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首长空一浩歌,谋疏廊庙奈之何。

旁观拟落下井石,当事犹操入室戈。

漫把高名推杜密,已看蜀党锢东坡。

谁云奸轨能倾国,自是多瑕易召磨。

语云:木朽而后虫生之。从来名臣最是奸臣所忌,然没甚衅隙,也不敢来害你,只是这些君子不能和衷,起初以意见成偏执,后来因偏执生是非,门生亲友各亲其亲,不免两分。且君子的有德行少才术,尝误用一二小人,其间有首鼠交煽的,有贪婪坏事的,弄得君子都有可议了。这番奸雄乘势来害人,立一个党字,绵沿开去,到君子罄尽才歇。我朝自万历中年,因请建立太子,贬谪了许多官员。后边泰昌元年,尽行起用,众正人满朝,甚是好事。又凡有奏疏,却不留中,正是言路大开之时,只是这些起用超擢官员,有素以鲠直名望起的,不免立些崖岸,有欲把建储挺击之事居功的,不免抑人扬己,交章争办。至于红丸一事,说道用药不慎,则可把做弑逆大苛些。移宫一事,也是防微杜渐要务,然不免太骤,况以汪文言一小人交通其间,浸至酿成大祸。

话说魏忠贤既权倾宫府,宫中料没个与他做对了,只是在朝这些大臣,多不肯相下,势须摆布他去了,别用一干软熟的人方好。此时江西有刘大学士一燝、邹左都元标、湖广周冢宰嘉谟、又有孙宗伯慎行、王司寇纪孙、司空羽正,或受顾命,或是耆硕,都是声望大臣,他却把做眼中钉一般要害他。其时周冢宰因题选邹主事被论,周冢宰上本申理,他却从中严旨切责,周冢宰告病去了,邹左都、刘辅臣,他二个是江西人,好的是讲学,便着科道官论他。奴酋入犯,正臣子枕戈尝胆之秋,不宜讲学,虚谈性命,两个不安其位,疏请致仕,他就从中主张,着他回藉。孙宗伯例当入阁办事,他故意阻挠,那孙宗伯也见机去了。至于王司寇,有一件刑名,魏忠贤来嘱托不从,被他着几个内官来堂上吵他,那王司寇也便发愤告了致仕。孙司空因请纂修忤了魏忠贤意,也传旨削藉回家。魏忠贤也只因风吹火,把这一干大臣逐去,朝廷上官员,似晓星一般,止有得一个代周冢宰作吏部的,姓赵,名南星;又有入直禁中的副都御史,姓杨名涟,佥都御史,姓左,名光斗,都是滑介大臣,同受顾命。又有个魏忠贤累次邀他通谱作叔侄,峻辞拒绝的给事,姓魏,名大中,皆系一时人望。魏忠贤所忌嫉的,只没个空隙排陷他们。

此时恰好有一个中书汪文言,原是歙县门子,因说事过钱,被访,逃至京师,投在中书黄正宾门下。后来荐引在王安身边,纳了一个中书。此先打勤劳递消息,也就与士夫识熟了,及至纳了中书,他又出来撵分子、递传帖、管办礼置酒,强捱入缙绅里边鬼混。这些缙绅也不过把来当走卒而已。后来王安倒了,几乎做出来,他又番转脸,依傍着魏忠贤,得免祸。他又旧性不改,凭着这涎脸利嘴软骨头,处处去捱,在外边捣叉子。在外边只拣这些显宦扯来说道:“赵吏部与我相知哩。”“杨左两总宪与我交厚哩。”“吏科魏都给事河南道袁御史都与我通家,希图撞人木钟。”及至人来央及他,又道:“某主事是我为他请托得转吏部,某少卿是我为他过钱得升巡抚。”虚张声势,要人听信,这也是走空的派头。就是这些当道,与他往来,也只是个不奈他趋承,不峻绝他。谁知他暗里却把来做揎头。他在里边这等放肆,早恼了一个傅御史,道:“这等一个小人,怎生容得,就是这些官员也不该与他交往,有玷官箴。”便题一个本,劾汪文言,说他请托过钱,随论左佥都魏给事等不当与他交往。左佥都与魏给事也都上本辨别。魏忠贤见了大喜,道:“好一个网哩,我把这些不附咱的都掀下去。”此时只要害众人,也顾不得汪文言原是门下人。即票一个本,着锦衣卫拿问,不发法司,发锦衣卫,正怕法司官官相护,在卫里好象他意了。不料管北镇抚司事的刘指挥,名侨,他做人极慈祥,极公平的。看了参疏道:“汪文言不消讲是个歪惫人,这些干连的,都是些有声望的官员,平日与他交往有之,若说过钱,却无确证,怎生妄害得?”他故此审汪文言时,也不甚用重刑,只说他不合依附内监,冒滥名器。左光斗魏大中等得赃,了无踪迹。但比近匪人,亦当降旨切责呈堂。那田尔耕先不欢喜了,道:“刘指挥,你撰他多少钱?傅御史参上多赃,怎么竟不坐一些儿,叫咱也回不得魏爷。”那刘指挥道:“凡得赃也须有证据。本上参汪文言过付,汪文言须不肯招。”田尔耕道:“打着怕不招来。”刘指挥道:“若倚着刑法威逼他扳陷人,心上须过不去。”田尔耕道:“实对你说,这干人是魏爷要重处的,你若从重处了,我这坐位便是你的。”刘指挥道:“若是害人得官,这官也不得长久。”田尔耕道:“若从轻,只恐你当不起魏爷怪。”刘指挥道:“何妨,不过坏我的官罢。”田尔耕冷笑了笑,道:“这也差不多。”两个对了一回嘴,刘指挥自题了一个本,只把汪文言问一个徒,其余更不沿及。

誓把迥光照覆盆,宁思责报在高门。

持平岂为权奸夺,四海应令颂不冤。

本上去,魏忠贤见了大恼,叫请田爷。登时把一个田尔耕请到,忠贤道:“汪文言咱曾叫从重问,怎是这等?”田尔耕道:“这是北镇抚刘侨问的,孩儿曾分付来,他不肯依。”魏忠贤道:“他怎么不依?”田尔耕道:“他由来这等撇古的。”忠贤道:“若这等,我明日批着锦衣卫堂上官问,你明日为咱出力罢。”田尔耕道:“孩儿明日一定依着参本问哩。”忠贤就留田尔耕在私宅吃酒,只见外边打进事件来,说:“杨左都连日请缪翰林商议,似要劾爷哩。”魏忠贤知得,便叫缉事的进来,道:“杨涟为甚要劾咱?”那缉事道:“想是为汪文言事。他今早叫写本的人进去,咱便去访他长班,长班是咱亲,故此知道外边光景。还不止杨左都有本哩。”魏忠贤听了颜色一变,道:“咱有甚不好?”便叫请李永贞、刘若愚一齐来到,忠贤便把外边杨涟要劾他光景说了一遍。刘若愚道:“外边怕不敢寻爷。”李永贞道:“不是这等讲,爷目下把汪文言拿问,里边牵连着这些外官,是他不害爷,爷毕竟害他,这些人急了,怎不结党攻爷?这是骑虎之势,如今爷且把汪文言这事放松了,只问徒,等他纳赎回籍,放了这些官的心,息了这些官的气,他们若不知止来上本再处。”田尔耕道:“任他们上本,爷只纳住不教圣上见,怕他做甚来。”李永贞道:“这些官一窝蜂,若是留中不下,他来说的越多。且等他上本,他本上是死话,爷口是活的,怕在圣上前辨他不过?再在内中寻出空隙,处置了一两个,这些官自怕再不敢来言语了。”忠贤道:“还有内阁韩爌这老头儿,甚是崛强,怕他拿住本,要难为咱哩。”李永贞道:“爷只着那文书房传出旨去,不要采内阁便是。他若知几,必然求去,若不去时,再寻空隙,降旨责他,他自然致仕去了。”

四个说了一会,吃了些酒散去。果然票旨止把指汪文言拟徒从宽了。只欺得刘指挥,道他是武官。没人为他,倒把他来削了职,做一个不依附他的榜样。这刘指挥道:“倒好,没了我这官,省了我多少调停,也自回了。”只是汪文言夤缘走空,毕竟:

瓦罐还从井破,将军不免阵亡。

后来又就这题目上做起一网,打了这许多贤人,这的是小人害事,但不知杨左都怎么劾魏忠贤,且听下回分解。

刘侨独力挽回善类,不顾荣辱,慈悲与勇毅同念而出,锦衣有此,可谓佛生地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