帝。田畹本不能割爱,但又不敢不从,故特以圆圆入献。崇祯帝见了,觉圆圆真个如花似玉,心中甚为怜惜。田畹进道:“此女雅擅笙歌,并工诗画,超凡仙品。藩府不敢私有,特进诸皇上。”
崇祯帝摇首叹息道:“此女诚佳人,但朕以国家多故,未尝一日开怀,故无及此。国丈耄矣,请留殊色以娱暮年,可也。”田畹便不复再强,只带圆圆回府。那圆圆更复无聊。会吴三桂应诏入京,圆圆听得,猛省吴三桂向来留意自己,只以侯门深入,遂如陌路萧郎,因此不免感触。适藩府家人说起三桂,在关外数年曾经数十战,多负勋劳,诚为国家之柱石。圆圆听在心上,更为倾倒。恰那夜侍宴于田畹之旁,杯酒歌舞之间,田畹凄然长叹。圆圆问其故,田畹道:“本藩今日诚兴会极矣。然兴尽悲来,古所常有,即六朝无愁天子,不转瞬已云散风流。况本藩尚属人臣,观石崇金谷,可为殷鉴。且国家方内讧外患,烽火相望,本藩将来尚不知究竟如何耳。”圆圆听得,即乘机进道:“现在朝廷微弱,凡朝臣中,其奸者贿赂通行,其贤者亦只文词相尚,皆非救国才也。
大人富贵已极,惟正唯如此,恐一旦有变,试问破巢之下何以自完?为大人计,乘此时择一可依者为之纳交,即它日危难,或得其相助也。”田畹道:“汝言亦是,然遍观朝臣中,谁可以纳交者,亦难其选,又将若何?”圆圆道:“可以纳交者自有其人,不过大人未留心耳。吴三桂以武功起家,驻边数年,所经战事久着威望。现统雄兵数万,为敌人所畏,国家方倚以为柱石之臣,大人何故忘之?他幼年习武,壮岁从戎,料不知声色为何物。大人若备盛筵,邀至府中,盛陈女乐以娱三桂,吴三桂料必为之移情,自然常愿与藩府往来矣。大人更以贵重相赠,以结其心。他日有事,不忧他不为藩府出力。今乘他应召入京,纳交之机缘不可失也。”田畹听罢,深以为然,并道:“卿不特是个美人,并是个谋士。本藩当取卿策行之。”便于三桂到京时随同出迎。时诸臣以田畹为至尊懿戚,位极尊崇,人方趋候之,他那肯送迎官吏?今忽来迎接三桂,无不称奇。即三桂见之,亦诧为异数,而不知田畹固有所图也。旋复准备华筵女乐,请三桂到藩府中饮宴。正是:乔家欲得贤夫婿,藩府方交大总戎。
要知吴三桂赴宴若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