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金寿的希望并没有实现。他希望那老妈子有什么更重要的情报,结果却等于零。吴妈是个四十岁以外的扬州人,圆胖胖的脸儿,配着一副不相称的小嘴小眼,正中央还耸起了一个朝天鼻孔,如果摄在胶片上面,只要这尊相映上银幕,不开口也够使观众们发笑。不但伊的嘴脸告诉我伊的脑筋不会十分灵敏,因为伊身体上脂肪的过剩,伊的动作也很笨拙。当伊蹒跚地走进来后,两只狭缝的眼睛只向我们三个人乱瞧,两只手也没有安放的场所,拉住了那件深蓝色的海昌市老式短衫的角,不住地捻卷。

伊的答语里面十句里倒有七八句“不知道”。其实伊只来了两个月,对于伊主人的复杂的生活方式,的确不能够领会。伊所知道的事实,也是我们早知道的;比较有价值的,就是伊证实了上一天十八日晚上,伊和金梅吃夜饭时,那赵伯雄的确来过。伊对于赵伯雄的状态,有过这样几句描摹:

“他的眼睛突出了,脸儿也铁板板的,问话时怪声怪气,说话又不多。他听说王小姐不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气冲冲回出去。我给他一吓,一根鱼骨险些儿鲠住在喉咙里!”

此外伊对于余甘棠的行动也补充一种新的证明:

伊说道:“在大前天十六日晚上吃过夜饭,我出去买洋火回来时,看见余少爷在门口偷偷地张望。我招呼了他。他好像吃了一吓,忙叫我不要声张。他还给我一张钞票,我没有拿我不敢拿。”

霍桑问道:“他可曾向你说什么话?”

吴妈道:“他问我王小姐在不在。我告诉他不在。他又问赵少爷这几天来不来。我说常来。他点点头,便又悄悄地走开。”

关于上夜凶案发作的事,伊简直莫名其妙。伊自己承认一睡下去就像死去的一般,连枪声都不曾听得,直到金梅打发老毛出去以后,才到伊房里去叫醒伊。故而伊对于昨夜的一切经过情形,实在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情报。倪金寿在失望之余,将吴妈打发了出去,就把笔记册放在衣袋里,要求和霍桑开始讨论这一件疑案的案情。

霍桑在发表他的意见以前,又把长椅上的浅蓝色丝绒短大衣提起来瞧一瞧。他在这短大衣里面的夹袋中,检出一块白麻纱小手帕,一只银丝穿的小手袋,袋里面并无重要东西,只有几件化装品。一只金质的小粉盒,盒盖里面附着镜子,一小段铅笔那么的唇膏,一小根画眉的墨条,近百元的钞票大半是十元一张的,一只小手表和两枚钥匙。霍桑重新开了那只铁箱,跟倪金寿一块儿检查它的内容,铁箱里果真有一只小小的首饰盒,内中还有不少珠钻翡翠宝石的饰物:像金镯,珠项圈,耳环,戒指等类,估计它们的价值,至少要万数以上。不过金梅所说的牛奶珠的耳环,却不在里面。

霍桑在客室中踱了一回,缓缓说道:“金寿兄,这件事的确很复杂,而且矛盾和冲突点也不少,眼前还不容易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倪金寿说:“那末,我们姑且做一个假定。据我们所知道的事实看来,那姓余的嫌疑似乎最重。”

霍桑忽立停了脚步,摇摇手说:“还早,还早。我们决不能就这样武断。我们所搜查的事实,还不够充分,决不能就假定谁的嫌疑最重。我们现在所能讨论的,只能在死者的行动方面推想。”

“好,怎样推想?”

“第一,这个女子是一个受了环境的支配而流于极端放浪的人物。据眼前我们知道的,分明有四个男子同时跟伊发生关系。”

倪金寿忽辩驳道:“只有三个啊陆健笙,余甘棠,赵伯雄。还有谁?”

霍桑重新走到圆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还有李芝范的儿子,就是伊的表兄。”

“这个人似乎关系很小。据老毛说,他前夭十七日来的,昨天早晨就去,似乎不会有多大关系。”

“对,不过在前天下午王丽兰跟他谈话的时候,伊不让赵伯雄和这位表兄见面,可见伊和这表兄也有某种关系。此外也许还有第五,第六个人,我们还不知道。因为根据昨夜半夜时的情形,说不定还有一个不知谁何的关系人。”

倪金寿问道:“你可是根据着老毛的说话,他说听不出这男客的声音?”

霍桑点头道:“是的,这是一个根据。伊昨天明明是故意将老毛差开去看戏的。假使伊昨夜约会的人,就是我们所知道的四个人中的一个,伊也用不着避老毛的眼睛。对不对?”

倪金寿果然点点头。“对,这倒尴尬。这第五个人眼前还没有一些儿头绪。”

霍桑继续说:“第二,我们再推想昨夜伊回来的时间。昨夜有些像初夏时的闷热,十点钟光景,天下雨了。到了十一点半以后,雨势更大。看那泥鞋印,伊是在十一点半大雨以后回来的。第三,我们再推想伊回来后的行动。伊进来以后,分明直接进这会客室来,既然不曾上楼,也没有再到外面去:这是从伊的单程的高跟鞋印上可以知道的。同时从三个甲,乙和伊自己泥印的层次上看,伊最先进来,其次是乙印客,又次是甲印客。所以伊是第一个进来,进来时一定不曾将大门锁好,分明伊要等候什么预约的人来。”

倪金寿连连点头道:“不错,如果锁了门,那客人进来时,伊又须出去开门,那末,伊自己也应当有两行进入的足印了。”

霍桑自顾自说:“伊回来不久,那个预约的客人大概也就到了。这可以从伊的不曾上楼和高跟鞋都没换掉的两点上推想而知。那客人来了以后,伊就竭意招待,但瞧桌子上酒杯中的香摈余酒和烟灰盆中的烟尾,也就可见一斑。据老毛说,他们谈话时窗帘下着。昨夜气候很闷热,伊所以关窗遮帘,也可证实这来客不但不是四个人中之一,还有严格的秘密性。”

倪金寿忽想起了什么似地接嘴说:“可是发案以后,这窗和窗帘都是开着的。”

“是的,那也许是伊在来客离去后开的。或是客虽没去,伊知道老毛已睡,安全无疑,才把窗推开。因为那时伊已在这室中闷了一会;我料想他们的谈话性质,一定也很费脑筋,所以伊开窗透透气,原是很自然的举动。我又知道这个客人在这室中曾勾留相当常的时间,因此他出去时的足印,真是微乎其微了。”

我也插口说:“是的,这个人的脚印,就是我们定做‘乙’的。还有清楚的两行,我们定它为‘甲’。就印的层次上看,乙印进入的时间确在甲印之前。这乙印在进入时虽曾和甲印交叠,我还找得几个完整的,出去时的乙印,却只找着一个完整的,而且十二分浅淡。”

倪金寿点头道:“是的,不过那甲印的进和出都很清楚。你可是说在那乙印的人出去以后,又有第二个甲印的人进来过吗?”

霍桑忽皱着眉峰应道:“是的,不过这里面就有先决的难题发生了。这甲印客可也是死者所预约的吗?还是他的到来出于伊的意外的?还有一点,乙印的人既然在这一室中耽搁了好久,王丽兰又像很奉承他,那末,这个人走时伊为什么不送出去?进一步说,伊即使不送客,又不便惊动老毛,也应当自己出去锁门。但伊的皮鞋脚印明明告诉我们,伊昨夜进了这屋子以后,不曾再走出去。为什么呢?可是伊让那乙印客离去以后,果真还等待第二个甲印客人,故而还不必急急出去锁门吗?还是乙印客出去的当儿,甲印客恰巧进来,故而伊已用不着出去?”

我插口说:“也许那乙印客就是凶手,他出去时伊已经不能送客了。

霍桑并不答话,只瞧着地毯,紧蹙着眉峰,显得在烦恼地深思。倪金寿也显着同样的神气。一会,他也建议说:“也许这个甲印客才是凶手,他一走进来就开枪将王丽兰打死,然后拿了伊的首饰逃出去。霍先生,你看这推想可能不可能?”

霍桑摇摇头,缓缓说:“我不能接受。这里面有两个矛盾点:第一,那手枪是从窗口里打进来的,不像是进了这客室打的。那尸体坐的姿态,椅背上的枪洞,和壁上的枪弹,都是浅显的明证。第二,我们已知道发枪以后不多时,屋子里的三个人便都惊醒起来。从情势上推想,金梅跟李芝范从听得枪声以后,爬起来披了衣裳,走下两层楼梯赶到这里,大概至多不过三四分钟。就算凶手在里面开枪,一这短时间中那人要藏好手枪,拿取死者的腕上的手镯,指上的戒指,和耳朵上的耳环,还要逃出去,而且逃出时不曾给老毛听得脚声,可见步子也一定不能怎样快,那末时间上不会太局促吗?”

倪金寿暗暗点着头,说道:“从死者的伤势上看,那打枪的人也许果真是站在外面短墙边打的。

霍桑点头道:“对了,这是无疑的,第一个矛盾点可以解释了。可是首饰的不见,又怎样解释?”

倪金寿搔着头皮吞吐地说:“也许也许他开了枪就奔进来偷伊的首饰。”

霍桑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你太糊涂了!我刚才说过第二个矛盾点,就是时间问题。这个人假定在室中开了枪,随手窃取首饰,在时间上还嫌局促,你怎么说他能在外面开了枪再奔进来?并且但瞧那两行足印的整齐不乱,又没有声响,也决不像是奔的,却像是一步一步走的。”

倪金寿用手拍着他自己的额角,懊丧地说:“真要命!这样的案子真是太复杂了!”

这时我忽然又想得一种见解:“霍桑,你想会不会开枪的人和甲印的人是两个人?那甲印的人刚才进来,外面的人恰巧发枪,这甲印的人就匆匆拿了东西逃走?”

霍桑抬起头来向我瞧瞧,仍不表示意见。不过这不表示中,分明已有几分近情,因为他也并不曾驳斥。

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这问题的确困人的脑筋,从情势上看,很像妒杀,同时又像谋财。我现在委实找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此外还有抽屉上的钥匙,抽屉中的钞票,现在都不能明白。……金寿兄,我想与其坐着空谈理论,还不如再寻求些实际的事实。”

倪金寿道:“你打算怎样进行?”

霍桑道:“我想先去瞧瞧我的委托人姜安娜,把我们所知道的事实证实一下。你既然怀疑着那余甘棠,不妨先去瞧瞧他。”

倪金寿点点头道:“好,他在江南大学里读书,我想总容易找。”

“还有一点,你可以查一查夜里派在这里守岗的是谁,关于那辆老毛瞧见的黑色汽车和这里进出的人,也许可以有些情报。”

倪金寿答应了,便走出客室去,和那楼上的李芝范谈了一回,才回进会客室来。接着霍桑将铁箱和书桌抽屉锁好,把钥匙都交给了倪金寿。我们走出王家大门时,我见那个九十九号警士还站在那里。霍桑叫倪金寿把这警士撤去,又问那警士刚才尸体抬出来时,曾否有一个少年揭开覆尸的单被的事。

那警士说:“有的,刚才真有一个穿西装的家伙,站在载尸汽车的面前。我以为他是瞧热闹的闲人,不很注意。不过我不曾看见他把单被揭开来。”

霍桑不再多问,便向倪金寿附耳说了几句,又彼此约定如果有什么发展的消息,互相通告。当我们上汽车的时候,倪金寿同了那九十九号警士也走到大同路方面上车去。

霍桑坐在驾驶盘前把汽车开动以后,态度很沉默,好像凝神一志的模样。他的驾驶相当熟练,从前他也曾在内地经历过险峻盘旋的山路,并不曾出过什么岔子。此刻他在平坦光滑的马路上驶行,而且路上的车辆也不怎样拥挤,似乎不需要这样子紧张。我料想他的神思显然仍集中在这件疑案上面。我把车窗旋开了,吸受了些给阳光蒸滤过的新鲜空气。因为在那惨怖的尸体旁边羁留了两个多钟头。又加上这复杂纠纷的案情,我的脑子也有些昏沉沉了。

一会,我问道:“我们去看姜安娜吗?”

霍桑点点头,并不答话。

“你知道伊的住所吗?”

“是的,伊说在嵩山路康宁公寓。”他说完了这简单的答话,又静默无言。

我总觉得有些不耐,隔了一回,又禁不住发问。“你见了安娜打算要证实那几个问题?”

霍桑仍简单道:“问题很多。”

我仍企图逗开他的话盒。“那四个男子的切实的关系,当然是你要调查的主题。对不对?”

“对,可是还有其他。”

“什么,请举一个例。”

霍桑好像受了我的诱引,果真举出了一点。他道:“这女子怎么会有这许多钱,我也得向安娜问一问。”

我道:“这也算要点?伊的钱不是有那个冤桶陆健笙抱腰吗?”

霍桑等了一等,微微摇一摇头。“我不相信这个冤桶会冤到如此程度。”

“何以见得?”

“他最近不是已知道了赵伯雄跟王丽兰有勾搭吗?我猜想伊和余甘棠的关系,他也未必会全然不知。”

我不禁笑道:“霍桑,你的心理研究固然是很精深的,可是据我看来,却还像‘万宝全书缺只角’。”

这时霍桑突然把汽车煞住。我抬头一瞧,才知车路中心的红灯亮了。等到汽车继续进行的当儿,他的谈话也居然有继续的余兴。

他问我道:“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头不住向马路的两旁了望。

我答道:“你对于‘冤桶心理’的研究,似乎还欠透澈。上海仅多这样的大人物。他们一方面伸出了魔爪,压榨平民的汗血,一方面却把榨来的钱去尽力挥霍在女人身上。他们明知他们的外室或不合法的同居者在外面勾勾搭搭,他们却仍能保持着那种眼开眼闭的‘绅土风度’而鞠躬尽瘁地报效。这才是彻底的冤桶心理,这也就是‘悖入悖出’的定律!”

霍桑好像没有听得我这番议论,忽自言自语地说:“唉,这就是嵩山路那高房子大概就是康宁公寓罢?”

两秒钟后,我们汽车已在那宅八层高的巨厦面前停住。霍桑先跳下车去,一直进那公寓的门房里去。等我将车门关好,走上石阶,他已从门房里出来,领我走进电梯间去。

他说道:“我已问过,姜安娜住在三层楼。”

我道:“此刻伊总在楼上罢。”

“那是当然的。伊不是说过昨夜伊一夜没睡吗?”

电梯升到三层楼上,我们跨出电梯间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举起手来瞧瞧我的手表。

“霍桑,这时还只九点半钟。姜安娜回来不过睡了两个钟头,我们去叫醒伊,未兔不近情理。”

霍桑皱了皱眉。“那也顾不得,事情很紧急,不能耽搁太久。我只希望跟伊谈十五分钟,伊尽可以再睡。”

我们已找到三零六号室的门前。霍桑略一疑迟,就曲了他右手的食指,在门上叩了三下。里面没有回音。我瞧门旁也没有电铃,我也就举起拳头帮助他敲了两下。回音果然来了。

“谁?谁敲门?”

那声音宏亮而急促,明明含着些惊恐意味。

我诧异地低声说:“这是男子声音啊!不会弄错吗?”

霍桑摇摇头。“这也值得诧异?你听不出这是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吗倒霉!”他说完了旋转身子,预备向后转了。

里面又有第二种声音:“是谁?什么事?”这是女子声音了。

我又说:“是安娜啊。你为什么走?”

霍桑突然沉下了脸。“我们进去做什么?……唉,糜烂的上海,可诅咒的第六伦!”他迅速地向电梯间走去,脸上浮出一种恼恨和凄悲,嘴里吐出一阵深长的叹息。

霍桑再没有下文,但我也已领会到。我真觉得扫兴,也不禁暗暗地叹息着:“可诅咒的第六伦!”

当我们走下了康宁公寓的石阶,霍桑用钥匙开车门的时候,我又问他。“我们回去吗?”

“不。去找赵伯雄。”

“你也知道他的住所吗!”因为刚才金梅和老毛吴妈三个人谈话的时候,都不曾提起赵伯雄的住址,霍桑也不曾问过。

霍桑把钥匙放进了他的衣裳,另从胸口袋里摸出那张二英寸的小照片来给我瞧。那是方颌棱目的赵伯雄。我倒呆了一呆。

他道:“翻过来瞧啊。”语声中似乎有些不耐。

我忙把照片翻转来,果然有“亚东七七四”五个铅笔字,那字迹小而且淡,写得也不大高明。

霍桑道:“我猜想这五个字是王丽兰的手笔。”

“那末是亚东旅馆吗?”我说着仍将照片还给霍桑。

霍桑略点点头,又爬到了驾驶盘的座上,把汽车掉过头来,一直向北进行。

他忽问我道:“你带着手枪吗?”

我暗暗一惊,想不到会这样严重。我答道:“没有啊。你呢?”

霍桑点点头:“我是随身带的。”

我又道:“我们不是去找赵伯雄吗?怎么用得着手枪?我倒有些奇怪。”

“看赵伯雄一定用不着手枪,这话才奇怪。”他顿了一顿,让汽车转弯向东,又继续说:“你须明白,我们现在既然还不知道哪一个是凶手哪一个是开枪打王丽兰的人,那末,我们对于任何一个嫌疑人,都得戒备着他有随时开枪的可能。”他又顿了一顿,补充说:“连陆健笙也不能例外。”

这句话我又认为有些突兀。“什么?陆健笙也不能例外?他也有凶手嫌疑?”

霍桑的眼睛瞧着马路的中央。这时汽车已入了闹市,驾驶上不能不加意些。我虽发了这个耐不住的问句,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时候委实不应向驾驶人讨论这样疑难的问题。

霍桑却仍从容地答道:“谁知道呢?我常对你说,一个科学家在从事研究工作的时候,决不能先抱着某种成见,他必须凭着了毫无翳障的头脑,敏锐地观察,精密地求证,和忠实地搜集一切足资研讨的材料,然后才能归纳出一个结论。”

奇怪,他竟唱起高调来了。我老实说,这陆健笙既然是个出首向警厅告发的人,实在不像有行凶的嫌疑。

霍桑忽又自动地补充。“你所以把陆健笙除外,就因你对于‘冤桶心理’的研究太透澈了!你须知大都会里的冤桶虽多,也并不是出于一个典型;并且心理的状态千变万化,决不能执一而论,就是同一个冤桶。在不同的环境和情势之下,也会反映出截然不同的心理状态。须知他们固然是‘悻入’了有时也未必肯随意‘悖出’啊。”

汽车又因红灯而停止了。我一时不知道怎样答复霍桑的空泛的理论。霍桑忽回过头来向我微笑着。

“你怎么静默起来了?”

我答道:“我在静听你的高论啊。那末,你以为陆健笙真有凶手嫌疑吗?”

他一面将汽车继续驶行,一面又笑道:“包朗,我相信文学头脑跟科学头脑,这中间的确有着一条鸿沟。我告诉你,眼前我的脑子里,谁也有嫌疑,谁也没有嫌疑。唉,亚东到了。”

我们进了旅馆,先在旅客表上找寻七七四号。这号数下面标着“金君”二字。我有些失望,霍桑却并无表示。

我低声道:“莫非这赵伯雄已经搬走?”

霍桑答道:“我们上去问一问再说,他尽可能化名。且慢,让我先打一个电话给倪金寿。”

霍桑走到电话间去。我等在外面,见他拨的号码是警察总署。一回儿电线接通了。

他断续地说:“我是霍桑,请倪探长接话。……还没有回来?……他有电话吗?怎么说?……今天没有上课……唔唔。……他此刻到哪儿去了?……好。”他随手将听筒搁好。

我等他回出来时低声问他。“可是那余甘棠今天没有上课?

霍桑点头说:“是的,连宿舍里都不在。倪金寿已问过几个余甘棠的同学,据说他这几天缺课很多,行踪也很飘忽。”

“这样看来,这个人的嫌疑似乎又加重了一层。是不是?”

霍桑点点头,便向电梯间走去。我一边跟随着他,一边继续发问。

“倪金寿还在找寻这姓余的吗?”

“不,这姓余的既然暂时失踪,他自然也无从着手。他曾打电话到总署里去,通知我他先要跟我谈一谈,然后再想进行的方法。”

“那么,怎么我刚才好像听得他要到扬子旅社去?”

“那是他依了我的话去调查陆健笙昨夜的行踪的。”

这时我们早已站住电梯间面前。电梯下来了。钢门拉开以后,吐出了一大群人,内中也有不少妖冶的女性。我们进了电梯,彼此不再说话。电梯一层层地上升,到了第七层时,我们便走出来。这旅馆是上海高价旅馆之一。在这里出进的人,外表上好像都是生活富丽的资产阶级,其实我相信如果剥下了他们的面具,里面也尽多“凄惨”人物,而且所干的事,也尽多“不可告人”。我们在那铺着狭长地毯的雨道中转了几个弯,才找到七七四号室。室门前那块小小的玻璃牌上,果然写着“金君”二字。霍桑在那关着的室门口站了一站,并不立即敲门。他向左右两端一望,有一个穿白号衣的侍役,正从东端走过来。霍桑把手插到衣袋里去,立即又拔出来,迎着那个茶房走去。我瞧见他有一种极敏捷的动作,仿佛把什么东西向那茶房的手里一塞。

他开口说:“七十一号,我要问你一句话。”

我瞧见那茶房的号衣上果真有红线绣着七十一的号码。这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一双乌黑的眼睛,已充分表示出他不单灵敏,而且是“训练有素”。不过大旅馆里侍役们的训练的主要科目,并不是怎样侍应旅客,却在如何辨别旅客们钱袋口的宽紧,和如何捞“外快”。这七十一号把眼角向他的手掌里瞟了一碟,又抬头向霍桑和我估量一下,便点点头,立即表演出他的训练有素的成绩来。

“先生,什么事?”那先生的称呼,分明是他的手掌里的东西所产生的自然反应。

霍桑道:“这七十四号里住的什么样人?”

那茶房疑迟了一下,答道:“一男一女,姓金。”

“那男的是不是一个穿西装的少年?”

“不,是个老头儿,穿中装的。那女的年纪倒还不过二十多岁。”

我一听这话,不能不再度失望。老头儿当然不是我们所要找寻的人。但霍桑仍没有消极的表示。

他继续问道:“他们几时来的?”

七十一号答道:“才到不到一个钟头。”

霍桑的眼睛里闪了一闪。“那么,昨天住的什么人?”

那灵敏的茶房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应道:“是个少年是的,穿西装的,个子很高,姓钱。”

霍桑迅速地从胸口袋里摸出那张小照片来。“是这个人吗?”

那侍役把照片仔细瞧了一瞧,连连点头说:“正是这个人。他昨天才搬走不,其实是今天搬走的。”

我的希望突然恢复过来,心里当然非常高兴。

霍桑又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搬走的?”

“昨天半夜以后,大概是一点钟光景,所以就算今天也可以。先生,他是什么样人?我们也觉他很奇怪。他干了什么事?”

霍桑并不答复他的问句,只自顾自问:“你觉得他怎样奇怪?”

“他昨夜冒雨回来,一回来便收拾行李,付清了帐出去。我给他拿皮包,他也不要。他自己提了皮包到电梯间去。因此我觉得他的行动有些儿异样。”

我觉得心房的跳动增加了速度。因为那茶房不单证实了赵伯雄的面目,又证实了他昨夜里的行动的确有行凶的可能。在无意中得到了这意外的情报,我怎禁得住不暗暗欢喜?这时有一个年龄迫近半百而打扮却像十八九少女那么的女人,袅娜地从我们身旁走过。我并不理会,继续注意霍桑的问句。

霍桑又进一步地问道:“他临走时的神气可有些儿慌张?”

那茶房张大了眼睛,点头说:“是的,的确慌张!他回来以后,一言不发,只顾整理他的皮包,整理好了就走。我早就疑心他不是路道。”

“那么,他搬到什么地方去,你也不知道吗?”

“当然不知。我问他可要叫汽车,他也只摇摇头,不说一句话。先生,他到底干的什么事?我早就疑心他。”

“噢,你早就疑心他?为什么?”

这时又有个穿长袍,戴呢帽,留黑须和戴眼镜的人大腹贾模样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甬道东端走过来。那茶房似乎有些顾忌,向霍桑努一努嘴,便向着西端的转弯处走去。我们当然跟随他走。那西端出口的转折处比较僻静些,他才低声回答。

“先生,有好几件事使我疑心。他虽一个人住在这里,来看他的朋友却不少。”

“都是些什么样人?”

“这个我记不清楚,穿中装的跟西装的都有,不过年纪都不很大。”

“有女朋友吗?”

“有有一个,还曾在这里住过夜。”

霍桑的眼睛里又闪出一种光彩,分明他也已按不住他心里的惊喜。至于我的情绪怎样,自然更不必说。

他继续问道:“这女朋友可漂亮?”

那茶房扮了一扮鬼脸。“漂亮得很!身材很长,脸儿圆胖胖的,戴着一副黑眼镜。伊的装饰也挺摩登。我想想看,伊第一次穿的是——”

霍桑点点头,忙截住他说:“好,你用不着细说。伊在这里住过几夜?”

那茶房想了一想,答道:“两夜。我想第一次大概是十号罢?第二夜是大前天,礼拜五,十六。”

霍桑又点点头,分明他已确定这女朋友是王丽兰无疑。“你的记性真不错。这姓钱的客人已在这里住了几天?”

那茶房受了霍桑的称赞,似乎更起劲了。“好久了,快近一个月。”

“你刚才说有好几件事使你觉得奇怪。还有什么?”

“他的朋友们谈话时声音总是很低,有时候我们进去冲茶,他们的谈话便会立刻停止。”

“你说的是女朋友吗?”

“不,男朋友。那女朋友一来,那就顾忌得更厉害啦,连房门都得锁上!我们都很知趣。当然不再进去了,还有一件事,就在前天晚上罢?有一个穿西装的少年,也曾来向我查问他。不过这少年只问起有没有一个女人在他房里过夜。我告诉他有的,他就气得什么似的。”

霍桑又急忙掏出那张余甘棠的照片来。“查问的人,可是这个?”

那七十一号接过了照片细细一瞧,脸上浮出疑惑不决的神气。他缓缓地说道:“好像是的,不过我瞧见那个人时,好像在发脾气,跟这个照片上的笑脸,有些儿不同。”

霍桑又将照片收回了,又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十元的法币来。

“七十一号,你真聪明。这个给你抽一包纸烟。”

那茶房又满面笑容,半推半受地说:“先生,你太客气了。”实际上那张法币早已安然地过了渡,“先生,这钱先生到底干了什么事?”

霍桑低声说:“他也许杀了人!”他说时定一定神,似在倾听什么,又向甬道西口望了一望。

“杀了人?”那侍役禁不住流露出惊骇状来。

霍桑止住他说:“轻声些!你可以通知你的同事们,如果在什么地方再瞧见他,或是有什么人来找他,你就应差一个人悄悄地跟着去。你如果能把他或他的朋友们的住所报告我,我准备着十张同样的法币酬谢你。”他说着掏出一张卡片来给他。“这里有我的电话号数,你留着。”

那茶房一瞧见卡片,脸上忽现出惊讶的神气。“唉,你是霍桑先生。我,我一定照办,不过,再要瞧见他——”

霍桑点头道:“那不妨事,我还有别的法子找他。你只尽你的力好了。”他说完了向我点点头,回身就走。我跟着霍桑回到电梯间面前。那梯间的钢门关着,上面的指示针正停留在楼下的第一层。我料想要等这电梯上升到顶,然后再降下来,还需要相当的时间。因为这案子的逐步开展,我委实有些按捺不住,便想利用这等候的机会,听听霍桑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