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大门口突然起了一阵喧闹的声音汽车声,

人语声,皮鞋声,顿时阻断了金梅的语声。霍桑和倪金寿也都从皮垫椅上站起来。我觉得这室中的空气,霎时间也有些紧张起来。

一分钟后那门外喧扰声音的来由便被查明。原来警厅里的载尸车到了。倪金寿放好了笔册,抢在霍桑的前面,走出去接洽。不多一回,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官,带了四个穿白衣的抬扛夫,抬着一只扁狭的舁床,跟倪金寿走进这会客室来。这警官叫做秦默斋,生就一副上得镜头的滑稽嘴脸,跟我们早就认识。

他向我们招呼了一下,便微笑着说:“霍先生。已有些线索了吗?”

霍桑微微摇一摇头。“还早。”

“我相信一经你的法眼,什么秘密,总会给你揭穿。不是我恭维你,那凶手一定跑不了。”秦默斋还向霍桑嘻了一嘻。

霍桑笑着答道:“秦警长,别说笑话。你吃法律饭,你的眼才是法眼。凶手跑不了跑得了,我可没有把握。这件事太复杂了。”

“别客气,你总有办法。”

“真的,我的工作必须等你们的工作完毕以后,才能开始。”

“这话什么意思?”

霍桑不再回答,从他的衣袋里摸出他的烟盒来。

倪金寿说道:“秦警长,别发老脾气罢。你快把尸体抬出去。我们还要问话哩。”他向站在镜台面前的金梅投射了一眼。

秦默斋走到王丽兰的尸体面前细细地瞧了一瞧,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唉!真可惜!这样一位粉控玉琢似的美人,竟得了这样子下场!咳,那凶手真是太忍心了!”他又旋转头来。“喂,霍先生,倪探长,你们得着力些,这个人决不能让他漏网。”

我暗忖秦默斋固然还保持着多嘴的脾气,但同时也显得这个已死的舞后,在生前确有着若干迷人的魔力。

霍桑冷冷地讽刺说:“你倒是这位王小姐的知音,只可惜迟一些了!”

那警官想了一想,忽申辩似地说:“不,我是为着你们两位啊。这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交际花,现在给人家谋杀了,报纸上准会有大篇的记载。你们两位既然参与这件案子,要是拿不到凶手,那不单扫兴,还是‘盛名之累’哪!”

霍桑微微弯了弯腰。“谢谢你忠告和鼓励。”他烧着了纸烟,慢慢地坐下来。

倪金寿也感觉到霍桑的不耐烦,便沉着脸说:“秦警长,你要发表高论,也得找个相当的时间。别耽误公事罢。”

秦默斋闭紧了嘴唇,把头颈缩了一缩,才举起手来,向站在门口的四个抬扛夫招一招手。

那四个身体结实的男子走进来以后,先将舁床放在地毯上,两个人就动手搬移王丽兰的尸体。那身体已经有些儿僵硬,放到舁床上时,已不怎样平直,尤其是伊的头向下倒挂着。霍桑重新站起来,又向这尸体作一度最后的端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样一个浪费的堕落女性身上,怎么没有一件首饰。我这感觉却让倪金寿发表出来。

他作诧异声道:“奇怪,怎么两条光光的膀子,连手表都不戴一只?”

霍桑吐了一口烟,慢吞吞说:“这又是复杂问题的一环。”

倪金寿似不了解。“这话什么意思?”

霍桑道:“本来是有的。你瞧,伊的左腕上不是有一条痕子吗?不过不像是手表,也许是手镯。还有伊的左手的无名指上和耳朵上,都有戴过指环耳环的痕迹。伊身上虽没有挣扎的伤痕,但右耳朵孔上的血印,却明明是取耳环时所留下的。”

这时那两个扛夫正要把一条白单被掩盖到尸体上去。倪金寿挥挥手阻止他们,蹲下了身子,向霍桑所说的几处细瞧。我才明白刚才所瞧见的伊的耳朵上的血印的来由。

倪金寿点点头说:“不错,这的确又多了一重麻烦。凶手行凶以后还劫取过首饰。”

那单被盖好以后,另外两个扛夫便抬着舁床走出去。秦默斋跟在后面,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补充一句:“霍先生。倪探长,我希望你们得到最后胜利!”

霍桑答道:“谢谢你,等到检验法医的工作完毕,我也希望你早些报告倪探长。”

秦默斋点点头。“好,不过白医官今天一天亮有公事上真茹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有结果,我决不耽搁。”他走出去了。

这一度小小的纷扰结束以后,室中惨怖的空气仿佛减少了些。霍桑又向金梅招招手,叫伊走近些。他和倪金寿也各回复了原座。倪金寿重新摸出他的记事小册来。

霍桑问道:“金梅,王小姐昨夜里出去时戴的什么首饰?”

那女仆好像思索了一下,答道:“我不曾留意,不过伊出去时常戴一只镶细钻的金镯,昨夜里也许戴出去的。”

“伊平日常戴一只什么戒指?”

“钻戒,那粒钻石有黄豆那么大。”

“耳环呢?”

“伊有好几副耳环,一副翡翠的,一副钻石的,还有一副牛奶珠的。不过伊出去时不一定戴耳环。”

霍桑道:“我相信昨夜里伊一定戴耳环的。”

金梅道:“我倒不留心伊戴的是哪一副。”

倪金寿忽插口问道:“你们昨夜里最初发见伊时,伊的手上和耳朵上都没有首饰了吗?”

金梅疑迟道:“我我不曾想到这个,没有细瞧,大概是没有了。因为从那时以后,除了姜小姐跟陆老爷以外,没有别的人来过。后来就是这位。”伊的眼光瞧着倪金寿。

倪金寿接口道:“后来就是我来了。是不是?…那么,伊昨夜回来以后,会不会自己将首饰卸下来呢?”他这最后一句,好像在自己问自己。

霍桑忽自动答道:“我想不会。伊回来以后,连沾了泥的高跟鞋都没有换掉,决不会先卸首饰。你瞧,伊的一双胡展式拖鞋也本来在长椅底下啊。”

倪金寿向我坐的方向随意瞧了一瞧,又问金梅说:“伊的首饰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只要检点一下,就可以明白。”

金梅向那浅蓝色喷漆的铁箱指了一指。“这铁箱里有一只小小的首饰盒子。”

倪金寿把铅笔放了,身子向前一倾,正想立起来的样子,却又意外地来了一个小小的打岔。

会客室的门口突然出现一个短衣的老人。那人的年龄在五十上下,头发已花白,不曾留须。他的瘦黄的面颊上,配上一双小而圆的鼠耳,身上穿一身黑洋缎的夹袄裤,脚上倒是一双圆头黄皮鞋,不过已经敝旧而且集满了污泥。他站立在门口,要想走进来,又像有什么顾忌。他的嘴张开了,露着几个残缺零落的牙齿,一双小眼也睁得圆圆的,兀自向倪金寿直射着。倪金寿本来要站起来,突然瞧见了这个人,显然出乎他的意外,便又坐了下去。这时候他定了定神,索性站直了身子。

他大声道:“老毛,你来干什么?我叫你等在门房里。谁叫你进来?”

那看门人神气越发尴尬了。他的两手忽前忽后,像是没处安放,额角上分泌着细粒的汗珠,呼吸也显然增加了速度。

他吞吐地说:“我,我,侦探先生,我——”

霍桑忙解困地说,“金寿兄,请坐下来,让他走进来说。”他旋转去瞧着门口,“老毛,走进来,不要慌。你有什么话告诉我们?”

老毛把两只脚在地上拖着,一寸一寸地拖近,直到地毯的边缘为止,眼光在室中的四个人身上绕圈子。

他吞吐地说道:“先生侦探先生,我我本来不应该进来,可是我,我有——”

霍桑从嘴唇边拿下了纸烟,婉声道:“说啊。有什么?”

“有一句话要报告。”他的嘴唇颤动,身上也像有些儿站不稳。

“你不用害怕,你说,你要报告什么?”

“凶手!”

这两个字一进出那老人的口,好像这室中顿时起了一阵北冰洋吹来的冷风。我身不由主地怔了一怔。倪金寿和那女仆金梅吃惊的神气,也许比我更厉害些,只有霍桑仍保持着镇静,不过也掩不住他眼睛里的突然注意的光彩。

霍桑仍柔声问道:“你要报告凶手?谁?”

“余甘棠!就是余少爷。”

霍桑虽也射出惊异的目光,但比较倪金寿那种突出了眼珠,张开了嘴的状态,在百分比上似乎相差还远。可是这时候最紧张的还不是倪金寿,却要算站在旁边的金梅。伊也张大了眼睛,直射在看门人的身上,又像发怒,又像惊恐。伊不但失却了伊的镇静的常态,简直身不由主地忘了伊所处的地位。

伊忽不顾一切地抢着发话。“老毛,你怎么乱说?”

“我看见的!”

倪金寿不等金梅再开口,突然用手一挥,大声喝阻。“金梅,这算什么,谁叫你干涉他?”

金梅瞧见了倪金寿那副吓人的面目,才退后了些,呆住了发怔。霍桑起先处于旁观的地位,只是默默地吸烟,这时他揉熄了烟尾,慢慢地站起来解围。

他走到金梅面前,婉声说:“金梅,你不用着急,谁是凶手,我们当然细细地调查事实,老毛的一句话,决不会就算铁证。现在你到楼上房里去歇一歇,我们要问话时,再叫你下来,走罢。”他说完了用手执着金梅的肩膊,像护送的样子,将伊送出这会客室的门口。他又站住在门口,眼望着楼梯的方向,直等到金梅走上了楼梯以后,才回身进来。这时倪金寿已利用这个机会,先向那老毛发问。霍桑也不干涉,自顾自地回到圆桌旁边的椅上去。

倪金寿道:“老毛,说下去。你说你看见的。看见什么?”

老毛道:“看见那姓余的。”

“什么时候看见他?”

“此刻一两分钟以前。”

倪金寿作诧异声道:“一两分钟以前?”他显得莫明其妙。

“是的,我亲眼看见。”

霍桑好像比倪金寿更了解老毛的语意。他接着问道:“你刚才在门口看见他的吗?”

老毛的视线移到了霍桑脸上,点头道:“是的,这位侦探先生叫我等在门房里,不许出来。我问得很,开了窗向外面随便瞧瞧。我忽见余少爷从大同路那边转过来,先向停着的那辆载尸汽车瞧了一瞧,又向铁门里张望,却不走进来。他的模样儿有些鬼鬼祟祟。正在这时,王小姐的尸体恰巧从大门里抬出去。他的行动更叫人可疑。”

“有什么行动?”

“他走到抬床的旁边,揭起那条白单被来,向王小姐的脸瞧了一瞧。他一瞧之后,不等那后面的警官走出门口,便飞也似地跑去了。”

霍桑思索似地静止了一下,不即回答。倪金寿便利用着马上接续下去。

他向老毛说:“你擅自跑进来报告,只是这回事吗?”

老毛舐了舐嘴唇,答道:“先生,我看他的模样很可疑。”

“可疑?这样子的可疑,你就说他是凶手?”

倪金寿的语气中表示出十二分的失望。其实他刚才的兴奋,也未免太过度了,霍桑仍婉声排解。

他说:“金寿兄,别心急哪,坐下来。老毛还有话说哩。”

老毛点点头道:“先生,是的,昨夜他也来过,我也看见的。”

我一听这话,不能不承认这局势更有进展了。刚才金梅一再说,余甘棠从十一那天吵嘴以后不曾来过,我就觉得伊好像故意为他掩饰,现在果然证实了。但伊为什么如此呢?

霍桑点点头说:“我从金梅的口气里,已猜到那余甘棠昨夜来过。老毛,他昨夜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会看见他?你昨夜不是出去看戏的吗?”

老毛道:“就在我出门看戏的当儿看见他的,那时大约在七点钟光景,我刚才走出门口,忽见他站在门外。”

“他可曾招呼你?”

“他问我‘王小姐在家吗?’我回答他不在。他又问:‘赵伯雄今天来过没有?’我又回答他不曾,又问他有什么事。他却不理睬我,回头就走。”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说他是凶手,可是就为着这两件事?”

老毛摇摇头道:“不,还有还有更可疑的事。”

“还有更可疑的事?什么?”

“昨天早晨,我在楼梯上洗抹的时候,他来了一个电话先生,那电话箱就在楼梯的转弯处。”

“是你接听的吗?”

“是,他没有说姓名,不过我听得出是他的声音。他要王小姐接谈,我就上楼去报告伊。”

“王小姐可曾接谈?”

老毛点点头。“接谈的,可是谈了不多几句,便在电话中吵起来。”

霍桑增加了注意的神色,又道:“吵起来?你可曾听得什么?”

老毛道:“那姓余的话,我当然听不见,但王小姐说的,我却听得几句。”

“伊说些什么?”

“伊说‘是的,有这事。’……‘你配管我?’‘你有这个胆!’……‘放屁!……’,那时姑老爷恰巧从外面回进来,便劝王小姐不要发火,王小姐才把听筒用力一搁,怒气冲冲地上楼去。”

霍桑的眼光越显得庄肃了,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的确不能轻视。……金寿兄,我们有找他来谈一谈的必要。”

老毛不等倪金寿发表意见,又抢着说:“还有呢。就是那天他跟王小姐在这客室里闹的时候,有几句话听了也很可怕。”

霍桑道:“什么话?”

老毛道:“他在这里跟王小姐和姓赵的吵,我虽然没有完全听得,但他们的声音很响,拍着桌子,形势很可怕。后来姑老爷劝着姓余的出去,他一路走,一路嘴里还在骂人:‘无情无意的东西!……好,我教你便宜!’先生,你想想看,他明明跟王小姐过不去。现在王小姐这样被人打死,不是他打的是谁?”

霍桑又低垂了头,好像在估量老毛的见解有没有成立的可能。倪金寿又接替着问。

“你的话都是真实的吗?”

老毛坚决地说:“没有半句假。”

“那末,刚才金梅怎么说你乱说?”

老毛忽把嘴唇一努,那双鼠目霎了几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还不是钞票作怪?他每次来过夜,金梅总有进帐,二十块十块。那自然会把伊的嘴塞住啦。”

“你却没有进帐。是不是?”

“我不要他的钱。我虽穷,却不愿做奸细!我不愿意用这样的钱!我不是为了没进帐才瞎说他。那姓赵的有一次曾给我两块钱,我也没有拿。”

霍桑忽又抬头接,嘴说:“唉。这个姓赵的你觉得怎样?”

老毛紧蹙着眉毛,仿佛一时回答不出。顿了一顿,他才说:“这这个人我也说不出什么。他在这里出进,还不过半个多月的事,好像是王小姐的新朋友,不过交情却像比老朋友还厚。”

“你怎么知道?”

“他在陆经理不在的时候出进得很忙,有时一天会跑两三次。他一来,王小姐总是眉花眼笑地欢迎他。并且那一次王小姐跟姓余的大闹,也就为的他。”他忽伸一伸舌头,耸一耸肩,扮了一个鬼脸。“醋罐儿打翻,王小姐却回护着他!”

“他在这里歇过夜吗?”

老毛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老毛又舐着嘴唇,忽现出一种忸怩的神气,好像有什么话说不出口,不过不像先前那么的害怕。

霍桑又催逼着道:“说啊,不过什么?”

老毛低声道:“有时候王小姐也许也许会送上门去。”

霍桑的眼睛忽向窗口边的淡黄镂孔纱的窗帘凝视了一下,好像在想什么,又像在听什么。接着,他把右腿搁在左膝上,把身子靠着椅背,继续向老毛发问。

“噢,有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老毛又放低了声音,答道:“伊在最近的两星期中,有两夜住在外面。第一夜我已记不得日子,大概是一礼拜多了罢?风平浪静。王小姐在早晨九点钟回来,当然不会告诉我们伊上夜在那里过夜。可是我们已猜想到八九分,因为这赵伯雄正跟伊搅得火一般热哪。”他舐了舐嘴唇,又用手在额角上抹了一抹。“可是第二次就不很太平啦。”他继续了一句,忽又顿住了。

霍桑催促着说:“怎样不太平?”

老毛忽走近一步,弯了些腰。“这一次险些儿弄僵!那天我想想看,是大前天十六,礼拜五晚上,伊又一夜没有回来。到了十七早上八点钟时,陆经理忽然来了一个电话,听说王小姐不在,便发起火来。”

霍桑忽止住他道:“慢。这电话谁接的?”

老毛道:“金梅接的,但我在这里扫地,听得很清楚。金梅还掉过一个枪花,可是没有用。”

“掉过枪花?”

“金梅先回答他王小姐还没有起来。但陆经理逼着要王小姐接谈,金梅还假装上楼去唤叫,停一回儿,又回答他叫不醒。那陆经理分明更起了疑心,一定要伊亲自接话。金梅给逼得没法,才不得不说实话,所以这个枪花反而坏事。”

“以后怎么样?”

“到了八点一刻光景,陆经理气忽忽地赶来了,可是王小姐还没有回来,害得我们都着急起来。幸巧陆经理还没有上楼,门口又有汽车声音,王小姐回来了。接着他们俩见了面,就在这一间里闹起来。”

“怎样闹?你可曾听得什么?”

老毛摇摇头。“我听得不很仔细,只有一句两句。那陆经理曾说什么‘你太对不起我……一定是这姓赵的流氓……那天电影院里我就看出他不是路道。’我听了这几句话,肚子里当然雪亮,陆经理委实不曾冤枉伊。”

这时霍桑忽有一种出我意外的动作。他忽然立起身来,放步窜到客室的门口,向门外迅速地探望。原来他的听觉同时负担着两种任务,一面听老毛的动人报告,一面又在留意那门外的声音,分明在防什么人偷听。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下,好像要奔上楼去,他略略疑迟,忽又停止了,慢慢儿回进来,把会客室的门关上,重新坐下。

霍桑继续问道:“当时王小姐说些什么?”

老毛道:“伊的声音低得很,我听不出。不过我相信伊一定不曾发火。因为我好几次听得伊的格格的笑声。哼,王小姐的笑,真够厉害哪!因着伊的一笑再笑,便把陆经理的百丈怒火化做了一团和气。不到半个钟头,陆经理退出去时,七煞神已经变做了弥陀佛哩!”

霍桑又低着头静止了,我听到这里,觉得这案情的确复杂,因着一步一步的开展,越见得它的内容的错综纠纷,因为这案子的主角既然是一位盛名赫赫的红舞星,自然免不掉有着色情的牵缠。就眼前我们所知道的事实而论,已经有了三个男角余甘棠,赵伯雄,陆健笙。这三个人彼此还有相互的关系。譬如余甘棠跟赵伯雄有过冲突;赵伯雄又跟陆健笙发生间接的瓜葛;而且三个人的纠纷的主因,又都集中在这个迷人的舞后身上。这件事要爬梳清楚,的确要费些儿脑筋。我这一种推想,在当时原只一霎那工夫,但这一霎那的机会,早就被倪金寿利用着。

他向老毛说:“照你这样说,这姓赵的跟你主人的交情真是密切不过的。那末,他不像会有打死你主人的嫌疑了。”

老毛点头道:“是,我也想不会的不过”他忽顿住了。

霍桑突然抬起头来。“什么?还有一个‘不过’?”

老毛好像有些吞吐的样子。“他好像也有一次不高兴。”

“为了什么事?”

“那是前天十七日下午的事。王小姐在这客室里跟表少爷谈话。”

“什么?表少爷?”

“是的,他是李老爷的儿子,也是王小姐的表哥。前天十七日那天吃中饭时,他从苏州来,过了一夜,昨天一清早就回去。李老爷曾亲自送他上火车。”

霍桑停了目光,点点头。“好,你说下去,那时王小姐跟伊的表哥在这里谈话。怎么样?”

老毛道:“那个姓赵的忽然来了。王小姐从窗口里瞧见了他,连忙从这会客室里出去,不让赵伯雄进来。接着伊将正门关住,又将这里的窗帘扯满,分明不让姓赵的看见什么。姓赵的吃了这个没趣,在门口站了一站,才沉着脸儿走开。”

我暗暗自忖道。“唉!三个还不够,又加上了一个表哥!这女子生前迷人的魔力真可怕啊!”

室中静寂了不过一两秒钟的光景,老毛又自动开口了。

“先生,你们不要误会,这个姓赵的无论怎样,总不会打死王小姐的,打死伊的,一定是余甘棠。”

霍桑又第二次跳起来,这一次他的行动比先前更快。他奔到门口,施展着闪电似的手段,一手将门拉开。门外直僵僵地站着一个人,就是那女仆金梅。

霍桑大声说:“金梅,做什么?”

金梅的脸色灰白,两片嘴唇有些儿颤动,伊先前的镇静态度,此刻已完全消逝。

伊讷讷地说:“我,我来报告。”

“报告什么?”

“我知道凶手一定是赵伯雄,决不是余少爷。”

“你怎么知道?”

“因为王小姐失掉了这许多首饰,一定是是有人看中伊的钱。这定是谋财害命。余少爷家里有钱,怎么会干这样的事?”

倪金寿早也跟到门口,咆哮地向伊申斥。“谁要你发表意见?你竟敢来偷听!还不派上去!”

那女子一言不发,旋转身子就走向楼梯方面去。老毛仿佛有什么顾忌,便也向室门走去,带笑地向倪金寿说。

“侦探先生,我的话完了,我我到门房里去哩。”

霍桑忽挥挥手阻止他。“慢来,我还有话问你。”

那看门的只得站住了。旋转身来。霍桑重新坐了下来,他一边摸出烟盒,一边从容地说话。

“老毛,还有关于你自己的事,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哩。”

老毛又伸出舌子来舐舐他的嘴唇,一双鼠目连连霎了几霎,接着他的眼光便集中在霍桑的脸上,仿佛一时间不能了解霍桑这一句话的含意。

他反问说:“关于我的事?什么意思?难道难道说是我打死的?”

霍桑烧着了纸烟,呼吸了一口,缓缓答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要查问的,就是你昨夜里的行动和你所听见的瞧见的事实。”

那老头儿似乎宽怀了些,点点头说:“这当然可以。我本来要告诉你们的。昨夜里的事也很奇怪。”

霍桑忽剪住他说:“奇怪不奇怪,你且慢下批评。你先把你的行动挨着次序告诉我们。”

老毛皱着眉峰说:“挨着次序?我从那里说起?”

“姑且从吃夜饭说起。”

“好,昨夜我是在外面吃夜饭的。”

“什么地方?”

“正兴馆汉口路的一家小饭铺。”

“几个人?”

“我一个人啊先生,你为什么问得这样仔细?莫非当真疑心我——”

霍桑仍自顾自地问:“你为什么昨天一个人到外面去吃夜饭?”

老毛理直气壮地答道:“这自然有缘故的。昨夜我因为要去看戏,这里的夜饭总要八点钟光景,戏院里开场很早,我自然等不及。所以我在七点钟光景就出去,先到正兴馆吃了夜饭,接着便到天声舞台去。昨夜里天声舞台演的全本铁公鸡,那布景和机关精彩得很。你如果不相信,我的房里还有一张戏目单,我去拿来。”他旋转身子就要走出去。

霍桑止住他道:“慢来,你暂时不要去拿。我问你,你昨夜里怎么兴致这样高,竟会一个人去看戏?”

老毛吞吐地道:“这不关我的兴致高不高,王小姐送给我一张戏票,我才去看的。”

霍桑的眼光忽又问了一闪,似乎又在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线索。他吸了两口烟,定了定神,仍保持着常态,继续发问。

“这戏票是王小姐送给你的吗?伊可是常常有戏票送给你的?”

老毛道:“不能说常常,昨夜是第二次。上礼拜天夜里,伊也送过我一张。”

“你可知道伊的戏票哪里来的?是不是人家送给伊的?”

老毛又皱着眉峰,像又难于回答的样子。“这个我不仔细。木过昨天的一张,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伊特地买来的。因为在昨天下午三点钟光景,有一个人骑了脚踏车送一封信来,那是我接进去的,信封里硬硬的像是一张戏票。”

“可曾付钱?”

“没有。伊什么戏馆里都有熟人,打电话买戏票,向来用不着马上付钱。那封信送到了半个钟头后,王小姐就下楼来把戏票给我。”

“那时伊向你说什么?”

老毛摇头道:“伊只说:‘今夜里家里没有事,你出去散散罢。’我当然也很高兴地接受了。”

霍桑喷出了一口烟,旋转头来向我和倪金寿瞅了一眼。倪金寿点点头,似表示他已领会霍桑的暗示。我也体味到王丽兰对老毛所说的“没有事”,恰巧是“有事”的注脚,伊分明故意要把老毛差开去。

霍桑又向老毛问道:“好,你说下去。昨夜你什么时候从戏院里回来?”

老毛道:“我回来得很早,十二点光景就到这里。”

霍桑插口道:“什么?戏院里散得这样早?”

“不是,昨夜里很闷热,戏院里的人又挤得满满的。我坐了不到两个钟头,头便觉得发昏,后来越看越昏,像是发痧。到了十一点半光景,我再也熬不住,所以等不到完成,就跑出来。”

霍桑点点头。“以后怎样?”

老毛道:“我回来以后,涂了一些万金油,喝了一杯冷茶,头昏就好得多。”

“且慢。你进门的时候,这屋子里的情形怎样?”

老毛一听这句,谈话的兴致似乎又提高了。他低声说:“我要告诉你们的奇怪情形,就是这个:我是从大同路那面转过来的。在大同路相近转角的地方,停着一辆黑色汽车,汽车中却没有人。当时我也不在意,所以不曾留心汽车的号码。进大门的时候,我瞧见楼上二层窗上都已没有灯光。只有这会客室里的灯光依旧亮着。那时雨下得很大。我进大门时,门虚掩着没有锁。我走进来以后,照样轻轻把门合上。就进我自己的门房里去。”

“你没有把大门下锁吗?”

老毛摇摇头。“没有。”

霍桑又问道:“为什么?难道这大门每夜不下锁的吗?”

“不,下锁的,而且大半是我锁的,除非王小姐回来时太晚,那才由伊自己下锁。伊也有大门上的钥匙。不过昨夜里我瞧见王小姐还在客室里,客人还没有去,故而我不曾下锁。”

倪金寿分明听得了重要的关子,再也耐不住静默。他放了笔,竖直了身子,抢着发问:“有客人吗?几个?谁?”

倪金寿一连串充满着热烈希望的问句,却只换得老毛张一张鼠目,摇一摇头,接连着的是一句:“我不知道。”

倪金寿忽发火似地说:“什么?不知道?你一会儿说有客人,一会儿又不知道?你可是想在我们面前放刁?”

霍桑在这僵局又一度展开之下,从嘴里拿下了纸烟,乘势将手向倪金寿摇一摇。

他问道:“老毛,你说得明白些。你怎样知道王小姐那时候有客人?”

老毛答道:“我进门时曾向这窗口望一望,里面灯光很亮,窗帘却拉满。我瞧不见什么,但听得里面有谈话声音,我自然猜想得到有客。”

“可曾听得什么说话?”

“没有,只听得一个是男子的声音,一个是王小姐。他们说话的声音不高,雨声又大,我也因着头昏,没有仔细听。”

“他们的说话你虽听不清楚,但那男子的声音是谁,你也许听得出来罢?”

老毛一边又用手抹他的额角,一边又摇头道:“听不出。我在轻轻关大门时,听得那男子的笑声比较高一些,可是我也辨不出是谁。”

倪金寿忽又禁不住插口说:“可会是余甘棠?”

老毛向那侦探长瞧了一瞧,疑迟地说:“这个我不敢乱说我想不像是他。我想他和王小姐既然闹过,见面时也笑不出来。”

霍桑点点头道:“对,这推想很有意思唉,你说上礼拜天夜里也去看过戏。那时候你回家时的情形怎么样?”

老毛道:“那可和昨夜的情形大不相同。那天戏散场时已经半夜后一点钟。我回到这里时,楼上楼下已没有灯光,大门也已锁上。我开门进来,回房去睡。一些没有异样。”

霍桑丢了烟尾,又道:“好,昨夜里你进了大门,就回你的门房里去,不曾到这客室里来过吗?”

老毛道:“没有先生,你总也明白,我不便进来啊。”

“那末,回房以后,你又怎样?”

“我已告诉你了啊。我涂了一些万金油,喝了一杯冷茶,马上就睡,一睡下去就睡着了。”

“这样说,那个客人什么时候去的,你也不知道吗?”

“当真不知。我睡着以后,直到那枪声发动,才被惊醒。等到我穿好衣服皮鞋走出来时,瞧瞧大门,依旧虚掩着没有下锁。那时李老爷跟金梅也已下楼。我听得李老爷在客室中乱叫:”谁打死伊的?谁打死伊的?‘我才知道王小姐已出了毛病。我走上石阶,看见正门开着。我把门口的电灯开亮了。发见门口里面的地板上,有几个奇怪的脚印,我就喊起来。李老爷跟金梅也出来了。“

“那时你就用木板将足印盖起来吗?”

“是的,因为我既然知道半夜里有一个奇怪的客人,天又下着雨,这地板上的足印,当然很有关系,就回到房里,抽了几块铺板,盖在足印上面,才走进来。”

霍桑点点头。这点头的动作仿佛有传染性,影响到了倪探长。我记得倪金寿刚才听金梅报告时,曾怀疑老毛何以特别重视这个足印,现在听了他的解释,分明也认为合理,故而不期然而然地点点头。

霍桑又问道,“你说下去。以后又有什么动作?”

老毛道:“我们商量了一回。金梅主张打电话报告陆经理跟姜小姐。因为姜小姐是王小姐最好的朋友,常在这里出进,昨天下午也来过的。当金梅打电话的时候,我曾陪李老爷到二层楼上王小姐的房间里去瞧过一瞧,一些没有异样。伊的床上的被褥铺得整整的,没有睡过,好像王小姐回来以后,不曾上楼去过。”

“你们怎么能够进房里去?可是有房门钥匙的吗?”

“不是,房门没有锁。王小姐要让金梅进去收拾房间,故而伊出去时房间往往不锁的。”

“以后你就出去找陆经理和姜小姐吗?”

“是的。金梅的电话都打不通,、我就到快乐舞厅去找姜小姐,没有碰见。他们告诉我,伊陪了舞客到仙宫去了。我赶到仙宫,又扑了一个空。我跑痛了腿,才在光明舞厅里找着姜小姐。伊听得了这个消息,主张应得先报告陆经理。陆经理既然不曾回家,伊料想他总在什么旅馆里赌钱,就陪我走了好几个旅馆,却总没有找着,接着我就陪姜小姐回来。那时天已亮了。”

霍桑立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向老毛挥挥手。“好了,你回门房去罢,如果有什么别的话,再来叫你。”

老毛点点头,向倪探长偷了一眼,见没有什么反应,便马上回身走出去。

倪金寿也站起来向霍桑说:“这屋子里的四个人,已查问过三个,还剩一个老妈子吴妈,也许更有重要的情报。要不要去叫伊进来?”

霍桑点点头。倪金寿就走出会客室去。霍桑走到那低矮的钢条窗面前,站住了不动。他好像要吸收些新鲜空气,可是他的眼光注视着窗外的那棵在阳光里颤动的瘦细的月季。他的眉毛也紧蹙着,显见他对于这疑难的问题正在绞滤他的脑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