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锁金铺,霜封玉砌,天街一望浑如水。笙歌何处暗随风,倩谁把君恩系。苦是逢君无计,曾奈云浮日蔽,寂寞无言,镇把阑干倚,露冷草生,寒星落栖鸦起。

这词单道宫中苦楚,自古红颜命薄,倒是有才有色的反不得宠幸,及宠幸又有人妒他。至处权奸当国之时,他目击时事,怎能无言,不知一言又为奸人中伤了。如元兵围宋襄樊,贾似道匿住边报,不与度宗知得,一个宫嫔说知,随遭陷害赐死。又如曹操那篡贼,至杀董贵妃,伏皇后,天子不能护持,真可怜也。

话说魏忠贤威行内外,也晓得朝廷上莫敢言语。在圣上左右,这些近侍都是心腹,也不必虑,只怕宮中有人说他不是,故此特结识一个侯巴巴做内(讠冏)。侯巴巴又把些私恩小惠结识几个圣上贴身宫女,凡是圣上有甚言语,妃嫔有甚言语,即便传与忠贤。其时有个冯贵人,是个伶俐女子,常蒙圣上宠幸的。一日,圣驾偶然临幸他阁子里,他见圣上容颜清减,身体劳倦,道:“圣上这连日想为内操跑马射箭辛苦了,这些操演内侍,怕中间有歹人,跑马也是险事,射箭也须不是正经,还是御经筵与这些文官讲论。倒也身体安闲,又明白道理。”说话也不曾绝口,客氏早巳着人传到魏忠贤那厢去了。魏忠贤听了大恼,恁小小一个婢子,敢这等大胆。到第二日,圣驾才去得,魏忠贤着几个心腹内侍,竟到冯贵人阁子里,假传旨道:“贵人诽谤圣上,妄议朝政,着送安乐堂自尽。”冯贵人吓了一跳,道:“咱敢诽谤圣上来?咱也不曾说甚言语。”内侍道:“你不说谁说来?贵人道:“就是圣上适才在这厢,并没有甚言语,怎有取命的话?”内侍道:“咱不知道,只是圣上叫咱来取命,咱取了命覆旨便是。”贵人听了道:“罢,看这光景,咱要见圣上,料已不容了,只是容咱写一通短疏,谢圣上恩。”内侍道:“圣上还有甚恩到你来?”贵人便含着泪,拂开一张花笺,拈笔写道:“臣妾多口,招尤一死其分,还祈圣上保养圣躬,勤理庶务,臣妾九泉死有余感。”写毕,将来付与内侍,早已被这几个人推拥扯送到安乐堂中,哭了数声,自缢身死。真个是:

莫恨君恩薄似云,须知直谏易危身。

可怜三尺吴门练,断送黄金屋里人。

内侍拿奏疏回覆忠贤,忠贤道:“这妮子临死还这等多管闲事。”把那奏疏扯坏了。停了两日,他与客氏串通,道冯贵人暴病身亡,圣上感伤了一番,着令殡葬,那里知他这等横死。这些宫中嫔御大半也知得,也不过暗里为他流泪,暗里为他称冤,人前那里敢提起,怕又做一个冯贵人。

只这侯巴巴见魏忠贤这等有作为,便死心为他。侯巴巴曾与张裕妃合口,他便与忠贤计议道:“冯家歪蹄子淫妇,这等饶道,摆布的死了,还有张家,他须亏咱,近的皇爷身来,如今皇爷幸了,又封了他做裕妃,感咱恩才是哩,倒张致起来,把人不看的在心上。现今怀了娠,他就道有个小皇帝在肚里,一发作怪。他怪咱和你,如今知道冯家的事,毕竟要对皇爷说,那时怎处?不如先下手为强,哥你可设发一个计策儿来除了他,咱和你才得安哩。”魏忠贤道:“这甚难处,停会待他生产时,暗里下些毒药,药死了他,却也隐秀。”侯巴巴道:“甚好,怕目下皇爷到他宫中,他讲是非,且留下他这种子,后来若做了太子,也还是我一行的祸根哩。”忠贤道:“这咱便是明日,他过期不产,咱着几个了得的人,随你到他宫中,只说他假装娠孕,欺诳圣聪,赐他自尽。他要来见圣上,只不许他见,一会儿逼死了,倘圣上问起,只说他产难身死,宫中怕你与咱,料没敢说,只依咱行去罢。”客氏笑了笑道:“毕竟哥有计策哩。”第二日果然客氏带了内侍,赍了毒药,来见裕妃。裕妃道:“这生产须自有日期,强他不的,现怀着胎,须不是谎圣上,待咱去面圣上就是了。”内侍道:“谁容你来,皇爷立刻等缴旨哩。”那裕妃听罢,两泪交垂,道:“当初只说得了宠,有了喜,是好事,生下太子,还有出身,怎知道今日倒成祸胎,倒不如这些不得幸的,反得保全身命。况我这分娩也只在目下,怎圣上这等急性,这等薄情。”大哭了一场,要叫宫人分付些甚么,早已被侯巴巴逐开去了。那裕妃只得跌了几跌脚,叹了几口气,把药酒拿在手里,才到口边,又哽咽起来,放在台子上,吃催逼不过,只得又拿到嘴边,正要呷时,已被侯巴巴只一灌只情灌下,须臾,七窍血流倒在地下。一似:

奇葩一朵正含苞,何事东风妒艳娇。

急雨暗侵浑不禁,胭脂零落恨难消。

一面忠贤逼死裕妃,一面着侯巴巴启奏说,裕妃产难,母子双亡,圣上不胜感悼,要行临视。侯巴巴在上前道:“脏脏的,瞧他做甚么,着内侍去殡敛了罢。”果然,圣上传旨,着从厚棺敛,不来看视,把这一节早朦胧过了。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有成妃李娘娘,已曾经御幸,生下了怀宁公主,他隐隐闻这消息,心怀不愤。道:“这两个奴才,怎敢朦蔽圣上,逼死裕妃。逼死他罢了,他肚子里叫声是个娃子,岂不可惜。待圣上来时,咱须与他伸一伸冤。”他是个女流,少了些含蓄,不免露了些愤忿不平颜色,出了些愤恨不平言语。可可连日圣上不到宫中,无由说知,早已为侯巴巴知觉了,又去报与魏忠贤知道。忠贤却定下一计,向圣上面前谮他,道:“李成妃因圣上连日不去行幸,好生怨恨来。”只见侯巴巴道:“正是,前日晚间,咱见他在院子里走一回,阑干上靠一回,口里咒骂一回,想是咒爷哩。”圣上道:“怕没这事。”魏忠贤道:“奴婢怎敢造谎。”侯巴巴道:“没有一个皇爷可咒骂的,这该处置他才是。”圣上没有言语,魏忠贤已自传旨道:“成妃李氏,阴怀怨望,诅咒圣躬,本宜赐死,姑念生有怀宁公主,着削去向封成妃位号,一号殿闲住。”登时裁去他位下宮嫔,减去他成妃供给,把他母子荒荒凉凉移入那冷所在去,不惟不能替裕妃称冤,连自己的冤抑不得控诉,可怜这李成妃呵:

妒人何必在蛾眉,自是奸雄有祸机。

寂寂长门和月冷,空思复道受恩时。

后来,圣上也有时想及成妃母子,要去临幸,侯巴巴就阻道:“好脏所在哩,爷去做甚么?”有时要召来,侯巴巴道:“他不想爷来哩,爷想他做甚?”阻得两边不相见。正是:

春风未许先幽谷,旭日何由照覆盆。

这时宫中但谈起一个魏忠贤,侯巴巴,都魂没了。道他们是皇爷宠幸的,尚且死的死,贬的贬,我们性命当得甚么。止有正宫张娘娘,把他二人只是奴婢看待,并不理他。那侯巴巴也便焦躁起来,思得要间他恩宠。常时圣上要幸正宫,他便在中阻滞,道是皇后值着经次哩,或病不耐烦哩。一日,圣上要幸正宫,侯巴巴道:“皇后这两日身子不好家,爷只在段娘娘这厢罢。”不料段娘娘道:“既是张娘娘身子不安,爷须去瞧一瞧。”圣上即便起行,侯巴巴再阻也阻不住,来到正宫,只见皇后穿着法服在那边接驾。圣上见那面色绝不似有病的,便问道:“闻说卿有病,可好来?”皇后道:“臣妾叨蒙圣庇,身体粗安,不知谁说臣病来?”圣上道:“是客氏适才说来,故此特来看你。”皇后也没言语,留圣上在正宫筵宴,就在正宫宿了。次日皇后着人叫侯巴巴来,道:“日昨我不曾病,你却对圣上道我病,这是欺诳圣上,还是诅咒我来?”客氏初时抵赖,皇后道:“圣上亲对我讲,是你说的,要推谁来?”抵赖不过,被皇后着宫女打了许多嘴巴,采了两鬓要撵出宮去。侯巴巴再三哀求,皇后又看圣上体面罢了,把一个装憨儿的侯巴巴:

他平时犹如下山虎,到今日却似落汤鸡。

侯巴巴又羞又恼,在那边纳闷,恰好魏忠贤知道,来看他,他便向忠贤哭诉了一场。忠贤道:“巴巴莫忙,好歹在咱身上与你出这口气。纵使不能摆布他,先把他爷老子来摆布一番,叫他没趣,若有机会,咱还叫他做不成皇后,当日景泰爷也曾废汪皇后来。”安慰一番,各自散讫。后来皇后父亲张国纪,毕竟被忠贤排陷,皇后生太子不育,中外也都道是两人的阴谋。只是把一个圣上贴身的嫔妃,可以贬谪杀害,一个皇后,又间离他,直要弄的圣上身边没一个亲人才罢,这便忒毒了。毕竟后来魏忠贤如何替侯巴巴复仇,且听下回分解。

观此回足征先帝圣明,惜乎下情不能上达。若使伸冤得行,欺诳毕露,安知雷霆一震,群奸不为齑粉耶!事几一时少失,遂使恶焰弥天,不能不为于邑。

苏老泉曰:“有直谏,有讽谏。”冯贵人之忠爱,李成妃之忧愤,俱有龙逢、比干之心;段娘娘之委婉,张娘娘之含容,则兼济以苏秦、张仪之术矣。生死荣辱,安得不相悬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