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海棠棒萼岂连枚,得句他人总共知。

彼作焉能为己作,东施怎便效西施。

河洲虚棹原非意,忌口销金计枉痴。

湛湛安排人未识,功君何必强为之。

说这冯吉星次早来见蔡其志,礼毕坐定,其志道:“向久少会,想敝地之湖光山色俱为台兄收入锦囊矣。但未知荣旋何日?今蒙驾顾,必有何赐教于弟?”吉星道:“向蒙投辖,未遑走谢。本欲即归,而山水留人依依不免。今兹轻造,虔为令爱蹇修耳。”其志笑道:“台兄又来取笑于弟矣。”吉星正色道:“小弟与兄肝胆相向,岂有相侮?弃彼朴檬,另觅乘龙,亦人生—大斟、酌处。”其志笑谢道:”台兄深知小弟之心,实因无奈甫作此不幸之事。但不知兄所言者,是谁家俊彦?”吉星道:“他家之子弟,亦不预其事。兹即舍甥陈秋遴,弟特荐作东床,岂非是一快婿乎?”其志道:“台兄尊谕,敢不领教。况令甥才美,素所羡慕。但恨小女无福,昨者已订约于夏元虚矣,奈何,奈何!”冯吉星笑道:“兄鄙弃之意,故谬言也。元虚之事,老毕为媒,弟岂不 知?然尚在可否之间耳。虽舍妹丈之寒素不好仰附乔松,而舍甥之才美,实大过于元虚,吾兄还是俯从小弟之言。莫听他人谬悠之论也。”其志道:“虽未算与作实,奈已约之也。”吉星笑道:“既未作实,何得为约?总是吾兄见外之意思耳。”其志道:“兄台适言元虚才美远不及令甥,而毕兄又谓其貌虽寝,而才则大。弟因犹豫,故约之于日上携来,盖欲一探耳。且待试验之后,再领吾兄台谕,何如?”吉星道:“既然如此,弟倒有一个两全妙法在此。毕兄处即与约定,自不必言。待小弟明日亦偕舍甥而来,两下不起而会。那时兄命一题,或诗或文。令二子各赋一章,而优劣立判矣。兄因就其优而舍起劣,则劣者不敢争而优者亦无愧。不烦口舌之劳,不伤有朋之谊,岂非两全其美?”其志听说,大喜道:“兄高论绝佳,可谓深得调处之法。少顷即当折柬而奉,肯兄台明日偕另甥早临为幸。”吉星道:“忝与吾兄至契,何必尊柬为哉?”其志道:“虽是如此,却怎作不速之客?”说罢大笑。吉星起身别去,将这些话与秋遴说知,只等次日赴约不提。

且说蔡其志到了次日,果然治酒于文官阁内,候至响午,只见门役程上名贴道:“毕爷同夏相公拜老爷。”其志忙叫开门迎入。元虚欲以师生礼拜见,其志再三不肯,乃以客礼见毕而坐。其志道:“久仰足下才誉,欲一晤而无由。今蒙毕兄做渔父之引,快接贤豪,不胜荣幸。”元虚深深打一拱道:“不敢。向失亲近,未遑晋见。念晚生木庸才,过蒙毕老先生做曹丘生,得蒙齿录,级胜雀跃。”毕纯来笑道:“蔡老先以渔父属弟,夏兄又将曹丘生相目,倒叫小弟没了主义。”说罢,一起大笑。

正笑不了,忽见门役又递进一柬。其志接来一看。忙欲出迎,早见冯吉星同陈秋遴到了面前。元虚举眼见了秋遴,知他和王儒珍交厚,今特来此,不晓为何,心下好惊疑不定。正是:

面赤非因酒,心惊为少才。

当下冯吉星、毕纯来等都相见了。其志也不逊坐,竟邀入后园文官阁内坐定。时值季秋,阁前惟海棠茂盛。秋遴忽然想起昔日于此芙蓉花下邂逅花姨,倏又三载,不觉心怀悒怏。须臾席备,其志逊坐,秋遴道:“才尔上谒,末竭鄙忱。顿蒙盛筵之赐,何物草茅,当此荣宠?”其志笑道:“足下冲霄之姿,绝尘之足,仰辱光临,蓬门增色。区区小饮,姑效野人之献耳。冯兄毕兄久辱知己,或不见责,而二位芝宇乍亲,未具隆礼,尚望勿罪为幸。”秋遴、元虚齐声道:“不敢。”其志推吉星坐了首席,毕、陈、夏三人各挨次而坐,自己主席相陪。酒至半酣,毕纯来道:”秋兄真是洛阳少年,青钱首选,来春当更雷轰电掣,坐看作占鳌客也。”秋遴道:“蓬蒿末学,铅椠竖儒,过蒙主司谬拔,已负芒竟日,其余尚何敢过望耶?”元虚笑道:“年兄虽不过望,恐上春官又要谬拔耳。”吉星道:“夏兄渊涵玉养,夙负英才之誊,自是五百名中第一。舍甥得附骥尾,随兄步瀛洲已幸矣。”元虚忙足恭道:“晚生不才,这进士或勉强而求之。若者状元,其心休休焉。”吉星笑道;“夏兄文风大妙,不要过谦了。但令先君没时,足下想是在府用功,故使令妹来都耶?”元虚见问,不觉颜赤,因迟迟道:“彼时晚生因染病在舍,故不得已而令舍妹扶柩耳。尚蒙老年伯高厚之恩,未效衔环之报。”吉星微笑道:“岂敢。”

惟时酒兴将阑,其志道:“今日薄酌,虽不足娱宾,然所喜者,有花神献媚,或可助兴于万一。久仰二兄学俊才裕,渴欲请教一二心快朽目。倘蒙不吝珠玉,则弟与花神均有幸也。”吉星道:“开琼宴以坐花,飞羽筋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吾兄之谕极当,夏兄与舍甥不必推辞。老夫年迈,当为司旗鼓也。”秋遴道:“蒙蔡老年伯见索俚句,敢不遵命。但恐啼春妖鸟,未足呈教大方。”元虚固有读熟的诗在肚,胆子大了,便卖乖道:“饮酒赋诗,固墨客骚人之常事。又蒙老年伯殷殷雅爱,年兄下必太谦,致拂老年伯盛意。请先做起,弟虽不敏,自然也要续貂。”其志笑道:“二兄不必谦逊,弟有主意在此。”即叫左右东西设下两张小桌,文房四宝俱全。合席各斟一巨觞,道:“小弟今日薄设,知不足伸敬。而更斗胆欲求二兄佳作者,实有深意。乞垂谅之,勿罪弟之寡情也。”吉星笑道:“台意乃是雀屏约目的故事,舍甥与蔓兄各宜勉之。”秋遴、虚离席而起,道:“谨当领教,敢乞命题。”其志向吉星纯来道:“有烦两兄拟一诗题。吉星道:“此系吾兄相攸之大事。弟与毕兄,只从旁恭候台意,何容游夏赞辞?”其志道:“既如此,亦不必别处搜寻。即此海棠,岂非就是诗题?乞二位各赐律诗一首。”秋遴、元虚齐声“领教”,各就左右而吟。

当下秋遴见说一首海棠的律诗,甚觉容易。走到右边桌上,舒笺捉笔,顷刻而就。先行呈上,道:“巴人悝句,请老年伯一定推敲。”其志见秋遴落笔如风狂雨骤,早已惊喜,及接过那诗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海棠吟”,下是七言八句道:

嫩叶柔枝不耐寒,深秋妆点傍栏杆。

王阶酣露胭脂湿,金谷风迟花梦安。

含媚滞因新醉月,落虹疑是旧桃源。

神仙种作神仙种,莫认人间草木看。

其志看毕,道;“秋兄才高李杜,气压元白,真阳春寡和者矣。司敬可羡。”及看元虚时,尚在苦思不就,心中已是拂然。原来他得题就位,忙向肚中搜索。奈瑶枝之诗,他虽一时强记,却竟不会记得清楚题目。今见了这海裳为题,竟无处着想。记得诗,忘了题;记得题,忘了诗。一时思索不着,哪里凑合得来?万分着急。再偷眼看秋遵时,倒像寻着了这首做现成的一般,飕飕笔响,早见写完呈上。心下越着急了,越想不起。拿了那枝斑管,对着那幅鸾笺,只是呆看,落不下笔。

毕纯来见这光景不雅,帮衬几句道:“作诗原贵推敲,方能工致。夏兄奠要性急,不妨慢慢想去。冯老先,我们且请饮酒。”吉星笑道:“夏兄如此细磨揩时,必定是运化入神,一字一珠的了,舍甥做诗,总这等容易,故尔潦草。”元虚明知取笑,只好忍受,直急得面红耳热,连酒都急得醒了,肚肠急得断了。方记着一首依稀仿佛有些像海棠光景,却也忘了诗题,不知是咏海棠不是咏海棠。因读去有越姬楚女,白雪红楼等句,认作是赞那海棠的颜色娇媚,将来写出呈上,道:“文有一日短长,诗词亦然。晚生每常诗思极快,不知今日为何作怪,苦吟不就。今虽成咏,恐陋句效颦,只堪发一笑耳。”毕纯来见已做就,不胜之喜,忙出位来道:“向知夏兄不吟则已,吟成则定佳绝也。”其志接过那诗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海棠花之诗”五字,标得不通,已自暗笑,再看其诗云:

南枝何事艳冰心,妆点韶华别样春。

晏起越姬非肺酒,晨妆楚女学涂唇。

香消白雪桃花片,月淡红楼蝶粉轻。

记得溪头曾见处,调羹另有最精神。

其志看毕道,“夏兄所赋者何诗,小弟竟不能解。”元虚笑道:“前面写着海棠花之诗,老年伯岂不见乎?”其志见说,又将诗笺来与吉星等反复细阅,不觉哈哈大笑道:“小弟向爱吟咏,今日方见此奇作,真乃神化之笔,游刃于虚,有一无两,表表独绝者矣。”元虚还认做看诗中意,真个赞他,忙深深打一恭道:“拙句献丑,过蒙赏鉴。然犹辽东之豕,岂足云佳?”吉星笑道:“辽东有豕,哪如足下多岐亡羊耶?”

元虚见说,方悟那诗错写了,羞得满面通红,不敢做声。其志道:“初不晓调羹之谓何,原来这海棠花也颇能结梅子。小弟园中栽重多年,倒还不知,今幸夏兄指示,方识此段化工。”毕纯来道:“小弟不知。诗中意味,想夏兄一时急于应命,错用了甚字。夏兄何不把来改正;却再呈电?”其志笑道:“夏兄又何赏错来,把春日红梅比秋日海棠,方见夏兄腹中有春秋耳。”吉星道:“想是夏兄偶然想着了那红梅,所以就做红梅诗。虽春秋各别,幸颜色相同耳。”你一句。我一句,直羞的元虚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坐又不安,立又不好,不觉老羞变怒,奋然发声道:“此不过一时误用,何必如此轻薄?这首把歪诗就算会做,也不为奇。”秋遴笑道:“小弟这一首歪诗原不足取,如年兄香奁佳句,方是奇才。”元虚此刻正没处出气,忽又闻秋遴之言道着他心病,越发大怒,道:“我和你同年之谊,也来侮我,怎叫做香奁?你的话却是狗屁。”其志笑道:“斯文一脉,诗酒寻欢,何故发此恶声?兄若无才,就不该来了。”

毕纯来见这光景,谅事不谐,只得劝道:“想夏兄今日多饮了几杯,故一时失于检点。但日赋万言,岂无一错?不可伤了和气。”因拉了元虚,与其志拱一拱手道:“倒是小弟得罪,明日再来负荆罢。”此刻元虚已气得喘做一团,连话也说不出来。见毕纯来拉他回去,只得挣扎起身道:“罢了。我夏天生虽是不才,决不忘情今日也。”毕纯来拉着和哄而去。其志只叫得一声“恕不送下”,竟自坐着。正是:

一场羞辱从何起,尽是庸夫自讨来。

且不说夏元虚含羞忍怒而去,再表冯吉垦等三人重整杯盘,洗盏更酌。吉星道:“小弟昨日之言何如?固知夏子系没字碑耳。”其志道:“若非台兄之言,几为毕奴所误。但这首红梅诗韵致幽逸,确是才人之作。不知哪里盗得在肚,却又不能解诗中之意,把他人之红梅,冒作自己之海棠,真是绝倒。适才闻秋兄言香奁佳句,莫非女人之笔,而秋兄曾何处见来耶?”秋遴道:“晚生于春间闲步湖上,遇一女子。不知谁家闺秀,似亦大家模范,颇为绝色。后因去意匆匆,失下金扇一柄。上有此诗,后面写‘春闺偶咏’,更有小印‘瑶枝’二宇,是以知为香奁之句耳。”其志道:“原来如此,那女子倒是个才女子。但这白木倒如何记得,想必是他家的亲戚。”吉星道:“既‘瑶枝’二字,此乃元虚之妹所作也。”秋遴忙问道:“母舅却缘何晓得就是元虚之妹?”吉星道:“元虚的父亲夏英在兵部时,曾举荐—武士叫做万斛珠,为定海关团练,与海寇交锋,全军陷阵。时夏公卧病,有贾学士者素恶夏公,讽嘱诸路俱按兵不救,以致万斛珠计穷降贼。那时夏公已死,贾学士恨犹末释,嘱科臣劫他妄荐欺君,丧师误国。天于准奏,着刑部拿夏英之子元虚代父治罪。那时是愚舅承旨,虽明知其冤,而无可如何,只得移咨锦衣卫出京拿人。不期元虚不见拿来,却倒拿了元虚之妹瑶枝进京。生得一貌如花,在堂上伶牙俐齿,铮铮议论,竟将其父之罪辩得一些没有,连愚舅也说她不过。因令她自作章疏,真乃下笔如神,万言立就。次早表奏,天子谕允,准扶柩归葬,所有罪名概予豁免。我服其才,故记其名耳。”其志道:“如此时,这瑶枝非但有才,亦更孝义可嘉,真乃巾帼丈夫。彼元虚枉戴须眉,不及远矣。”

秋遵见说是元虚之妹,心下十分懊悔,道:“早知湖亭女子即系元虚之妹,又何苦作此仇敌之事,而误自己好逑之愿?但此事于目下为已成之局,势难挽回。除非迟几时再缓缓与元虚修好,那时容或可图。但恐到得其间,那美人又天桃有主。总之。缘悭分浅,所以造化弄人如此。”左思右想,不觉愁绪万端,神情迥异。

吉星见秋遵这般光景,只道怪他不提起姻事,因笑向其志道:“荷蒙厚款,愚甥舅已叨酩酊。但不知所托之事,红丝可许舍甥牵否?”其志道:“尊谕谨当领教,但恐兼葭不堪倚玉树耳。”吉星见说大喜道:“既蒙金诺,不胜荣幸,归当令舍亲择吉拜允也。”时已抵暮,即起身告别而归,与坤化和陈夫人说知,合家欢喜,便卜日纳聘不提。

再说秋遴自从聘定蔡氏之后,虽喜全了儒珍之事,却因口口夏瑶枝消息,心中十分不快。那儒珍又错认他夺己之姻,绝足不相往来。苏紫宸又因赴试还乡,所以秋遴在家甚是寂奠。一日正在书房纳闷,忽见坤化走入说道:“今是汝岳父着人来请母舅去,说是朝廷有旨要于苏杭点选宫女。不论绅衿士庶,俱着举报,毋任隐匿。有赍旨内监,不日将到矣。故催我与汝毕姻,免致点选入宫。我已许他明日吉期迎娶,故先与汝说知。”秋遵见说,一似冷水淋身,好生着急。固想道:“此原系从权妙计,岂可弄假成真?怎么天不由人愿,又生出这般不测的事来?我倒还不信点选之事真与否也。”即下便出门打探。果见;人民鼎沸,婚娶如麻。雀屏推倒,那管男才女貌,东床高搁,无暇坦腹乘龙。造化儿郎,往往两番花烛夜:红颜女子,常常错配白头翁。竹马迎亲,果是两小无嫌;练裳遣嫁,皆固缓不及事。只要出脱私盐,不问门当户对。

只因这一点选宫女,有分教;朋友情义益彰,夫妻节烈更异。不知陈秋遴怎生摆布,下回自然分解。

评云:

小说家写抄袭旧句以冒才子,而卒至破露者甚多。此更转进一层,作误写别诗。盖不特张冠李戴,直张遗其舄而李持作帽矣,真堪绝倒。才人之笔,其能与古人同题,而异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