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天放晴。但是比昨天晚上还冷。我醒得很早,或许是昨夜的事,不仅是何芝贝带着疑问回去,就是我也同样被闷在葫芦当中。霍桑只用了一个小时,竟能得到那女子,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事实证明霍桑出去不乘轿而徒步,似乎那女子就在近处,所以能一寻就到。他既找到女子,又何必推迟到中午方始归来?

莫非那女子已经远飚而不在苏城了吗?如果是这样,霍桑又怎能如此自信,立刻讲已经获得女子的行踪?化一个小时的功夫,势必没有和女子见面,他究竟根据什么而这样讲的?我的疑潮回旋往复,还是得不到一些眉目,想问问霍桑,此刻他正依照他平时的习惯,在园中作户外运动。到九点钟,霍桑方始进来。我刚想问他,忽见施挂跟在他后面进来,送—封信给霍桑。

霍桑坐下来。拆开信封看信,笑道:“我早已料到他必定走这一着。现在果然如此!”

我惊奇地说道:“你说什么?这封信是谁给你的?”

霍桑不回答,但将信授给我。我接过来就看。

信中写道:霍桑先生大鉴:失踪之耗不幸已为田家所风闻,今晨特请媒人来寓解除婚约,此事盖作罢论矣。磋夫!抚育十九载,恩德末报,而反贻我以毕生莫涤之耻!生女如此,夫复何言?今特函告先生,请勿复以此事为怀,盖父女恩谊至此已绝,或归或否,听其自然可也。

何芝贝启我说道:“看了这封信,不幸,你竟劳而无功了。”

霍桑起立,整一整衣冠,答道:“你所讲的功是指什么?我治理案件,又何尝有居功的念头?但求问心无愧就足够了。不要多讲,何不和我一起去?”

我说道:“到哪里去?”

霍桑道:“到何家去结束这桩案子。”

我不说什么,就跟他走。这时候太阳光已晒满街,但道路还是冰滑难行。约二十分钟,我们才走到何家。见面后只见何芝贝哭丧着脸。

他说道:“我不幸,遭此奇辱,又劳你的步到这里来。”

霍桑笑道:“先生,什么事不幸?婚姻大事,选择门第并非是首要的事,相女婿则不得不谨慎。现在田家断绝婚姻,说是不幸,倒不如说是大幸。先生又为何如此忧抑啊?”

何板着脸,说道:“先生的话,什么意思?”

霍桑道:“那个田某的儿子田少芹,靠他父亲的权势,吃喝膘赌无所不为,真是一个无赖。先生没有听说过吗?”

何芝贝有些羞惭而脸红,说道:“不,我的确没有听到他是这样的道德败坏。然而先生又怎样知道的?”

“昨晚我化了一小时的功夫,去访问而知道的。”

“这是确实的吗?”

“哪能不确?昨晚我到司前街去。从少芹家的邻居口中知道的。唉!像少芹这样的堕落,怎能期望他有所成就呢?这一次断绝婚姻,为令爱终身计,岂不是不幸中的大幸吗?”

我听到这里,方始知道霍桑昨晚之行,是去探询田家的情形。但是少女的踪迹又怎样探知的?莫非霍桑有分身术,他是双管齐下的吗?

何芝贝沉默很长时间,方始叹息地说道:“虽然这田家于是堕落了,而我的女儿又怎样呢?先生纵然尽力劝慰,我终无颜见人呀!”

霍桑立即说道:“为什么如此呢?令援未尝有失德的事发生。”

“伊已经出走,谁敢担保没有其他事?”

“我敢担保。”

“有什么可以证明?”

“要请你自己作证。”

何惊讶地说道:“我不明白先生的话。莫非已找到我的女儿,是特地为伊来说情的吗?”

霍桑说道:“今天我是送伊归来的。”

“唉!伊将什么时候归来?”

“伊早已回来了。”

何芝贝惊异地说道:“没有呀。现在在哪里?”

霍桑笑着说:“伊现在还睡在左厢楼上的帐子中,估计神志已经清醒了。”

何芝贝听到这里,两眼大睁,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霍桑又说:“跟先生实说了吧。令援始终没有离开此屋,不过化妆成你外甥女慧侠得外形,当你在惊慌之余,没有仔细察看,被伊蒙混过去了。现在你也无庸惊疑。但是有一句话,希望先生采纳。婚姻大事关系到一生的幸福。父母包办,有违潮流,况且以父母个人的利益作为择婿的标准,更是不足为训了。唉,凭令媛的才貌不怕找不到好女婿,我敢预先祝贺你。我要告辞了,后会有期。”

霍桑起立走向书房门又停足说道:“令媛心神不定,现在先生可以前去将事情经过说清楚,一叙天伦之乐。”

这桩案子如此结局,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天回寓所后,吃罢午膳,我极力请霍桑剖析说明其中的奥秘。

霍桑点火吸烟,笑道:“这案子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奥秘、就是你不细心,没有能看出我的行径。我初听见何的话,就感觉到少女未必外出,但是想到门户严守,窗栏留尘,况且那些仆人众口一词,都说没有瞧见伊出去,这些都是确证。到了何家,我瞧见琴上那张双美像片,就想到少女或许已经乔装出走。因为像片中的两个少女容貌酷似,必有血统关系。因而知道其中一人是黛影,另一人是伊的表姐慧侠。”

我插言道:“唉,像片上竟是两个人吗?我初以为是一个人的化身像。”

霍桑道:“不,她们两人虽很相似,究竟有区别。黛影的下巴比较丰满,慧侠则有些瘦削,况且头发有高低之分。你不细细地看才把她们当一个人。我既然瞧见慧侠,除了听语音外,又见伊头上缠着白纱毛巾,又得到一个破绽,伊裹毛巾,佯为发热头痛,实际上是要掩遮伊的低的头发。而且据医生说,热已退尽,可见生病是伪装。于是我知道伊实在不是慧侠,而是黛影乔装改扮的。”

我恍然大悟,说道:“对了。我听伊说话带着生硬的常州土音。”

霍桑道:“的确如此。伊的说话往往夹杂着吴语口音。因为这两点。我才知道是桃代李僵,但是还不敢断然下结论。到下楼重迈书房时,我将藏好的像片和琴上的加以比较,方始确信出走的并非黛影,而留在床上的才是黛影啊!”

我听到这里,不觉有些自咎,说道:“我实在糊涂!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发觉?然而你昨晚既已知道,为什么又不讲清楚?”

霍桑严肃地说道:“包朗,怎么自相矛盾起来?你不是要我做自由的保障吗?”

我才明白过来,说道:“这是你故意留难,想阻止这桩婚事的成功,是吗?”

“的确如此。黛影是一个纯洁的女子。伊的父亲想保持他的禄位,就把女儿作为献媚获宠的本钱,这是原始时代把女子看成是财物的陋俗。嚣影不嫌伊的父亲的所为,要保全婚姻的自由,用心良苦,我怎能不成全伊呢?”

“你得话很对,我佩服你得用心。然而她们的策谋也很险呀。”

“是的,因此我也想到要有后援。”

“谁能援助你?”

“慧侠的母亲,就是黛影的姑母。”

“真的吗?”

“不错。”

“怎么知道的?”

“只要看我们走进去时。慧侠的母亲傲不为礼,就是顾虑我们可能看透他们的隐秘,所以用憎恶不礼貌的态度待人。否则慧侠是伊的亲生女儿,陪同在床边,不像何芝贝那样的惊魂不定,也不致于辨不出人来。”

我点点头说道:“我相信,这样的分忻也近情理。从你的角度考虑,黛影拒婚,是否伊已有了意中人?”

霍桑说道:“这一点还难说。不论有或无,少女的态度很明朗。田姓儿子的无赖行为,少女必有所闻,拒婚是合情合理。”

我说道:“还有一点,那个慧侠现在又在哪里呢?”

霍桑低声说道:“大概已回常州,否则躲藏在附近亲友的家中。我们不久就能得到消息的。”

“然而当伊出门时,为什么不被旁人所怀疑?”

“伊不像黛影那样被人监视着,本来是自由的。况且事后大家所传的,只知道黛影已失踪而不是慧侠失踪。要究的仍旧是留影而木是慧侠,其他人又怎能怀疑到伊身上?更进一层讲,我说慧侠这个女子必定绝顶聪明。不讲其他,就是化装一计,恐怕也是出于伊的主谋。”

“真的吗?这一点有解释吗?”

霍桑来不及回答我的问话,施佳递一封信进来。霍桑接过来读一遍,将信授给我。

“包朗,读这封信,就可代我回答了。”

我将信拿过来一看,是何芝贝发的,表示谢意,并且说明原由。信上说方才得到他外甥女从常州寄来的信,承认这件事,伊是主谋,实在为了怜恤表妹不愿嫁给那个恶少的意志,于是想出这个化身的秘策,以便阻挡那婚事,表明伊的心迹。黛影虽然意思有一理想的丈夫。然而还没有选中。因此现在并无留恋的人。

霍桑吐一口烟,样子很得意。“怎样?我的话不是说对了吗?”

我到这一地步,没有什么话再好说的,就说道:“超人的智力,我的朋友呀!你真不愧是大侦探了。”

霍桑立刻挺立着,挥动他夹纸烟的手,说道:“包朗,不要过于夸奖,我要作一些菲薄的贡献,为社会服务。凡是暴皮阴险之徒,我必加以揭发,使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是不合时代的制度礼教,我也要加以抨击而摧毁它!对于有反抗封建的精神像慧侠、黛影那样的人,我们也应该表示同情。包朗,今天和你约定,以此为目标,作为我毕生服务的准则。这件事是小试的开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