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重庆来的人,走在街市上都会注意到,小客店门口挂的纸灯架子上面,写了“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十个字。久之,这“鸡鸣早看天”也就成了一般人的日常习惯。

早上起来,推窗一望,好天气有好天气的打算,坏天气有坏天气的打算,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至少是各人心里会有一点估计的。

那区老太太看到这小儿子气喘吁吁,扛了一袋米回来,心里十分难过,又不知怎样安慰他好,在屋子里斟了一杯茶来,递到他手上,因向他周身上下打量着道:“你这孩子,就是这脾气,轿子走了,你在坡上再等一会,不就有轿子来吗?喝一日水吧!”区老太太又道:“好吧,去休息一会吧。”说着拉了亚杰到屋里去。

这里顺便交代一下:区家弟兄三人,只有亚雄有太太,并且已生了孩子。他又是个公务员,有平价米可领。所以全家日常吃的,几乎都是他领来的平价米。

这费子宜住在一个半乡半城的所在,买了一所西式新屋住着。亚英轻易不到这地方来,所以也不曾特意来看看这位好友。今天为了借钱,才到这里来,多少有点尴尬,因之在路上一鼓作气的走着,还无所谓,到了这费公馆门口,便觉着有一点犹豫。同时,想着这向人借钱的话,却要怎样开口,才为妥当?心里打着主意,脚步就慢慢的有点移不动。

这样有十来分钟之久,只听到楼梯板一阵响,西门太太一阵风似的跑到了堂屋里来。只见那头上两个小短辫子,歪到肩膀前面来,不住摇摆,鼻子里呼吸,嗤嗤有声,在不明亮的电灯下,她沉着脸,瞪着眼,向西门德望着。西门德道:“你为什么还要追到楼底下来,这可是人家家里!”西门太太道:“我晓得是人家家里,特来请你上楼,我们开开谈判。”

这是到四川来学的乖。说着,两人对面吃起来。边太太却下厨房去料理小孩的晚饭。四平笑道:“叨在老友,你别客气,吃甜的就来点糖,吃咸的只有请你吃咸蛋了!”亚英道:“我敢断言,你这咸蛋还是为了请我而添的。”四平笑道:“实说了吧,岂但是咸蛋,这榨菜和糖,也是添的。平常我们只吃点盐炒的辣椒末。”

边四平笑道:“你到我家去坐一会,保你晚饭有办法,而米也有个可求得的途径。”区亚英笑道:“现在请朋友吃顿饭,这不是闹着玩的事。”边四平将手上提的酸腌菜,举了一举,笑道:“就是这个,你以为我有肥鱼大肉请你吗?”说时,拉了亚英的手就走。亚英道:“虽然你不办什么菜,可是款待我两碗饭,这价目亦复可观。”四平笑道:“若是这样说,我们预备吃一年的树皮革根,省下来的米,也着实可卖一笔钱了。”说着,同到了四平家里。

边四平住在平民窟里一幢木板竹片支架的三层楼上。这三楼,恰和屋后的悬岩相并,悬岩上搁了两块木板子,正好通到他的卧室门口。而悬岩突出去的一部,三层楼上的住户,便利用了它,用竹片支架了作厨房。却见边太太系着破烂围襟,在小灶上煮饭,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在灶后吃胡豆玩着。另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子,站在木笼车里,放在边太太身边。那屋梁上悬着一盏瓦壶儿植物油灯,风吹着,烟焰吐出来有上尺长,黄光晃晃的,照见边太太忙得满头是汗。亚英一见这样子,心里就着实后悔,便道:“老边,你太清苦了!”边太太将围襟擦着手臂,点点头道:“区先生,难得来的吧!请屋里坐吧!”他随主人走进那屋子,周围也不过丈余见方,只有一张旧方桌,三只竹凳,一副铺板搭的床;此外是旧箱子,破网篮,乱塞在床下和床角,旧报纸书本,乱堆在桌上;泥夹壁上落了石灰,用报纸补着;另有个断脚茶几,塞在床角,也堆满了破烂东西。到底是知识分子,桌上也有一只盛泡菜的白黝瓦罐子,插了一束鲜花。

西门德站在堂屋里将手杖点了地道:“这家伙有点神经吧?”亚英道:“他有神经!这一年之间,他起码发了几十万元的财,比我们的脑筋清醒得多。”西门德一手撑住手杖,一手轻轻拍了亚英的肩膀,笑道:“只要机会来了,这年头发个百十万的财,并不算什么。不要忙,我们总也会有那一天。”

正争吵着,西门博士坐了他的三人轿子在大门外下来,他手上拿了手杖,老远在空中摇着道:“房东,又来催房子了。不成问题,我们找到房子就搬!”刀房东已是由堂屋里走出来,将一只手高高举起,指着天道:“不怕你们厉害,自有讲道理的所在。我要没有法子收回自己房产,我也不能由夔门外跑进四川来。好,我们比比手段!”说着,大声嚷骂着走出大门去。

次日,第一个醒来的还是区老太爷。他第一件事情,还是打开大门去等报看,可是今天这项工作,不须他去工作,已经有人替他开了大门了。这楼上下向来没有人比他更起得早的。他不由得惊讶一声,叫了起来道:“谁开的大门?连问了两声,把全家人都惊醒起来,首先是亚杰,他叫道:房门也开了,不要是我们失窃了?”接着这话,全家人是一阵乱。亚英由床上跳起来,伸手到床脚头衣夹子上去取西服裤子,却只见只空夹子挂在墙上,光了两半截腿子,穿了短脚裤子,只管跳起来道:“糟了!糟了!我的西服被偷了!”亚杰这才注意起来,全屋一看,墙上挂的那件蓝布大褂,也不知所在。亚男也在屋里披了一件旧灰色大褂出来,乱晃着两手,跳了脚道:“怎么办?怎么办?我那小提箱不见了,要穿的衣服,差不多都在那里面。”亚英光了两条腿子跑出来,又跑进去。区老太太道:“亚英,床底下小箱子还在吗?”亚英穿了一条变成灰白色的粗呢裤子,重新出来,手上提了件皱纹结成碎玻璃似的青呢中山服,连连抖了几下道:“这怎么穿得出去?最惨的是我。那件呢子大衣,搭在床头边的,也被狠心的贼偷去了。我就是这一套西服,和一件大衣,他就把这最好的偷去了!”区老太爷倒很镇静,口衔了旱烟袋,缓缓的吸着烟,站在儿女当中说道:“孩子话!他不偷你最好的,还偷你最坏的吗?”

我同学也就一定要我去。我只好去了。在一家广东馆子里随随便便一吃,四个人没有多花,一百九十余元,那位李君掏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会了东,余钱算小费,丝毫没有感到吃力。另一个司机姓张,他知道我是张罗米出门的,便说,他家里有米。送我一老斗,于是同到他停车子的所在,搬了一斗米给我;他说他要开车子去配零件,益发连人带米,将我送到这对面坡上。生平和知识分子交朋友,借两三块钱,也许还要看时候。这样慷慨的人物,我算今天第一次遇着。

我一路想着,无论朝哪一方面说,这都要愧死士大夫之流。区老太爷笑道:这样更坚决了你改行的意志了?“亚杰道:若是不赞成我改行,就是大家赞成挨饿,我也没得话说。”亚英道:“为什么不赞成?我若有那力气,也去拉黄包车抬轿,我简直愿意在码头上当一名挑夫,至少咱们不会每日去打着米算盘了。”

恰是这两个朋友,手边都没有钱。八点钟的时候,一家的饭,还不曾想到法子,而自己的肚子又在要求装饭下去了。于是在马路上盘旋着打算找个最小的面馆,去胡乱混上一顿。忽然有个人拉了自己的手道:“老区,你在找什么人家?”亚英看时,又是一位老同学,现在某机关当小公务员的边四平。他穿了一套浅青制服,光头没戴帽子,手上拿了一串麻绳栓的酸腌菜。便笑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境遇很清苦,同病相怜,对你说出来,是不要紧的。实不相储,我打了一天的饭算盘了。”因约略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

就是这样不巧,这两天家中米成了问题。昨日在街上跑了半天,看到一个小山货店里,有糯米豆子出卖。一问价钱,糯米竟会比熟米还便宜一个零头。于是买了两升糯米、两升胡豆回来,就这样煮粥吃。下江人吃杂粮,是不会吃蚕豆的。

她本是身体颇胖的人,那小背心成了小毛孩的围巾了。她梳了两个辫子,每根辫梢上扎了一束翠蓝辫花,手里抱着一只手皮包,脚踏红绿皮高跟皮鞋,走得如风摆柳似的摇撼。西门德对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问道:“这样巧,我回来,你就出去?”西门太太站定了脚,向他道:“这并不是巧,是我在楼上看到你回来,我才下楼来的。我已经等了半点钟以上了。”西门德道:“那为什么诚心和我别扭?西门太太将脸一沉道:笑话!我诚心和你别扭作什么?你一大上午出去,这个时候才回来,我给你看门,看守到现在,还不可以出去一趟吗?”西门德道:“现在已经快九点钟了,街上许多店铺快要关门,你去买什么?”西门太太道:“韦太太约了我好几次,我都没有去,我要去看看她有什么事。”西门德道:“那是一个牌鬼,你今天晚上去了,还能够回来吗?”西门太太站住了脚,向他瞪了眼道:“难道为了韦太太喜欢打牌,我都不能到她家里去?”西门德皱了眉,挥了手道:“你只管去,你只管去!”西门太太道:“我为什么不去?你一天到晚在外交朋友,我就该憋在家里看门吗?”说着,她径直走出了大门。

大家正在堂屋里讨论这个问题,西门德却由二楼栏杆上伸着头向楼下看,点着头笑道:“昨晚上说得余兴未了,今天一大早又讨论起来。”区老太爷昂了头笑道:“我们家里人口多,米的问题是最大的威胁。除了讨论这个,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假如是问题很简单,米出在米店里,缸里的米还可以吃两餐,就不必费神:提早二十四小时来商量。”这时区老太太在屋子里面,推开窗子伸出头来望着,低声笑道:“老太爷,洗脸吧,热水已给你端来了。”老太爷已知道老伙伴的用意,望着楼上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方才走开。

大家一阵争论,把亚英也吵醒了,听到是说米的问题,便插嘴道:“我前两天就注意到了,不成问题,今天的米归我去买。午饭可以煮得出来吗?”亚雄道:“不但午饭可以煮出,便是晚饭也可以煮得出,刚才我是说得过于严重一点。”亚英道:“那我更有腾挪的工夫了。在下午六点钟以前,我准扛一袋子米回来就是。”亚男道:“我也应当去想点办法,以防万一。”

四平见他向屋子四周打量,便笑道:“想起我们作学生时,家在北平,住着独门独院,院子里花木清阴,屋子里裱糊雪白,那真是天上!便是我们在南京当公务员的时候,住着城北新盖的那上海式弄堂房子,当年便嫌是住鸽子笼,究竟四围砖墙,地板平滑,玻璃窗通亮,比起这一人登梯,全楼震动的玩意,还是电影上的第七重天。”亚英道:“你难道就找不到一所较好些的房子吗?”四平道:“那固然是经济上不许可,同时,实在也找不到房子。房子也不是绝对没有,在离机关离防空洞不远、而买东西又方便的三原则之下,现在住的这摇台,就不易得。我声明:‘摇’是‘摇摆’之‘摇’,并非‘琼瑶’之‘瑶’。”亚英倒是哈哈大笑了。

却说区老太爷看到报上登着那胜利的消息,就非常高兴,满脸都是笑容,现在大儿子一说家里没有米,不由得把脸上的笑容完全收拾干净,因道:“没有米,那有什么问题?去买就是了。”他说着这话,未免声音高了一点。亚雄皱了眉道:“你老人家叫些什么?”亚男由屋子里答着话道:“这是我们不好,把大哥弄回来的米,都吃光了。那没有话说,这责任应当让我和二哥三哥同负,立刻筹一笔款子,买两斗米回来。”说着她右手扣钮袢,左手去理鬓发,慢慢的走出房子来。亚雄道:“你不要多心,并不是说你们把我领得的平价米吃了,我就不高兴。事实上,我不能不预先告诉父亲一声。回头我们都走了,让他一人在家里着急。”亚男道:“告诉了父亲,父亲就不着急吗?”亚雄道:“那就表示我们已经知道了,既知道,当然我们会在外面想法子的。”亚男道:“我说实话,大哥把平价米拿出来让大家先吃了,已尽了义务,不能再要你想法子凑钱买米。今天买米是我们的事了。你不用过问,尽管安心去办公吧!”

博士站在堂屋里,未免呆了一呆,因为堂屋里区家全家人都望着自己,便笑道:“老太爷,你看看,在中国社会里,新式妇女是这样的吗?还要说男女不平权,岂不冤枉?我忙了回家,还饿着呢,她却出去打牌!”老太爷笑邀:“她没有适当的工作,就是打个小牌消遣,也无所谓。同时,也是一种交际手腕。博士成天在外交际,这事恐也难免。”西门德道:“我绝对外行。老麻雀牌还罢了,反正是理顺了四五六七八九就行,这新式麻雀,连‘五族共和’的名义都弄上,什么,姊妹花,‘喜相逢’,实在让人不知所云!”亚英也在旁笑着插嘴道:“博士究竟不外行,还可以报告出两个名堂来。”西门德笑道:“就是这名堂,也是从太太口里学来的。其实她看戏也好,看电影也好,甚至打牌也好,我从没有干涉过她。可是她就干涉我在外面跑,花钱雇三个人抬着满街跑,这有什么意思?我有那个瘾吗?自有我的不得已苦衷在。”区老太爷道:“也没有听到你们太太说些什么呀!”西门德道:“她若肯痛痛快快的说出来,那倒也无所谓,就因为她并不说什么,倒觉逼得厉害。”区老太爷道:“你太太会逼你?”西门德叹口气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区老太爷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看他这样一再埋怨太太,而理由又不曾说出来,透着这里面曲折必多,就没有再向下问。西门德叹了口气,也上楼去了。

区老太爷笑道:“博士虽然研究心理学多年,对于妇女心理,似乎还不曾摸着,尤其是在上海一带的妇女,那心理更与内地妇女心理不同。她尽管两顿饭发生问题,衣服是不肯落伍的。”西门德摇摇头道:“我们冲突的原因,还不光为了她的衣服问题。”正说着,只见西门太太左手拿了手电筒,右手拿了手皮包,身上披着雨衣,很快的就向大门口走去。西门德只是瞪了两眼望着,却没有作声。

区老太爷站起来向她一抱拳头,笑道:“西门太太,不是我多嘴,你们家两口子过日子,不愁吃,不愁穿,那是如今天上的神仙,有点小问题,又何必去介意?”西门太太道:“不愁吃?不愁穿?你问问他,我为什么和他吵,不就是为了没有衣服穿吗?转眼天气就入冬了,毛绳衣服都旧得成了鱼网,我不能不早为预备。刚才我在我朋友那里来,她有两磅蜜蜂牌的毛绳,可以转让给我。我回来和他一商量,他开口就给我一个钉子碰,说我是贵族生活。穿毛绳衣服,是贵族生活吗?”西门德道:“你没有说要做短大衣?箱子里现成两件大衣放着,你倒另外想去做新的!”西门太太道:“你也有眼睛,你到街上去看看,哪个穿我那种老古董?身量那样长,摆又那样窄。穿上街去,教人笑话。我也不一定耍做新的,还替你打着算盘呢,把两件大衣拿到西服店里凑合着改一改,有二百块钱工钱就够了。”西门德哼着冷笑了一声道:“不算多,连买毛绳,预备五六百块钱给你。”西门太太道:“你少端那官架子,少坐那三个头的轿子,也就省钱多了。你满口人道,整天叫人替你当牛马,你完全是假面具!”她这两句话,未免说得太重了,西门德跳起来叫道:“你混蛋!”西门太太似乎也觉得她的言语太重,跟着争吵下去,却未见得这事于自己有利,便一扭身子,转回楼上去了。

区老太爷看到这是个僵局,自己不能不出来作个调人,便立刻在天井里站着,两手伸开,拦着去路,一面道:“这样夜深,西门太太哪里去?”她抢着把身子一闪,便到了门边,一面开着门,一面道:“我到什么地方去,这时不必说。明天自有我的朋友和我证明。”区老太爷道:“这不大好,天既黑,路又滑,仔细摔跤。”他倚恃着自己年老,便扯住她的雨衣。西门太太使劲将区老太爷一推,并无言语,就开门出去了。区老太爷身子晃了两晃,只好由她走去。西门德道:“随她去吧!我知道她是到她女朋友家里去,没有话说,明天我找律师和她脱离眷属关系。”这句话倒让亚英听了,有些奇怪,怎么不说是离婚,而说是“脱离眷属关系”呢?

区老太爷口衔了旱烟袋,缓缓走回堂屋里来,因向西门德道:“太太总算是让步了,她不愿和你吵,让开了。”西门德笑道:“老先生,你哪里知道这半新不旧的夫妻滋味?这种女人,无论就哪一方面说,也不能帮助我一丝一毫。她只管逼我,她知道这国难期间,我不便和她决裂。”说着,昂头叹了一口气,回上楼去。区氏父子见他所说的话,都是含而不露,自也未便再向下劝解,各人都有了心事,睡眠的瘾,也就格外大,各各掩上房门都去睡了。这一晚上,细雨阴凉天,大家睡得很安适。

区家父子兄妹,在楼上谈了半夜的话,并未解决任何一个问题。到了次日早上,依然各各要去为生活而挣扎。第一个起来的照例是这位无工作的区老太爷,起床之后,立刻推开窗子向外面张望一番。他这窗子外面,正对了起伏两层的小山峦,山外是一道小江,入秋以后,平常总是浓雾把江面隐藏起来的,有时把两层小山也都盖起来。今天这雾黑得像青烟一般,连窗子外一个小山坪也罩得沉沉不见。人在雾中过久了,对晴雨也有点习惯上的测验。雾若是白得像云团一般,便越浓越晴得快,尽管早晨九、十点钟,伸手不见掌,而中午一定红日高升。雾若是黑的,便在一二日之内,没有晴的希望,更黑些,便要下雨了。但一阵雨之后,必定天晴,这也是屡试不爽的。区老太爷对于这种气象学,不但有生活的体验,而且逐日笔之于日记簿中。现在他看了天色一遍,断定今天是个阴雾天,从从容容,把衣服披着,一面扣钮扣,一面开大门,出去徘徊在大门外路上,只管向通大街的一头张望着。

区亚英还没有走到三五十步路,后面却有人连喊着:“左手。”这是轿夫叫人让开的请求,也可以说是命令。在山城走路惯了的人,倒不以为是侮辱。但这几声“左手”,喊得异常猛烈,这里面决无丝毫善意。回头看时,正是两个穿新蓝布衣裤的轿夫,藤椅高耸的,扛了一位西装朋友在肩上。轿子后面还跟了一名轿夫跑着换班,便知道这是有钱人自备的轿子,就闪开身子,让到一边。那轿子上的人倒吃着一惊似的,“咦”了一声道:“那不是亚英兄吗?”亚英回头看时,正是自己要去访问的费子宜。便点着头笑道:“好久不见了,我正是来拜访你。”子宜道:“那太不巧了,我要过江去接洽一件事情,两天可以回来,两天后请你到我家里来谈谈。早上九点钟以前,晚上九点钟以后,我大概都在家。”亚英见他坐在轿子上不下来说话,又是这样说了,决没有谈话机会,只好答应道:“好,改日我再来奉访。”费子宜在轿子上说了一声“改日再会”,那轿夫颠动轿杠,顷刻走远了。

区亚英走到大门口,就想高声说没有弄到米,老远听到父亲和一个人说话,而那人的声音在耳膜里留下印象很深,正是可怕的房东。只听到父亲说:“我们在此,都是客边人,彼此要原谅一点才好。这个时候,要我找房子搬家,实在是件难事。”亚英站在门外,老远看到房东那张雷公脸上,一双转动如流的眼睛,只管看人,显示出他含有一肚子的主意。他嘴角上衔了大半截烟卷,将头微偏着,神气十足。他道:“老太爷,你这句话,我听得进。大家是客边人,彼此要原谅一点。府上有许多人在外就事,还喊生活不易过,你看我也是一大家子,就靠我一个人,我实在也不能维持。实不相瞒,趁了这房价还俏的时候,把房子卖了,捞一笔现钱,移口就粮,另找地方去过活,还是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我这房子,人家已经看好了,付了一点定钱,限两个星期交房,若是府上不肯搬,我这房子就卖不成了。而且疏散期间,这里虽是半城半乡的所在,究竟不是疏散区。府上也不必住在这里。”老太爷道:“唉!我们还不愿意下乡吗?正是唯恐入乡不深。但是为了吃平价米的原故,我们移动不得,而况孩子们的工作,都在这附近,家移走了,是城乡两处开支,那越发不得了。”那房东冷笑一声道:“说来说去,府上总是不肯搬。那么,我这房子卖不成功,老太爷要负责任。什么东西都涨价,我这房钱还是去年下半年的价钱,已经太客气了,而你们还不知足。我的房产我有权变卖,房客不能霸占我的!”

到了大门外时,还想了一想,真的无缘无故,跑向人家去借钱吗?平常总不见面,见了面,就向人家借钱,这却不是交友之道。这么一踌躇,他就不便率然向前敲门了。他站着,约莫也想过了五分钟,由不可冒昧,想到若是碰了钉子的话,那太不值得,再想到向来不和人家来往,一见面就借钱,这碰钉子有什么不可能!越想越胆小,只得掉转身来,向回头路上走。因为他已另得了一个主意,还是去找两个熟悉的朋友;纵然一个朋友借不到,找两三个朋友共同设法,大概没有问题。这样走着,心里倒坦然自得,大着步子走,较之刚才在费公馆门口进退两难的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几分钟后,一个送报的人来了。区老太爷正是等着他,迎上前去,接着一张报纸,赶快就展开来。一面看,一面向里走。因为不曾戴上老花眼镜,只好先看看报上的题目。头一道大题目,便是“鄂西大捷,毙敌逾万”。另外一个副题是“我空军昨袭武汉,炸毁敌机五十架”。老头子一高兴,在大门口就喊起来,“痛快,痛快!炸毁敌机五十架!”将报放到堂屋桌上,自己便进卧室去找老花眼镜。无如桌子上、床头边、破书架上,几个常放眼镜的所在,都没有找到,便高声问道:谁拿了我的眼镜?谁拿了我的眼镜?“口里这样说着,手不免抚在胸前,这却触到口袋里有些支架着的东西,索性伸手到衣袋里去一掏,眼镜可不是在这里收着吗?他哈哈的笑了一阵,戴上眼镜看起报来了。看了一遍,见亚雄走出来,便将报交给他。亚雄笑道。老太爷,我现在并不看报,我每天看的报,也许比你老人家要熟透几倍,每日在机关里的时间,都消耗在看报上。我何必忙着在家里和大家抢报看呢?我倒有一条更重要的消息,要报给你老人家,就是……”说着走近一步,低声向他微笑道。

他这么一摇头,却让他第二个儿子注了意,正是那满头的头发,比入川以前,要白过一大半去。区老太爷今年六十五岁,在中国社会里是享受儿子供奉的时候了。虽然时代是转变了,儿子已不一定供奉父母,可是这老太爷却是一位温故而知新的人物。他对父母曾十分的孝顺过,反过来,他要革除家庭的封建制度,由自身作起,尽量让儿女们自由。亚英平常就这样想着,如今想起来,老太爷却丝毫未得着儿女们的供养,可也不要再教他受儿女之累了。老大得来的平价米,有父母妻子全份,家中所以不够,就全由多了兄妹三双筷子。方才老太爷叹这口气,虽不为了这三个儿女,却实在是三个儿女逼出来的。顷刻之间,他转了好几遍念头,便也就坚决的想着,今天一定去买一袋米回来。心里有事,纵然是个大雾天,也不想多贪一刻早睡,整理着西装,匆匆的走出大门去了。

亚英这才向父亲一拍手道:“大话算我说过去了,米我可没有办到,明天早上这顿饭怎么办?”区老太爷道:“反正明天也不至于不举火吧?亚杰下午回来了,看到家里闹着米荒,晚饭没有吃就出去了,大概……”这话不曾说完,就向大门口指着道:“来了,来了!大概还有办法。”亚英看时,他三弟亚杰穿了套青的半旧西服,面红耳赤,肩上扛了一只布袋子回来。亚英立刻向前,将袋子捧着,觉得沉甸甸的,抱着放在地上,笑道:“还是老三有办法,居然弄了这些米回来。”亚杰在裤子袋里抽出一方布手巾,只管喘气擦头上的汗。老太爷道:“在坡上你就雇乘轿子拾下来就是,又何必扛着回来,累成这个样子?”亚杰道:“坡上只有两乘轿子,我刚说好两块钱抬这袋米回来,来了两个摩登太太,开口就出了五块饯,路还比我们少些,轿夫为什么不抬她呢?我气不过,就自己扛了回来了。好在只有一斗米,我还扛得动。”亚英道:“你总不能就是在坡上弄得的米,坡上那一截马路,你又是怎样走的呢?”亚杰笑道:“那就相差得太远了,我是坐汽车来的。”区老太爷道:“什么?坐汽车来的?”亚杰笑道:“你以为这事奇怪吗?我那五金行老板的同学,介绍我和两位跑长途的司机见面,说我要丢了中学教员不当,也来干这个。他们十分欢迎,立刻要拉我吃小馆子。我想一个生朋友,怎好叨扰,当然辞谢。一个姓李的司机说,这无所谓,我们两个人,也要去找地方吃晚饭的。”

亚英第一个对象,便是他的老同学费子宜。因为他在生意上挣了一笔大钱,对于朋友方面,很肯帮忙,有时在马路上看到衣衫比较寒酸的人,便拖着问情形怎么样。假使真的有什么困难,他就毫不犹豫的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奉赠。这事虽未曾亲眼得见,但是大家都这样说了,也不能不略微相信。在马路上既是找着人送钱,那么,到他家里去想法子,就不会碰多大的钉子。如此想了,径直就向他家找来。

亚英笑道:“假如我有两套这样的衣服,我为什么不把它卖了?无如我仅仅只有这一套。这竭泽而渔的手段,尽管对我目前不无微利,可是把衣服吃到肚子里去了以后,就没有法子再让它穿上身了!”四平笑道:“既是你有穿西服之必要,那就不谈了。可是不妨回家去寻找寻找,假如有可以省着不穿的衣服、零碎物件,送到旧货店里去卖了,究竟比四处向人借钱来得干脆。”亚英听了他这计划,虽不无心动,可是想着,总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上去。饭后向他夫妇道谢一番,然后回家。

亚英站着又呆了一呆,心想人家约了改日相见,这意思也不能说是坏,可是我今天等着借了钱去买米,怎么:能等几天?越想越没有意思,也就走得很慢,在经过一家店铺前,看到人家墙上挂的钟,已是九点半,这已到了自己开始服务的时候,不许可去想第二个找钱的法子了。匆匆忙忙的回到所里,先就看到候诊室里坐满了病人,医务主任和两个女护士,都正在忙着。看那墙上的钟,恰是快了许多,已是十点半钟了。走进医务室,医务主任手里拿了一卷橡皮带子,那白褂子的衣袋外面,也垂了两条橡皮管子。亚英知道要碰钉子,便先笑道:“今天有开刀的?”主任皱了眉道:“事情越忙,你还越不按时间来,大家要都是这样办,我没有法子作‘内暴地’,这碗饭大家吃不成。你不要以为西医也是技术人才,可是这在大后方,很不算奇,负有盛名的医生,都拥在重庆,要拿乔,最好是到前方去?可是大家都怕死,都怕吃苦,那就没法子了!”亚英被他这样一顿连骂带损的说着,轻又不轻,重又不重,倒不好怎样回驳他,因道:“今天请温先生原谅我,是借钱买米去了。”温主任道:“谁不是为买米才这样昼夜忙着?你以为就是你家的吃米特别重要?”亚英老是被他说着,心里更加上了一层难受,又想到今日六点钟回家没米交待,那是很难为情的一回事,因之低头工作,什么话都不说。熬到下午下班的时候,便放快步子,一连去找了两个熟朋友。

亚英忍不住要看个究竟,走出屋来,却见自己父亲已将西门德拦住,一同站在堂屋中间。西门德斜支了一只手杖,只管轻轻地顿脚。亚英道:“怎么了?博士,太太不是刚才回来的吗?这凄凉的雨夜,有什么问题发生了?”西门德道:“凄凉的雨夜,哪能减少她这种人的兴致?国难当头,严重到有灭亡之虞,也不能减少她娱乐的兴致。”说着,又将脚在地面上顿了两顿。亚英看他这种态度,显系他夫人在娱乐问题上,与他发生了争执,这话就不能跟着向下追问,只好站在一边望着。西门德口里衔了半截雪茄,他微偏了头,只是出神。区老太爷看他这种情形,也只好默然相对。

亚英对于他这个大话,还没有答复,却见西门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走下楼,花绸旗袍上罩了一件空花结绳小背心。

亚英在一旁看到,心里倒着实有点感慨。父母是一样培植儿女成人,而儿女之孝养父母,这就显然有个行不行。心里满腹牢骚,无从发泄,便想到楼上去找西门博士谈谈,以便一吐为快。恰在这时门口喧嚷着,西门太太坐轿子回来了,轿夫嚷道:“官价也是一块二角钱,朗格把一块钱罗!”随了西门太太之后,直跟到屋子里来。西门太太在手提皮包里抓了一把角票,丢在地下,一声不言语,沉着脸走上楼去。亚英一看这情形,分明是她在外面带了闲气回来,自不便跟了上楼去。跑了一下午,人也有点疲倦,便悄悄溜到屋子里去睡觉。他和亚杰同睡一间屋子,两张竹片凉板,竹凳子架着,对榻而眠。床头边的窗台,也就一半代理小桌子的用途,上面放了零碎物件。亚英在床头边摸着了火柴盒,待要擦火吸支烟,正有一阵风来,吹了一脸的细雨烟子,向窗子外看看,天色已漆黑如墨,便关上了窗子,和衣躺在床上,沉沉的想着心事。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到西门德在楼上大喊起来:“你简直混蛋!”随了这话,西门太太嘟哝一阵,声音低些,没有听出来说的是什么。西门德又喊道:“好好!你不服我坐了这一乘专用的轿子,明天我就把轿夫辞退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家里老妈子也得辞退,大家都凭自己血汗苦干,我没有话说!”自此开始,楼上争吵声,脚步奔走声,物件碰碎声,很热闹了一阵。随后西门德大声道:“你以为我希罕这个家庭?我马上可以离开!”随了这言语,已经走下楼来了。

亚英听了,心里着实感动,觉得他夫妇的生活,比自己苦得多,自己又何必愤愤不平!这粥里的胡豆,大概是先煮的稀烂,跟糯米粥一和,加上糖,倒有些莲子粥的味儿,不党连吃了三碗。因笑道:“四平,第一个难题解决了。第二个难题,请你告诉我怎办?”四平对他身上的西服看了一看,将筷子指着道:“你有穿这个的必要吗?”亚英低头看了一看,因道:“人是衣装马是鞍,我们这在社会上没有地位的人,穿的太蹩脚了,有些地方走不通。力四平道:这样说,我就无法建议了。如其不然,你把这套衣服送到旧货行里去卖,依着现在的市价,够我半年以上的薪水。这旧货行里,我有熟人,你如等着钱用,还可由行里先垫付一部分,这岂不可以小救燃眉之急吗?”

亚英听了这话,实在忍耐不住,就抢进堂屋里,向他道:“房东,你说话要慎重一点,怎么连‘霸占’两个字都说出来了!我知道,你在城里城外开铺子,囤棉纱,已经发了不少的国难财。你并不等着卖房子吃饭。你是嫌我们老房客租金太轻,又没有法子加我们的钱,所以借卖房子为名,把我们驱逐走,你好租大价钱。――我们不搬!你去告我们吧,就说我们霸占房产!”房东听了这话,两手指夹了烟卷,气得发抖,指了亚英道:“你们不搬房子,还说这些强横话!好吧,我就算让你住下去,你拿房钱来!”说着伸出了另一只手,只管摇撼。亚英道:“我们前几天曾送房钱去,你为什么不收?”房东道:“我这房子是论季租的,说交一个月,破坏契约,我为什么收下?”

亚英只管将手上那件旧中山服抖着,连说倒霉。亚男已回到了屋子里去,呜呜咽咽的哭。亚杰摇了头道:“女人总是女人,这样一点事,也值不得哭。”亚男将手绢揉着眼睛,站在房门口,望了堂屋里道:“你说这事多气人!有金钱钞票的人家多得很,这贼全不去偷,就看中了我们这穿在身上,吃在肚里的人。”区老太爷坐在椅子上,手挥了旱烟袋道:“不要乱,不要乱!大家把家里东西清理清理,看看还缺了些什么?”亚男道:“除了我那只手提箱子而外,挂在墙钉上的两件汗衫,也不见了。今天想要出门的话,衣服就是问题!”亚英把件皱纹布满了的旧中山服穿起,两手只管扯了衣底襟,口里也不住叹气。亚杰拍了手道:“倒不是我的损失少些,我就说风凉话,把这最后几件衣服丢掉了,也好,这样丢得精光了,才可以破釜沉舟,下了决心去另找出路。”亚英坐在椅子上,伸长了两腿,将眼光望了脚上的拖鞋尖,只是出神。亚男道:“哟,二哥的皮鞋也丢了!”亚英冷笑道:“可不是?现在叫我去买双新皮鞋,我已经没有这个力量了。不买皮鞋穿,拖鞋也总不能出门。”

主人将竹凳子移出桌子外一点,请客人坐了,闲谈了一会。边太太捧了一只瓦罐进来,瓦罐上盖了盖子,上面放着碗筷和三个小碟子:一碟子咸蛋,一碟子涪陵辣榨菜,一碟子白糖。边太太将瓦罐里的食品盛出来,不是饭,也不是面,是糯米胡豆杂煮的粥。边太太笑道:“区先生,你们老同学,本色一点的好,我们就不客气了。”亚英道:“这吃法很新鲜。”四平道:“这也是穷则变的一变。我的平价米,本够吃上两个星期,我岳母在乡下病了,我帮不了大忙,分了一斗米给我岳父,让他匀出买米的钱开发医药。”

“缸里米,不够今天中午一顿了。”

亚雄究竟比这年轻的兄妹沉着些,已经在各间屋子里仔细点验了一遍,向大家道:“这是一个摸门贼,并非蓄意要偷我们。晚上经过我们这大门口,看到大门是开的,就顺手摸了些东西去。我们自己也不能不负责任,昨晚上大概没有关大门。”区老太爷呵哟了一声,顿了脚道:“是的!昨晚上西门太太出去的时候,我忘了关大门。”区老太太在屋子里接嘴道:“每天晚上总要谈天几小时,是非只为多开口,我就料着要出点祸事。如今只失落几件衣服,我倒认为是桩便宜事。”区老太爷口衔了旱烟袋嘴,微微摇着头,笑道:“谈天也有祸事!”亚英道:“这些责任问题,谈也无用。大哥可还有旧布鞋子?请分一双我穿。”亚雄笑着,由屋子里掷出一双布鞋子来。亚英看那鲇鱼头鞋帮子,固然是青颜色变成了灰颜色,而厚的布鞋底,也在鞋头前面翻了转来,他提起来看看,回头向亚雄问道:“就是这个?”亚雄道:“反正你也不穿那漂亮西服了。这鞋子和你那套碎玻璃板的衣服,却也相称。”亚英叹口气道:“早知道我这套西服不免送给梁上君子,我倒不如拿到旧货铺里去卖了,还可以换几斗米吃吃,真害苦了我!”亚杰道:“人家说家和万事兴,别人家闹家务,我们也不免受连累,这可见……”区老太爷两手乱摇,低声喝着“不要胡说”。却听到门口一阵喧哗,正是西门太太和两个女友一路坐着轿子回来。她大喊着“你们再闹。我就去叫警察!”照例,她又在和轿夫争吵轿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