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回开封路去的汽车途程中,杨少山和我讨论那通谋的人。我以为就是那下灶的阿二。少山却说阿二很老实。不至于干这样的事。好在这问题并不太深幻,一到杨家,只消把仆人们叫扰来问一问,立刻就可以水落石出。不上三分钟工夫,汽车已经驶到开封路口,将近到杨家的前门。
“哼!”
少山忽然大呼一声,直跳起来,想从车中跳下去。
我慌忙问道:“喂,什么事?”
他说不出话,只把手指向车窗外面指了一指。我探头一瞧,看见一个戴龙须草草帽和穿白熟罗长衫元色纱马褂的人,正在汽车的前面,匆匆地向前进行,好像也要往杨家去。
“是严福生吗?”我低声问一句。
杨少山惊喜得哆开了嘴,只强项地点点头。我也很诧异,这严福生偷了珠子,怎么还要到杨家里去?难道我的心力完全是白费的,严福生并不曾偷珠、这回事压根儿弄错了?
汽车已驶到他的背后。杨少山挥挥手,吩咐车夫停车。我一跃下车,枪上一步,伸出右手在那人的肩上拍一拍。他突的回转头来,黑脸上顿时灰白,他的下颠好像也特别尖了些。我不禁大快乐。没有弄错!我第一次独力探案,幸而得手了!
他吞吐地说:“什么——什么事?你——你是谁?”
我带着微笑说:“我叫包朗。方才你光降敝寓,失迎了。抱歉得很、”我瞧在他的脸上,又说:“严先生,你真是太博节了!一只死鸡还舍不得丢掉?”
原来一个白布的包裹,这时候还换在他的腋下。杨少山也已走近来,指着他怒声斥骂。
“好啊!我不知道你觉是一个贼!”
严福生一见少山,又怔一怔,张口要答辩,却没有声音吐出来。我暗想虽则人赃俱在,大功会成,然而若使一径往杨家里去,难免掠走他的同党。
我说:“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们还是到汽车里去。”
严福生被挟在中间,三个人先后回进了汽车。杨少山叫车夫开到冷静的马路去,以便就在车篷中谈判。我先将严福生挟着的包裹拿过来,打开来一瞧,果然是一只死乌骨鸡,鸡腹已给破开。我的料想没有错,高兴极了!
杨少山抢先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
严福生的头里落着,默然不答,分明已承认不讳。
我说:“简单些罢。珠子在哪里?快拿出来吧!”
严福生两眼瞪瞪地咬着嘴唇,好似失了魂。静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来。
他说:“杨先生,真对不起!不过——不过我——我没有珠子。”
杨少山道、“嗯!你还想撒谎?”
我说:“我想你还是老实说的好,我们还可以让你留些面子。”
严福生道:“我说的是实话已这回事主谋的固然是我,可是珠子实在没有到手!”
我说:“你想我们会相信?你起先和宅中的人通谋,将珠子在鸡腹中运出来;后来你们意见不股,你的同党光了火,索性将鸡送到我们的寓里,引你下陷阱;你果然胆大,竟敢将那鸡重新偷出来。此刻鸡给你杀死了,死鸡还在你的的手里,珠子也当然落在你手。难道你还想吞没?”
严福生道:“包先生,你的话一半固然不错,一半还不对。”
“暧,哪一半不对?你说说看。”
“你说我单通骗珠,不惜。因为我受一个收藏家的委托,想弄到这一粒精圆的火齐珠。我向来认识杨先生,知道他有这样一粒,再合配没有,但是我探过他的口气,知道他决不肯出让。我没法,就不能不用计。包先生,你总也听得过,做珠宝古董或书画生意的人,有时候东西弄不到手,常常用计骗的手法,所以这不算是犯法的。而且我打算事成以后,要想法予补报杨先生,决不白白地骗他的珠子。我单通了金宝——”
少山撇嘴道:“是金宝?”
严福生摇摇手,叫少山不要岔口。他忍住了。严福生就说下去。
我叫金主将鸡用绳缚在暗角里,约定在我们瞧珠子的时候,来几声骇叫。金主干得很得法。那时候我就乘机将珠子塞在鸡嘴里,又割断了绳,让鸡自动走出去。这第一步计划果然完全成功,不料第二步党中速变卦。因为昨天我和金主约定了,今天早晨,我私下带给他一只同样的乌骨鸡,以便他将藏珠的鸡悄悄地换出来,送到天保里日清泉楼茶馆里约会。那时候他将鸡给我,我就把允许的五十块钱给他。
杨少山又忍不住顿足骂道:“该死的奴才!五十块钱就出卖主人!好,回头我少不得和他算帐!”
我又摇摇手。“杨先生,你姑且耐一下,别打断他的话。”我向严福生点点头,“说下去。以后怎么样?”
严福生道:“今天午后,我到清泉楼会等地;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竟失约不来。我还以为他没有机会换鸡或将鸡带出来,才失约。但是我回到春申旅馆,知道金宝已经到过我的寓里,还留下一张纸条。这一张就是。”他从白熟罗长衫的袋中摸出一张纸条来给我们瞧。
我接过了,展开那纸来,上面写了两行草书:
“你的心太狠了!那东西值好几千,你骗我,只答应给我五十元。现在索性大家落空,我已经将鸡送到爱文路七十七号大侦探家里去了。你如果有胆,不妨自己向他们去取。”
杨少山也把纸接过去,瞧一瞧。“不对,假的!金宝不会写字。”
我道:“这也说不定。他可以请街头的测字先生代写。这字迹也很像。”我又回头问福生道:“你得了这张纸,就赶往我们窝里去偷鸡。是不是?”
严福生道:“不。起先我只是舍不得,又怕金宝说谎,才定意往爱文路去走一趟,想探探虚实,实在还没有偷鸡的意思。我又怕事情再有变化,特地换了一个离所。后来我到了霍桑先生那里,在门外打了几个转,果然听得有鸡叫的声音。我从窗口里瞧瞧,觉得里面似乎没有人。这一来我的心给引动了。我只觉得珠子就在眼前,马上可以到手,就不顾利害,假托有件事求教,冒险走进去。机会又凑巧,那个仆人让我独个儿坐在办事室里。我等那仆人一定开,就用带到清泉楼去的包袱,包了鸡溜出来。我回到离中,马上将鸡杀掉,破开鸡瞟一眼,不料竟没有珠子!我知道一时间珠子决不会排泄出来,一定是金宝弄花巧。你想我费心费力,却倒翻在金宝手里,怎么肯甘心?所以我重新到杨先生府上来,正想找金宝理论。要是他不识趣,我也准备和盘托出,白杨先生计个情。”
这个雅贼的供词结束了,车篷中暂时静一静。汽车仍在慢慢地进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路。风虽不断地拂过,我觉得有些热。供词给予我的是失望,因为主题中的珠子仍旧落空。我估量严福生的话不像虚伪。否则他如果杀鸡拿得了珠子,尽可以乘机远随,为什么再留隧到杨家来?现在主贼虽得,原贼仍旧没有着落,岂非又劳而无功?
杨少山叹口气,打破了静境,说:“包先生,你想他的话是不是可靠?”
我答道:“我想可靠不可靠,只要叫金宝和他对质一下,就可以知道。”
杨少山同意了,就叫汽车夫开回杨家去。
我把死鸡提起来,给杨少山辨认。“你瞧这鸡可就是你从黄家借来的那一只?”
杨少山摇头道:“我哪里辨认得出?包先生,什么意思?”
“我恐怕金宝果真弄过什么花巧。这一只鸡是第三只了!”
杨少山似乎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汽车已经停在杨家门口,他不便再问,首先下车去。我紧靠在福生的身旁,防他逃走。
一件小小的案子,案情却一再波折。现在全局的成败完全系于金宝的身上。金宝可还安然在里面吗?不料我们向看门的一问,才知金宝在两点钟时出去,至今还没回来!
“唉,波折真是太多了!”
这句话一入我的耳朵,好似突的受了电打。我忙碌了半天,经历了好几次的演变,虽然已经查明了窃珠的人,然而得珠的金宝既已逃走,结果还是白忙。杨少山的目的在乎得珠,珠子如果没有追还的希望,我自然免不掉他的轻视。不过事情似乎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还不甘心立即承认失败。
我建议让严福生在书室里坐一坐,我们先到金宝的卧室里去搜一搜。杨少山的嘴脸又变了。他在懊丧失望中勉强同意了,领我到后园一角的小屋中去搜索。别的没有什么异迹,但在金宝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只鸡嗑破开的死乌骨鸡!
我惊喜地说:“对了,这才是黄家原有的鸡!”
我用简单的语句向杨少山解释。我先前的推想此刻已完全符合。这案中一共有三只乌骨鸡。这一只金宝床底下发现的鸡,才是从黄家借来的鸡,也就是第一只真正藏珠的鸡。那第二只鸡就是严福生买了私下交给金宝的,这时候它还在杨家的后园里。至于严福生从我们寓里偷出来的那一只鸡,分明是金宝另外买的第三只鸡。揣度金宝的用意,显见他要从中吞没,又怕严福生向他追问,所以杀鸡得珠以后,特地另外买一只鸡,送到我们的寓里去,只说他已经把藏珠的鸡送掉,利用霍桑的虚名,使严福生不敢追究。这样看,金宝送鸡的主旨是要利用了我们,独个儿黑吃黑地吞没珠子,比较我先前料想的更深一层。而且他说严福生狠心,实际上他的心比严福生还贪狠狡猾。
杨少山垂头丧气地说:“包先生,瞧这情形,严福生的话似乎不是虚造的。此刻金宝走了,我们又往哪把去找?他是杏宝的老奶妈荐来的,没有保人。现在奶妈恰巧回松江去了。我要希望珠还,又到什么地方去寻金宝?”
哪里去找呢?这确是目前唯一的难题。我就承认无能为力吗?还是把这责任卸到霍桑肩上去?
我答道:“别焦急,我想终有方法。你将你家里的仆役们一齐叫来,让我问一下子。”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中的出路。我希望再查出一个间接的同党,也许可以指出金宝的路线。杨少山虽似不愿,却不能不勉强听我的命令。不多一刻,五六个仆人都聚集在客厅上。我逐个地向了几句,才知那黑脸的下灶丁阿二喊失火,果然也是出于曹金宝的授意。阿二拿过金宝五块钱,但对于金宝的踪迹,一口回绝不知道。我又向看门的老头地问话,金宝确实在几点钟出去。一个中年女仆,忽然抢过来自动报告。
“先生,金宝在警察局里啊!”
我呆一呆,定睛向伊一瞧,伊的年纪在四十左右,打扮很齐整,说话时面色端庄,不像什么笑话。”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瞧冕的。”
“什么时候瞧见的?”
“约摸在三点钟过后。”
“在什么地方?”
“新门路口。”
杨少山忽插嘴道:“胡绳,这不是玩的,别乱说!你今天见时曾到过新闸路去?”
女仆道:“老爷,三姨太叫我去的。三姨太叫我拿一朵珠花的样子,送到新闭路朱少奶家里去。我从朱少奶那边回来时,在路上看见金定给一个警察押着,一同往警察局去。”
这情报是意外的,我的心头好议立即移去了一块大石。请由虽没突兀,但会败中的我又得到了一线希望!
我也问道:“胡妈。你瞧见的可是确实是金宝?不会认错?”
女仆笑道:“怎么会?金宝今天穿了一件奇市长衫,果然是难得的,可是我明明看见他的面孔,不会错。”
青布长衫是施桂说过的,果然也合符了。但是为小心计,我再度向女仆质证。
“那末你可管招呼伦?”
“没有。他没有瞧见我。”
“他为着什么事被警士拥去,你可知道?”
“这个我不知道。”
我不再问下去,就遣散了仆人们,回头向杨少山说话。
“现在你可以定心了。金宝既然被押到了警察局里去,珠子也一定在他的身上,当然不会再落空了。”
“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被捕。假使因着他在路上小便等级政违章,那末罚款就能了事,此刻他也许已经不在警局里了。”
我摇摇头,说:“你别只从消极方面想。人是应当有积极希望的,不然我们就无事可为了。现在我们只要再费一刻钟工夫,一同到新闸路警局里去看一着,马上就有分晓。”
杨少山在我的强制之下应允了。我们就扶着严福生,重新坐上汽车,开到新问路第四警署里去。
时候已是七点钟相近。夏日更长,夕阳平已拖西,风开始活动,暮色瞑瞑地蒙罩着大地。马路上一组组的摩登男女们,穿著诱惑力强烈的服装,并肩挽臂地来往不绝。他们的夜生活将近开始了。这时候我很羡慕他们的自由自在。一种严重的责任牢固地拘束着我,心事重重,正芳不能自由。这一件一波三折——不,五折,七折甚至无数折——的案子,什么时候才得完全了结?此去如果仍旧落空,金宝已不在警署,我又怎么处?我一想到结局的问题,觉得牙痒痒地非常难熬。原因是事机的变化一层层像波浪般地推移不尽,理智和想象仿佛都失了效,我不敢再预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