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既蛄丝萝那改盟,人贪富贵我甘赏。

移兰易草香弥远,换李更桃味转深。

侠婢代当花烛夜,寒儒空醉洞房春。

若非天意违人意,已就殷股一片心。

话说苏紫宸乡试得中亚魁,归至松江。因见浙省题名录,喜得秋遴发解,暗信文章足据。但不见儒珍名姓,心下不快。候得自己家中事毕,即起身到杭,先至诚斋衙中,叔侄相见。诚斋见侄儿青钱高选,自然喜悦。紫宸问起婶妹并兄弟因何不见,诚斋道:“现届下元之节,因慕杭城古刹,向多圣僧,特于湖南净慈寺,启建七昼夜道场,追荐祖宗,故令汝婶妹到彼。”紫宸道:“原来如此,但小侄于路劳顿,俟明早去见婶妹罢。”诚斋即叫厨房治酒,与大相公洗尘。说犹未了,忽听见外厢传梆禀事。诚斋只得便服出堂,去不多时,进来说道:“因是新近有旨,着内监于苏杭二处,点选宫女,竟无论乡绅现任,都要举报。今内监将临北关,故传梆通报,就要去迎接。我想这事,你妹子馨如却将奈何?难道汝在松江,倒不晓得么?”紫宸道:“小侄一路来,竟不见说起有这事。”诚斋也无暇再问,忙换了公服,匆匆出衙而去不提。

再说紫宸,到得次日天明,先去净慈寺见了婶妹。即来探望秋遴,相见坐定,秋遴道:“小弟正有件难处分的事,今得兄来,或可为弟筹划一二。”紫宸道:“吾兄桂枝高折,正尔飞扬自得,却有何事,而燃眉比急耶?秋遴道:“说起那节事时,真可令人发指。王儒珍兄与蔡其志的令爱,原系襁袍缔姻,谅吾兄亦知其事。奈儒兄家业日微。蔡老甚有绝之之意。所以未即发动者,特伺其秋榜何如耳。不意儒兄文星之暗,以致场屋失利。而蔡老反覆之谋遂决,渺寒儒为可啖,竟尔公然无忌,将王氏之姻,另许为夏宅之妇。”紫宸道:“原来有此异事。但不知夏宅为谁,而儒兄又难道就肯罢了不成?”。秋遴道:“就是谬立群英社的夏元虚,他浼毕纯来为媒,蔡老竟将寒王氏之盟,而允夏氏之请。彼时惟弟知之,急报知儒兄。奈儒兄竟如技穷鼯鼠,束手无能。且谓先人虽有成言,苦无媒证。故执定任其自然,惟有付诸长叹而已。于时弟实不平,思所以救之,而计无所出。反覆踟蹰,乃得一从权之策,特浼家母舅为媒,亦往求姻。蔡老初以两难相却,后设一法,竟治酒邀弟与元虚到彼,出题赋诗,较量优劣。元虚盗窃其妹之红梅诗,充作自己之海棠吟,被蔡老识破,大出其丑,遂辞元虚而允亲于弟。因而禀命家产,急以千金聘定。盖弟之心实欲虚聘此姻,以牢笼蔡老,免致他虞,徐俟儒兄功名到手,彼蔡老势利心灰,炎凉面转,然后剖明心迹,令此姻仍归儒兄,完其旧好耳。”

紫宸道:“吾兄义侠之气,直逼古人,殊堪钦仰。不知更有何故,却难处分,而忧形于色?”秋遴顿足道:“岂知事不凑人之巧。昨日忽闻点选宫人之举。蔡处得此消息,着急催亲,而家严竟允其今晚毕姻,此事急如星火。小弟正在心焦,苦无良策,今得吾兄到来,乞为弟调处一个妙法。不然时,却怎开交?”紫宸道:“此事无甚别法。娶之即坏友朋之义,不娶又恐点选入宫。只除非与儒兄说明就里,令儒兄作速备办完姻。”

秋遴摇头道:“弟也曾想过,那有三不便总是缓不及事也。”紫宸道:“有甚三不便?乞吾兄指教,或可另作商量。”秋遴道:“蔡王之好已绝,今欲令仍归于王,急切如何肯允?未免要费许多唇舌,此缓不及事,一不便也。家严为这姻事,所费不下千金。今一旦归诸他人,家严之心,岂即弟心,未免也有许多周折,此缓不及事,二不便也。自弟聘蔡氏之后,儒兄恨如仇敌,况他最执古板,见是己夺之姻,如何肯信从权之意,便说得明白?此缓不及事,三不便也。弟想此事,至为紧急。有一不便,即恐贻误,况三不便耶!”紫宸道:“然则奈何?”秋遴道:“弟今想得一计在此,竟瞒过这三不便,等待成功之后,即不怕不便矣。但须在吾兄身上停当这事。”紫宸道:“不知有何妙算,却用着小弟?”秋遴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不怕事不谐矣。”紫宸点头道:“吾兄所算大为有理,事不宜迟,小弟就此告别于。但外面的事,弟去料理,里头的事,兄却也要办得周密,不要失支脱节方妙。”秋遴道,“这个自然。”正是;

不用再三相嘱咐,算来都是会中人。

且说紫宸别了秋遴,一径来见儒珍,各叙间阔之情。儒珍道:“恭喜吾兄桂枝高折,足使同气生光。小弟不才,不换这领青衿。”紫宸道:“文章如吾兄而困于场屋,真乃下第刘蒉令人扼腕。然迟早有数,勿以一跌挫志。”儒珍叹了口气道:“得失虽有数,但可恨者妻子不能保全耳。”紫宸佯作不知,道:“岂因功名失意,而令岳处竟有异议耶?”儒珍道:“然也。就是老天无眼,今科中解元的陈秋遴,他见蔡老嫌鄙小弟,欲另许婚夏元虚,他素知蔡女子才色,央娩他的母舅为媒,千方百计去恳求,愿出干金作聘。蔡老便又违夏氏之约,而许此兽心之物矣。”紫宸假意发怒道:“天地间有这等不平之事!你平日与儒兄做密友,到此时候不能为儒兄挽救,而反夺儒兄之婚姻,这般不仁不义,真乃衣冠禽兽矣!”儒珍道:“他今蟾桂高攀,好不扬扬得意。夺便夺了,那里还念什么布衣之交!”紫宸冷笑道:“岂有此理!难道中了个解元,就是这般肆行无忌得的么?明日待弟放出群英社上打夏元虚的手段来,先出出气,却再与他讲理便了。但今江上芙蓉与山间红叶,正当风韵宜人,兄又何苦呆坐此屋檐下,作楚囚状也?”儒珍叹息道:“小弟贫既刻骨,又复困于场屋,致受奸人凌侮,方寸成灰,安能如兄扬眉吐气,而知门外风光何?”紫宸道:“龙门失跃后尚可期;姻议多乖,或亦定数。今日弟适有兴与兄一樽浮白,醉藉枫林,或可转颦为笑。”说罢拉了儒珍,一同出门而去。

两个于路说说笑笑,不觉的行近秋遴后园。紫宸立住道:“此有酒楼,倒也幽洁。与兄畅饮几杯,以佐游兴何如?”因叫剑童先与酒家说了,随和儒珍登楼而饮。儒珍道:“弟尚未与吾兄软足,反蒙招饮,得无颜厚乎?”紫宸道:“忝在知己,何出此言。恐沽来之酒,不足将敬耳。”两个饮至半酣,儒珍告止。紫宸大笑道:“人闻吾兄酒战,觉得肠胃俱枯。今日闲暇,正欲大开酒海,一较胜负,明日赋‘阿谁扶上马,不记下楼时’之句嘲兄,方快生平。奈何旗鼓尚未相当,即思鸣金收军耶?”儒珍也笑道:“若论文章旗鼓,吾兄有如此之笔,弟或少逊一筹。至于壶觞楚汉,弟带酒鬼赴阵,当亦所向无前。”紫宸道:“些小酒鬼,真一靴尖踢倒耳。”儒珍笑道:“酒鬼虽小,却甚是轻捷,未必一时容易踢倒。”说罢大笑。遂满浮绿蚁,大施豪饮,果是酒逢知己,话得投机。饮了一会,那儒珍已颓然酩酊。紫宸又叫剑童斟下巨觞相奉,儒珍接过,一吸而尽,掷杯大笑道:“小弟之酒鬼,今番跌倒,化作酒龙飞舞矣。”一头说,一头乜着醉斜眼,靠在桌上已沉沉睡去。

紫宸见儒珍醉卧,不胜大喜,忙叫剑童算还店账,将儒珍负了,一径来到秋遴家花园后门,只见秋遴早已开着园门,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紫宸笑道:“兄真有心人也。”秋遴也不回言,竟招呼剑童负着儒珍,一直来到书房楼上,放卧床内。儒珍因是醉极,全不知觉,竟便酣然睡去。秋遴将锦被展开,替他盖好了,轻轻放下帐子,又将房间锁上,复同剑童下楼。来到园门首,只见管园的扯住紫宸,在那里乱嚷乱叫道:“分明是个白撞贼,晓得我家大相公今晚在这楼上做洞房,有财想,所以在此探头探脑,思量要偷些儿物事。且同我到老爷面前去问你,看是个做相公的不是。”秋遴看见,忙上前喝道:“好瞎眼的狗才!这是钱塘县苏老爷的大相公,和我相公至交好友,敢这等放肆,还不叩头!”管园的见说,惊得忙放手,叩头道:“小人不知冒犯,但相公既是我家大相公好友,该从前门来,如何走这后门,以致小人得罪。”秋遴道:“你不快走,在此多说怎的!”管园的应声而去。秋遴笑道:“倒是小弟得罪了,如今这事,虽是半把妥协,明日还须吾兄到舍,做个排难解纷之人哩。今恐招摇耳目,倒不相留了。”紫宸点头会意,便拱一拱手,同剑童别去。秋遴亦锁园门而入。

原来这都是秋遴的计策,使紫宸佯为不知,诱醉儒珍,预纳在自己洞房之内,等待蔡小姐嫁来,要撮合他两下仍完旧好之意。故自己先假作做有病,心烦欲呕。因将洞房远做花园之内,不许一人人房吵闹。而儒珍在内,亦竟无人知道。这正是;

曾从管鲍见分金,又见交游王与陈。

晴里用心全大义,良朋不愧列人伦。

且不说陈秋遴用计,只等蔡小姐花轿临门。再表蔡若兰,自闻他父亲寒王氏之盟,另许陈秋遴之后,寝食俱废,终日长吁短叹。看看玉容憔悴。其志百方劝慰,只是寻死觅活。其志见此光景,亦追悔前番孟浪,但事属已成,亦无如何。那日忽闻报选宫女,心下着忙,又见女儿日夜啼哭,就催陈宅作速完姻,以毕儿女之债。自却忙忙打点遣嫁之事不提。

早有侍女红渠走报若兰道:“老爷因见外面点绣女,家家户户俱已婚娶。陈家也来催亲,已定明日是小姐吉期了。”若兰见说,长叹了一声道:“什么吉期,分明是我的死期了。王生王生,非妾薄情,不能保此身命,全你之愿。奈你文星太暗,致生不测。妾今时事相逼,此生恐难再面,竟成永别矣。”说罢,泪如雨下,娇绡从旁劝道:“老爷亦不过爱小姐干金贵质,故不忍与寒素之家。小姐又何苦如此,有负老爷的好意。岂不闻在家从父乎?”若兰见说,冷笑了一声道:“汝言大误矣。在家从父者,女子理无自主婚姻,须待父母之所择定者而从之。虽贫穷卑陋,亦终身莫改,方是在家从父。今弃一诺于贫贱之交,而再择于礼义之外,是乱命也,又可从乎?”娇绡道:“虽然如此,但每见须眉男子。尚且不能成全礼义,何况闺阁之内,那里拘得许多。且小婢微闻王生饮酒猖狂,以致今科不中,兼之一贫如洗。小姐嫁去,难道竟受饿不成?今老爷另许之陈生,青年解元,他日功名难量,正和小姐天然一对佳偶,又何苦苦恋此寒酸,为无益之忧耶。”若兰色愠道;“自古红丝一系,千金莫易,虽田姑村妇,亦知从一而终之义,岂有礼义之家,而作无礼义之事。我因汝知心着意,故十分抬举于汝,今汝以何等样人待我,岂不知我心如铁石耶。汝勿多言,徒添我恼。”娇绡泣道:“非娇绡敢多言冒犯,因见小姐十分愁损,故进逆耳之言相劝。但如今王宅之盟已寒,陈门之娶又迫,必须预为之计方妙,不然如何了局?”若兰道:“当此之际,有甚预为之计?此身本属王门,惟以一死归之,便是我蔡若兰的了局。”红渠道:“小姐便从容就义,一死流芳,但陈宅迎娶到门,叫老爷如何发付,岂不要受气?节虽全了,却未免与孝道有亏,还宜从长计议为是。”若兰摇首道:“身不自保,何有于他?”娇绡道:“娇绡倒有一计在此,上可免老爷鼠牙之患,次可遂小姐不二之心,实为两全,不知小姐肯容纳否?”若兰道:“方寸已乱,不复知有计较,汝既有两全之法,即试言之。”娇绡道:“小姐的母舅符老爷,住居塘栖镇上,去此约有六七十里之遥。小姐何不今晚开了园门,同了红渠一径问至塘栖符老爷家中,告知其事,藏他一年半载,再作道理。”红渠道:“三十六着,虽是走为上着,但陈宅的事,却如何使能割绝?”娇绡道:“小姐若依我计,少不得也要留书一封与老爷。上写义不生嫁陈门,情愿死归王氏。假称逃出投江,绝了老爷追寻之念。等待陈宅来娶时,只消再用一移花接木之计耳。”红渠笑道:“又非栽种之事,怎的叫做移花接木?”娇绡道:“这不过是借喻之词,小姐去了,老爷怎的发付陈家,却于众侍女之内择一可代者,假充小姐嫁去,虽贵贱悬殊,亦一李代桃僵之法也。但乏其人,奈何?”若兰道:“此计虽称两全,但我自,幼生长深闺,不知外面路径,一不便也。如今正是纷纷点选之时,藏匿尚恐举报,反公然出走,岂非自投罗网?二不便也。在道途之间出乖露丑,倒不如死在家中,方算个干净名节。此正守死胜似逃生耳。”红渠道:“依红渠愚见,竞没有甚么不便之处,此云塘栖只得六七十里,又非天涯海角。况既有路,必有船轿可乘,怕甚么不便。若防点选之事,越发不难。竟效昔时红拂女的故智,改换做男装主仆,一时有那个认得?设或遇人盘问,红渠自能应答,小姐但请放心。“娇绡笑道:“红渠之论极妙。”若兰俯首道:“虽是如此,终觉于心有愧。如今事比娥眉,也顾不得许多了。但代嫁之事,非娇绡不能机变,汝可念我之情,竟翩然一往,便是我大恩人也。”娇绡道:“只恐娇绡无褐当此,既蒙小姐分咐,安敢推辞。但今事不宜迟,且将改装之事预先演习一番,省得临期不像。”

红渠叫声有理,即到其志那边,偷了衣服、巾帧、靴带之类来到房中,把门闭上,和娇绡将小姐通身上下妆扮起来,竟绝似一美少年。若兰临镜自视,不觉一笑道:“如此一扮,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红渠笑道:“这等一位标致小相公,走将出去,当此婚嫁纷纭,莫要被人招作东床,带累红渠吃喜酒,却才好笑哩。”说罢大家都笑。

时近黄昏,娇绡催促小姐修书。若兰写毕,封好,放于桌上。因向娇绡道:“我此去若有出头之日,皆汝所赐,决不忘报,汝虽假冒我嫁去,即系真的一般。倘念我之情,老爷处还望你宽慰一二,则我虽去犹在也。”娇绡泣道:“小姐前途保重,老爷处娇绡自当孝顺,以成小姐之志,后会自有期,小姐亦不须挂念。”若兰叹道:“背父潜逃,惟抱一死之志,归宁之事,又焉敢期?”娇绡道;“小姐此去多则二年,少则一载,等待陈宅之事停妥,王相公功名到手,老爷回心转意,这就是重逢之日了。”若兰含泪点头,徘徊不忍分手。红渠从旁催促道:“樵楼已打四鼓,不可再缓矣。”若兰无奈,只得望空拜辞父母祖先,别了娇绡,和红渠偷开园门而去。

且说娇绡,次早假装大惊小怪,来报其志道:“老爷,不好了,昨夜小姐不知为何,同红渠开了园门出去,不见回来,特来报与老爷知道。”其志见说,惊得目瞪口呆,忙到女儿房中来看,惟存锦被空床,那得有若兰的半个影儿,宙边桌上留下一封书。其志取来拆看,上写道;

自恨读书知义,以致尽节逆亲。钱塘夜月,越水烟波,是儿毕命处也。陈门之事,倘廑父怀,娇绡聪慧可代。万绪撩心,有笔难磬,。伏祈自爱,勿为儿伤。

不孝女若兰百拜上

其志看毕,于心不忍,虽然掉下了几清泪,却只不信道:“既是投江,如何带了红渠同去呢?此必有诈。”当下着人暗暗追寻。自早至暮,不见踪迹。那陈宅却已来催妆。其志着了急,只得将娇绡妆扮起来,却也与小姐仿佛,只是金莲略大了些。其志又分咐了一番,上轿而去。只因这一嫁去,有分教:洞房两骇,节义同全。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明白。

评云:

上半写良朋之谊,下半描贞女之心,是一回道学文字。文字于此等处聂易迂腐。才一迂腐,便觉不可向迩。此于叙苏、陈用情,妙在洒脱气。叙蔡女守志,妙在得真切语。一则超手象外,一则入乎个中,遂觉前后俱蔚然可观。彼迂腐家,既无谈笑风生本领,并望其呆诠实义,而亦不能的当,乌得有此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