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谓妇寺柔,阴险莫与俦。
莫谓妇寺微,还能成险巇。
睚眦图泄一朝忿,快心何必论名分。
况有从中下石人,怨气飞霜莫为问。
我闻此语心欲酸,从来宵小多奇奸。
饮冤岂直在疏远,孤孽每令忠孝刓。
安得光明烛,一洗萋斐毒。
投豺畀虎城杜清,喜起明良太平续。
至哉夫子之言曰:“女子小人难养。”端为这些无风造兴,舌底藏戈,说话易听,乘隙极便。当时王甫杀了窦武,张让杀了何进,王圣杀杨震,饶舌老母杀斛律光。当初人只说他是个宦官,是个乳媪,那里知他却有这等手段。
话说魏忠贤与侯巴巴气类相同,声势相倚,在宫中你倚仗我,我倚仗你,我奉承你,你奉承我。只是侯巴巴传消递息,帮嘴衬舌,替魏忠贤出力处多,魏忠贤却不曾为他做得甚事,甚不过意,道:“罢,待大工成时,把他儿子封个侯罢。”只是大工未就成,那侯巴巴又这等待得十分殷勤,倒叫他没法。一日猛然想起道:“哦,当日侯巴巴遭张娘娘凌辱,我去安慰他,许为他复仇。我后来见他与张娘娘也像相忘了,故此丢起。他想是怀恨在心,不肯消除,要我报复,故这等奉承我,这须着紧为他。”后来又想一想道:“张娘娘须是中宫母后,怎么好轻易动摇。就是张国纪,他须与我无仇。娘娘难为侯巴巴,也不干他事,我如今有个处,叫张皇亲略低一低头儿,却也消了侯巴巴气,侯巴巴也见我手段。”便叫一个小内侍过来,道:“你认得张皇亲家么?”小内侍道:“是张都督家么?”忠贤道:“正是。”内侍道:“这孩子晓的,”忠贤道:“你到他家。对他讲,说客夫人在宫中,虽有些俸禄赏赐,也不够他用,就是他儿子侯指挥有些俸禄,也只够他自家支费,他如今要置些膳养田儿,咱爷也助他几百两意思。着小的来讲,要张爷这边银子那(挪)这等一二百两,不便便米也助他这一二百。这等讲。”内侍道:“这等拿爷一个帖去。”忠贤道:“不消,去讲就是了。”这内侍牢记了这几句言语,走出皇城门,叫了匹马,打着,到张皇亲家。只见说拜客去了,等了半日回来,说魏爷人见,他也极其礼貌。这内侍便传上这些话,那张皇亲便想上一想道:“若论魏公来讲,便没也要设处与他。只是为着客氏,客氏与皇后甚不相合,若与他,皇后知道,须要怪。”只得权辞对着内侍道:“你爷来分付,没有不依的。但我已是个穷家,虽做了官五七年,也要强在这些勋臣戚畹里走走。况家里又添了许多人口,也不够出分子、家中盘费。如今客夫人事,待咱目下关出俸来送去。”内侍同覆忠贤,忠贤却也有六七分不在意了。道:“依着咱便送去,怎待关俸?”过了几时,在宫中与侯巴巴闲话,偶然问道:“张皇亲曾有甚送来么?”侯巴巴道:“没有。张娘娘把咱们只做奴婢看,怎皇亲与咱们来往?”忠贤听了,便知他怨恨不消,忙出来叫访他。访了数日,并没甚事,止访他有几个家人,一个叫张祥,一个叫张安,他曾起造些店房,与客安歇,因而说他往来漏税。忠贤见了,便叫厂里拿了。这时张皇亲也便来见掌刑杨寰、理刑孙云鹤,那个理他。又去见各掌家,俱不相见。这边打做张皇亲主使,招集客商,私收皇税,代为透漏,因而人已题一本上去。只因这本是张皇亲,忠贤不敢矫旨,只得票个拿问,听皇上作主。皇上是个圣明之君,见了名字就知是张皇亲,不行废法,行又废亲。叫过忠贤道:“这本止处了这几个家人罢。”忠贤道:“事都是国纪作主。”皇上道:“罢,娘娘体面,你只处置了他家人。张国纪,待对娘娘说,着人分付他罢。”忠贤见圣上主意已定,只得止将这几个家人枷死。这是:
只因要媚妇人,枉害几个良善。
此时张皇亲见枷死几个家人,是谨饬的人,越发谨饬了。只是当时侯巴巴声势,原也不小,也曾有宰相拜在在门下做干儿子来,但是事权都在忠贤,他却只好说分上,却做不得主,其实也有人要为他钻他的。况这张皇亲事是两家怪的,为一个就是为两个,故此便有一个府丞,一个御史,就来论他,要割恩正法。忠贤把这两本都票拿问,放在御前,圣上只是不旨行,因与皇后谈及张皇亲,因包税被劾我已不行。”倒是皇后道:“既是他有说,不如放他回去。倒也免些是非。”圣上却也首肯。便批与个回籍。张皇亲却也倒安佚了。
数年谊托蔑莩重,一旦身随蒌菲轻。
半亩方塘春水绿,不妨时自濯吾缨。
说那忠贤,自逐去了张国纪,他还不中意,那侯巴巴已了不得感激他了。他又听信崔呈秀这干人,重覆提起那东林楚党事,颠倒把门户两个字来害人,如翰苑词臣中,便有如学士唐大章、曾楚卿、洗马贺、逢圣,修撰庄际昌,编修陈仁锡、朱继样、姜日广、黄道周,简讨杨世芳、丁进、胡尚英,俱以升转削职。庶常关仲俨、刘垂宝、马之骥,俱以散馆得逐。卿贰中便有少司马郭巩、少司空范济世、太仆徐扬先、太常崔尔进,皆遭摧抑而回。科臣中有户科刘先春、工科王梦尹,道臣中有御史王业浩、陈以瑞,或以例转京堂落职,或以题差除籍。部寺中有验封郎晏清、大理丞彭鲲化、皆以门户二字锢他闲住。他把朝廷上方正之士扫除一空,他自家党羽如李夔龙、吴淳夫、田吉,或是佥都,或是京卿,或是侍郎,蹿转尚书,今日银带,明日垂黄,后日悬犀,再后佩玉。直是四时仕宦。其余超级骤升,或得节钺开府,或暂翱翔冷寺为开府京卿地位。他把中外紧要之地,布置极满。那魏忠贤有了这干人,直是深居高拱,没些事做得,因而遂有这些和尚钻进去,替他说些因果,哄他种甚善根,如五台和尚浴光他献甚天花来,是五台出的,一朵可值银四五两。生辰送甚集福延龄疏,一骗就骗伍百锭元宝去。整修芦沟桥,这也便是劝他回头修善的意思。只是他走跳的雄心终捺不定,便要乘空巡边,这些掌家人等也都思量道:“出去可以收些贿赂。”也极力撺掇。就是李、刘两亲信。田、崔两干儿,也不敢拂他意儿。他便题过一个本,把内事托了李永贞,外事托了崔呈秀,道:“凡一应章奏,可待的都等咱回,不可待的送到俺军前来。”分付已定,择日起行。先是侯巴巴,次后田、崔两个,向私宅里把酒饯了行,送了许多下程,道备途中食用。又有好些金币,道备途中犒赏。他至日辞了朝,掣了三千忠勇军,出皇城来,好不威阔。只见:
缭绕绕旌旗弄影,彩云中万千条怒蟒翻身;锦团田幢盖高擎,碧汉中百十队翔鸾振羽。霜戈云戟,微□浮白,依稀陆地潮生;紫骥黄骊,灿烂成花,仿佛空街云起。乂刀手、围子手、刽子手,对对是锦衣花帽,都带着杀人心肠;旗鼓官、中军官、督阵官,个个是金甲红袍,尽抱吞胡意气。帷幄前列一对兵符赐剑,果然如帝亲临;宝车边排许多王戚金瓜,何异君王出警。
此时五城兵马,先一日督人夫清了道,本日提督街道锦衣来封了各人家门,差人把住各胡同口,五军神机、神枢营差拨兵士排围,便苍蝇也飞不过一个儿。他这边两边摆着这些明盔明甲的军士,擎着旗幡剑戟,稍中排列些马导指挥,或是大帽曳撒,或是戎妆披挂。轿前紧排是些捧旗牌剑印的着蟒玉太监,轿边围绕的是些持短刀利刃的忠勇营头目,把一个魏忠贤遮的看也看不见一些儿。才出城是内阁来饯,次后大小九卿、翰林院、国子监官来饯,英国诸公侯饯。其余文武官只是排班相送,打躬的打躬,跪的跪,叩头的叩头,约莫摆有十里多远近。其余地方督捕,直送至交界地方。崔、田两干儿子,彪虎之数,俱送有五十里远,等分付方回,总之,当时也全不以趋承党附为耻了。正是:
莫笑君家多媚骨,须知我亦有柔肠。
不如涂面同趋热,也得金章肘后黄。
一路来,督师、总督、经略、巡抚,都差官远接,自己出郭相见。总兵便戎装与司道俱在交界地方相迎。忠贤道:“随从军士,本监自行犒赏。参随掌家及本监,俱不用禀给。”但这些地方官,怕这些亲信的讲是非,不送廪给,都暗暗送礼,这些人也暗暗收些。忠贤虽不收下程,这边不敢不备,又防他要取,过得一个地方,这地方才脱得一个干系。到地方不过阅一阅城,查一查兵马,算一算钱粮,便有了许多的事务,却又被这些军官奉承得凶了,掌家也都捉足了,却作不出威福来。故倒增了许多接见抚按、总镇、经略、镇守仪文。内官生性不常,起初高兴出来,后边又便觉不耐烦,便回了。但只是这一出来所过地方,也不免花费多少钱粮,塞了多少狗洞。
高牙大纛向边隅,无数衣冠拜路衢。
有石燕出谁与勒,空教军士困驰驱。
总之大军所过,鸡犬皆空。忠贤禁得部下,禁不得来迎送的人役。忠贤不用夫马供给,却省不得来迎接的夫马供给,岂不都是忠贤生事扰民。才一到京,车尘所至,早已排列下许多迎接的官员。但见:
左列着些师济文官,鱼带素衣屯墨雾;右布着些狰狞武将,锦袍金铠结奇云。跪的
跪,伏的伏,这便似觅乳羝羊;揖的揖,躬的躬,也好像舒腰猛虎。呈手本,纸飞如雪;
听班声,响振同雷。只疑巡狩驾初回,除却六飞浑不似。
才接得完,又一班的到私宅问安。这些人自这样趋承连他没人说,也不知某人接,某人不接,某人来候,某人不来候。就是紧要的人见几个,不过只一面,也没有说几句话。这一回来面了君,却又将待自己厚薄的,定边上抚按的贤否,据抚按的册籍,定司道将领的黜陟。先前也把朝内文武颠倒将完了。这遭便把边关文武颠倒一番,本以为巡边纠劾的局面,那些朝里事务托这干亲信管领的,又谁知只作承崔呈秀作个骗局,做个乐地。正是:
富贵极时营乐事,止求声色乐余年。
毕竟呈秀如何骗人,如何作乐,要知详细,且听下回分解。
威加中宫之父,蔑主奴之分;亲行边塞之区,揽将相之权,俱系第一等凶恶。看官着眼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