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省城了,一担内容和去年没有差别的行李又挑进流水井的张氏宗祠里来了。情形和去年一样,全祠堂是冷冷静静的,住在祠堂里的学生们都上课去了。

去年初到来时,有堂兄仲仪出来招呼我。今年仲仪到那里去了呢?他在家里受着家人的监禁,因为他已经变为一个精神病者了。

“他是一个时代的牺牲者,——在封建社会开始崩溃的时代的牲牲者。他不能像老前辈的廪附们坐在家里领祚肉分礼生钱。又不能更进一阶去鼓吹革命,加入同盟会。总之,他是没有一定轨道可循的孤星。然而,他或许是我的象征哟!”

我站在祠堂的中所里凝想了一忽,不禁自悲起来,再无暇为仲仪堂兄悲了。

阿三妹听见我们来了,笑着走出来。

“星叔!”

她忸怩地叫了我一声,脸上居然会红起来了。我看见仁仪尽注视她一会,他要我问她他的父亲住那一间房子。

“从前仲仪住的。”

她不等我来问,很快地告诉了仁仪。我便把那间房子指给他看了。

仁仪的父亲是个奇形怪装的人,下颚向前突出很厉害,下列的齿把上列的齿包住了,说起话来音调自然会发生变化。和普通的人不同,即音调比较的高,有些像破釜的音响。他大概是朱洪武明太祖再世吧。单是下颚突出不要紧,加上背驼就越发难看了。所以族人替他起了一个绰号“扁嘴鸭”。的确,他走起路来,又非常之快,在直观上,似一只老母鸭,但我是叫他十三伯父。

耀仪回来了。回想到去年的失败,我看见他有点不好意思。

“又出来了!”

他一面开房门,一面微笑着对我说。我不像去年那样的乡巴佬了,不向他作揖了,只叫他一声“耀仪哥”。

“哈,哈,哈!你们看,你们的眼睛都陷进眼眶里去了!是不是××了来?”

我们昨夜还在省渡上,他却怀疑我们有自渎之癖,未免太刻薄了。听见耀仪的笑声,全祠堂的同居者也出来看闹热般地向着我们两个乡巴佬笑。我因为有那件去年在省城缝的白竹纱长衫,样子比较时髦一点。他们很刻薄地在笑仁仪的官立中学的制服。现在想来,那些方言学生们真是太无常识。他们当时的观念以为一个学生即是未来的乡绅,应常穿长衫文绉绉的。

我看见祠堂里的同住者又换了几个人,海陆丰的人走了两三个,换了几个和我们同县的人来住了,而这班人就是以未来乡绅自居的留省学生。一个姓黄的是贩卖原当衣服的儿子,一个姓刘的是开染坊的土豪的儿子,在废科举的前一年竟考上了一名秀才,而这个秀才的空衔后来便把他造成了一名小贪官污吏。有一个姓李的,他的父亲也是个小商人,这个人倒比较老实,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以上三人是耀仪的同学。还有一个姓萧的是港商的儿子,在他们中算是最有钱的公子,可惜他不能用其所长以商为商,而想以一雄鸡模效凤凰,结果也是当了一名专以鸦片、麻雀、酒色为事的流氓警官。总之他们的最高目的是想做一名县知事,但是做了一个小小县分的县知事的,还是那个比较不尖酸刻薄的姓李的方言学生。

“耀仪,你们留余堂的风水遇劫了,气数也快告终了吧。怎末产生出这样多土头土脑的后生(青年)来了呢?”

那个姓刘的秀才在这样地嘲笑我们。

“笑我们做什么哟!结果还不是以金钱为标准!恨只恨我的父亲不能像你们的父亲那样作贱丈夫逐什一之利吧了。我假如有乾纱或纺绸的长衫穿在身上,看看是不是比你们漂亮……。”

我当下这样想,像小孩子般地不服输起来。

“学问呢?”

我继续着想,外饰的衣服是有钱可以买到手的。但是学问呢,就现在的情况而论,他们的学问确比我们高一点。到追上他们,全视我今后努力如何。在那时候,我真恨我的普通科学的知识太不完备了。

“你能够进广雅书院的附设中学最好。不然就进教忠师范。”

这两家中等学校以当时的翰林为监督,据一般的批评,是省城最完美的中等学校。教忠师范设在府广学宫里。耀仪是这样地劝我投考那些中等学校。他的见解是对的。因为在当时,我还不够中等程度,怎么可以躐等进高等教育的学校呢!不过我也有一个偏见,即我出来省城是投考中等以上的学校的,要进中学,在家里早进官立中学了,何必多花时间金钱来省城进中学校。但最大理由还是父亲没有这样雄厚的财力负担我在省读五六年书的一切用费。

这次由提学使招考的清华学堂学生分中等班和高小班两种。

“多读几年不要紧,只要考进去……。”

当吃中饭时,耀仪这样地对我说,劝我不要躐等投考中学班。我当时也很佩服耀仪为我设想得周到。

“我已经替你报考高小班了。或许有入选的希望。你如果想投考中学班,那么,……嘻,嘻,嘻。”

耀仪提起筷子,忙向饭碗里扒饭吃,不往下说了。

那位十三伯父坐在耀仪的对面,似笑非笑的也在吃饭,一时不说话。

“难道在广益学校读了四年书,还不够小学程度么?”

过了一会,十三伯父声音特别柔婉地说。说了后,伸一伸他的下颚,一咳嗽,一口浓痰便搭地一响撒在地面上了。

“除了国文算术以外,任何学科都不够程度!国文并不是在广益学来的哟!幸得是我们留余堂的子弟。那些村童们进广益的,保管你读足四年出来,国文仍然写不通。所恃者只一门算术……”

“你们在广益没有习几何代数么?”

十三伯父翻回首来问坐在高首的仁仪。

“没有。”

“那是你爸爸不好!你爸爸不是在广益担算学么?”

十三伯父无端地埋怨起我的父亲来了。

“十五叔父只懂得算术,他也只担算术。”

耀仪这样地为我父亲辩护。

“广益的程度这样坏么?”

十三伯父脸上表示出失望的神气。

我直觉着在十三伯父和耀仪间,关于投考高小班或中学班的问题曾起过一番的争论。关于我的事,耀仪为我决定投考小学班。但是我的年龄太大了一点,因为满十七岁了,还投考高等小学。

“我替你填了十五岁。”

我只担心我的岁数太大了,和那些小孩子在一场考试难为情。

十三伯父和我的父亲都过信了我们的英文程度,他们又不很熟悉普通科学的情形,只是希望儿子们攀高骛远,这确是老辈们的错误,不能如耀仪那样看得清楚。十三伯父竟怀疑耀仪是嫉妒,因为考进了清华的中学班,差不多可以说,程度是赶过了那些方言学生。就连我的父亲写信来,也有些埋怨耀仪,不该替我填小学班的册,应当跟着仁仪报考中学班,弄得耀仪十分不高兴了。

有一天下午,耀仪、我和仁仪在房里谈谈笑笑。耀仪便问我们:

“你们懂得代数几何么?”

“我们说在中学和东山师范学了一点点。”

“三角呢?”

“我们还是初次听见‘三角’这个名词。”

“什么是三角?专算三角形的,那不是和几何差不多?”

“哈,哈,哈!”

耀仪狂笑了一会,他又对我说:

“你是专逞你的笔算好的,你还不知道你们的算学还是未入门径。”

耀仪把他的三角术讲义翻给我们看,其中有Cos2 A+Sin2 A=1等一类的公式。我看见讲义里面尽是SinA,Tan,……等英文字,并不是数字,真是见所未见,对于算学不免有望洋兴叹之慨了。的确,我在那时候对于代数还不懂得(x+y)2 =x2 +2xy+y2   (x-y)2 =x2 -2xy+y2 等公式呢。

“物理化学如何?”

在广益学校虽然学了一点,但是仍无把握。所以我们对于耀仪的质问,不便有什么回答了。

“还有博物!”

耀仪再很渊博般地把博物的内容讲给我们听。在广益学堂也念过高小的动植物学教科书,但并不知道博物的范围如此之大,他在动植物学之外,还举了矿物学和生理学出来。在东山师范学时,听见过有生理学这学科,至于矿物学,确是创闻,在那时候,谁预料得到这门功课是我日后的专门学问啊。

我们听见试验科学如此之繁,当然有点害怕。仁仪忙要他的父亲买了两三本英文的格致入门来念。但这是临渴掘井了,我和他同住在一间房子里,看见他买了书后,也不十分用功去读,——其实是读不懂,他只说,碰碰彩了。他的父亲也只当这次花旅费出来考清华,和买彩票一样了。

耀仪又问我们英文有把握没有。因为招考章程上说,希望用英文作答,无论任何科目。

“试试看。”

这是仁仪的意思。但是耀仪过后对我说,十三伯父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英文和科学程度如何,而只是想躐等,图侥幸。他又说,他看了仁仪试作的英作文,对于passive和active两Voice还弄不清爽。的确,在广益学堂里我的英文作文在任何时候都比仁仪所作的绩点高。但是汲先生还是常常在我的卷后批说:“The verbs trouble you。”何况仁仪。

但是十三伯父还是在梦想中想中彩票。有一天晚上,吃过了晚饭,他老人家手里托着水烟袋,另一只手拿着一枝纸枚火,坐在石门段上笑向我说:

“假如仁仪考上了中学班,你考上了小学班,你的父亲一定要气死了吧。你也后悔么?”

“不,不后悔。那我也只比仁仪兄迟两年毕业吧了。”

我当时很相信耀仪之科学的解释,所以直觉着仁仪是无及格的可能了。

“高小班迟四年啊!怎么说两年呢?”

“但是我比仁仪兄少两岁。”

听见我这样地回答,他便一声不响了,脸上浮着一种不安的神气。

“那末,叫仁仪考小学班稳当些……”

他托着水烟袋,伸了一伸他的下颚,在歪着头想。大概他是在担心仁仪考中学班落了选,而我考小学班及格了时,他就要如他所想像的我的父亲那样气死了。

“仁仪考不上也不要紧。……”

过了一会,他哥洛哥洛地吸了一口水烟后,喷着一阵白烟在宽慰他自己。

“什么道理?”

我以为他特别有什么好的方法去上书提学使沈曾桐,请他破格准仁仪入选。

“仁仪和春笋一样啊!”

他说了后,满脸上浮着笑容。

“是不是因为他娶了年轻的老婆?”

我当时真是糊涂得像这样的程度,完全不能理解这位伯父的话。

“胡说八道!……”

他骂了我一声。

“告诉你,我有钱,……”

他又吸了一口烟,先从他的鼻孔里流出两道白烟后,再看见一道白烟从他的下列齿包上列齿的齿缝里流露出来。过后,他又咳嗽了一响,一口痰涎又吐在地面上了。

“仁仪作算考不进清华,还可以回官立中学去,毕业之后,进高等,高等毕业后,进京大学,五年之后他最衰可得奖岁贡,八年之后得奖举人,十一年之后也还是三十一岁变为进士了,成绩好时,或者可以授翰林。……”

“那末举人伯父的几个儿子还要比仁仪兄先得奖翰林了?……”

“你怎么专用禾撩叉(乡里用来叉稻草的叉子)来叉住人家的口呀!……”

他又变了脸色来骂我。的确,我当时是无意识地煽动了他的嫉妒心。

不知道是何缘故,我对于那些空衔的功名是昼间不想,夜里不做梦的,或许是明知其绝望,所以不去妄希望吧。

耀仪端着一盅牛奶,一面喝一面走,他也走出来参加我们的会话了。他说,吃了饭后,喝一盅甜的牛奶,是于身体有益,故他常说:

“牛奶是滋补品哟!”

在那时代,全祠堂中,只有他一个人买由美国舶来的罐头牛奶,但他买的是milk maid商标的,不是现在常见的ea-gle商标的。当然,我是羡慕他的,但是每罐需二角五分,而每月至少要吃三罐。在当时,我的财力是不能负担这种重大的支出。所以对牛奶也是昼间不想,夜间不做梦,虽然看着他在喝,我决不咽涎沫的。

“星!你从来吃过牛奶没有?”

他在笑着问我。

“真的新鲜牛奶我都吃过来哟!”

“什么时候?”

“我的祖父还在的时候。”

“老古代的事情提出来说做什么!”

我们又开始谈论考学校的事了。

“我也并不是不赞成仁仪投考小学班。我何尝不知道他们程度太差。但是,但是,……”

十三伯父又吐了一口痰在地面上了。

“但是在年纪上,……说他是十五岁,有鬼相信!”

他是不愿意我有一点长点优于仁仪的,连岁数的假装,他都不愿意说我有可能的条件。他手指着我向耀仪说。

“星弟还混得过去。”

耀仪这样说,的确,我在十八九岁的时候,身体非常瘦削,也不很高,像我的母亲,所以祖母常说:

“你完全像你的母亲,只是鼻儿扁了一点,脸色黑了一点,不然,是个美少年哟!”

但是等到我二十三四岁,进了日本的高等学校以后,一天一天的把母亲的遗影aufheben了,而转肖我的父亲了。加以专门地质矿床学,把我从前的弱瘦的身体,锻炼得像在北四川路所常看得见的日本陆战队的海兵那样结实的体格了。在日本帝国大学初年举行体格检查,我列B等。校医对我说:

“贵国的留学生很罕有你这样的体格。假如你是日本国民,一毕业就要入营了。”

至于日本学生却有许多体格和我相似的,但很多近视眼,不一定可以入营。很奇怪的是,我在大学里,一连看了三长年的显微镜,我的目力还是不稍变。总之,我的身体之好,完全是学习地质学的结果,决不是如无聊小报所说,我的身体好,即表示我为布尔乔亚。中国革命之不成功,就是因为不讲理的人太多了,造谣生事,专对个人作人身攻击的人太多了。那个小报编辑可以说是我的十三伯父的高足了。

“也还太大了一点。”

“仁仪是没办法啊!听说你快要做祖父了!恭喜!恭喜!”

耀仪笑着向十三伯父说。但他知道是耀仪的讽刺,一声不响了。

过后,十三伯父又说演我们进教会学校进错了,空耗了四年的光阴,早应该进县立小学的。现在科举虽然废了,但我们进身,仍然要照正途,一段一段地上去,由小学而中学,而高等,而京师大学,要这样才可以保持留余堂一族固有的光荣,要这样才可以支撑留余堂世家的门户。

对于正途出身偏途出身有如何的差别,我不敢有什么质问,也不敢辩驳。我不能循正轨出身,是我的运命,不必再多追究。再加追究,只有恨父亲穷而已。至于说在广益学堂空耗了四年,我无论如何不服输。若再把我在广益学堂四年间的学历一笔勾消时,我不单是脱了轨道,并且也将变为失了光芒的一颗暗星了。这在我是何等的伤心哟!

“是该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一段一段地读上去的,那才是求学的正轨。譬如从前入学、中举、中进士、点翰林一样,一直上去。……”

耀仪也这样地表示。

“我原来是前途这样无希望的一个人!”

我当下异常悲痛,怨恨我的父亲了。

“所以我想仁仪考不上清华,就让他回官立中学去循序渐进。……”

这是十三伯父的意思,传达给耀仪了。

“对的!星,你呢?回东山师范去么?”

“……”

我只摇了摇首,表示不愿回东山师范去。至于考清华落选后应当如何,自己完全没有想及。在那时候,觉得自己的前程唯有付之运命而已。

“你们的方言学堂是高等专门,不算正途了。”

十三伯父这句话可把耀仪激怒了。

“要进京师大学一样可以进去的。自己不愿意进京师大学,想出来做官,又是一回事。……快一点出来当外交官好些哟!”

耀仪得意地在说。

“要高等巡警那样的学校才算是偏途吧。”

一个方言学堂的法文科学生罗一球在旁边插了这一句嘴。

“那是佐杂出身,……不入流的。那间学校并不隶属学部的,是属民政部的。”

这是十三伯父对高等巡警学堂的批评,因为那个进高等巡警的姓萧的同乡和他有感情上的冲突,故他“恨屋及乌”了。

“一球,你将来做驻巴黎的公使,我做驻伦敦的公使。……”

“那有这许多公使给你们做啊!”

罗一球歪了一歪头,指摘出耀仪的狂妄。但是耀仪还尽在吹由方言毕业后,外国文就如何好,如何好,前途如何有希望,说得天花乱坠。

“方言毕了业,我看比中学毕业所赢有限。外国文恐怕还学不通哟。”

罗一球是个很率直的人,他不会像耀仪那样言过其实。

“你们的法文班我不知道如何。我们英文班的程度都好。……”

耀仪这句话又把罗一球激怒了。

“讲么事!你试把你的牛奶罐头上的英文先解释给我们听听!不查字典,看你有能力念下去么?”

“……”

耀仪像给罗一球这一弹射中了要害,一声不响了。

但是他们的争论仍然是和我漠不相关。我和他们还是住在不相同的世界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