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为了营救这位铁师叔,一片血忱,想尽计谋,吃尽奔波道路之苦,根据萧三娘以前和老铁决裂的仇恨,扬言誓杀老铁的风闻,以及最近冤家路窄,萧三娘奔赴宝鸡的举动,又在四人和她当面之际,直言不讳的种种表示,连聪明机灵的钟秋涛都觉这位铁师叔已落萧三娘之手,确是死定的了,除出当场和萧三娘拼个你死我活以外,已无别法。万不料在这千钧一发当口,死定了的铁师叔,活跳跳的从松林内蹦了出来。
太阳虽已下山,晚霞尚未散尽,清清楚楚地听着老铁的笑声、语声,清清楚楚的瞧见他魁梧的身躯、雄壮的相貌、矫捷的步履,哪里是显魂的阴灵?确确实实是个活老铁。
最奇的,老铁自己直认不讳,大喊着:“这是你们师叔母!”
萧三娘也眉开眼笑的娇声笑骂,显着两口子情爱缠绵,蜜里调油,哪像以前双方决裂,誓欲拼命的神气?
这些,究竟怎么一回事呢?说来话长,还得从老铁本身讲起。
老铁在那晚半夜时分,悄悄的从棋盘坡许家溜走,抱着一腔杀身成仁,舍身救众的侠心义魄,直奔宝鸡,赶到宝鸡城门口时,天色已经大亮,城门却兀自严严的紧闭,城楼上静静的,并没一个人影,只刁斗上一面军旗,被冷峭的西北风,卷得猎猎有声。
老铁毫不踌躇,大步走到城下,抬头向城楼两面雉堞上瞧了瞧,一俯身,捡了脚前一块拳头大的石块,一抖手,把手上石块,向上面城楼箭垛内掷了进去。只听得城上一声惊喊,从箭垛口现出两个持枪顶盔的官军来。
城下老铁虎目圆睁,张嘴大喊:“喂!快开城门,让我进城去见那鸟县官儿!”
老铁长得身躯雄壮,相貌威武,嗓门又大,这一声怪喊,城上两个官军一阵惊疑,喝问:“你是谁?敢这样说话!”
老铁哈哈大笑,指着上面两个官兵喝道:“快去通知县官儿!开城杀人是老铁,领着灾民进城,杀死前任县官儿的,也是老铁——老铁是谁?喂!你们睁开眼睛瞧一瞧!便是我!你们不信的话,去喊北城根铁铺左右邻居,来认一认,验明了正身,放我进城。说实话,我是投案来了!说笑话,我和城内新任县官儿有缘,让他升官加爵来了!”
老铁敞着嗓门,这样一嚷,城头女墙箭垛上,霎时添了不少人,哜哜嘈嘈,乱成一片。
一忽儿,有几个老百姓装束的人惊喊着:“是他!是他!是老铁!他一定是疯了!”
旁边几个军健,大声呼喝着:“既然你们认得他,你们快下去,已经飞报县衙,马上有人来捉他了!”
半天还没开城,老铁在城下等待得不耐烦起来,高声嚷道:“不开城?我要走了!”
城墙上军健们各各张弓搭箭,齐声喝道:“不准动!你想跑,立时乱箭射死你!”
老铁哈哈大笑道:“我是干甚么来的,我还怕你们几张鸟弓箭吗?如果真个想跑的话,凭你们这几支鸟箭,却拦我不住。”
正嚷着,哗啦啦,城门开了,立时像黄蜂出窝般,涌出许多铙钩手、刀斧手,二龙出水式,向老铁身子左右一围,最后一个扬着斩马刀的军官,骑着马飞出城来,用刀一指老铁,喝道:“你是自来投案的匪首老铁吗?”
老铁笑着点点头。
马上军官大喝一声:“绑!”
老铁自己双手一背,立时涌上许多军健,把他五花大绑起来,拥进城内。马上军官,也得意扬扬的押队进城,城门也立时关闭,好像怕老铁背后,有无数党羽要抢城似的。
宝鸡城内小小的一个县衙,上次已被进城灾民烧得不成模样,新任权且占用了县绅的大宅,作为新县衙。这时新衙门口,布满了军健,弓上弦,刀出鞘,从县衙前街上,直到北城根,街道两边,挤满了看老铁的商民。
老铁身上虽然五花大绑,身下两条腿,依然雄纠纠的向街上走去。他前后左右,却夹着许多扬刀的军健。
老铁一面走,一面向两旁民众大声嚷道:“老乡们!我老铁对你们不起!开了城门,教你们无故受了一场惊吓,听说还有不少冤枉遭难的,我因为对不起城内老乡,才自来投案!”
老铁这样一嚷,满街咨嗟之声四起,也有躲在人后暗角上,大喊了一声:“老铁是英雄!”也有暗地竖着大拇指向人们说:“往常看不出这个打铁匠,倒是一条铮铮的铁汉!”
满街骚动当口,突然远远有人大喊道:“老铁!你错了,要你投甚么案?城内遭难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奸绅奸商,都是该死的东西,你替他们偿命,犯得着么?”
这人远远的一嚷,街上立时一阵大乱,军健们立时分出人来,搜查说话的人。人多声杂,谁也指不出嚷这话的是谁,从哪儿搜捕去呢?但是老铁心里明白,说这话的,定是那晚进城灾民队内的一分子,而且是灾民队内有点本领,有点作为的人,故意暗藏城内,侦探官厅举动的。但是经这人一嚷,马上军官,慌不及喝令:“快走!”军健们奉令把老铁架了起来,脚不点地的拥进县衙去了。
宝鸡城内的人民,以为老铁一进县衙,县太爷定必要过热堂了,衙门口人头簇拥,军健们皮鞭乱抽,也没法赶净好奇的人民。
这般人无非想瞧瞧老铁怎样过堂,县官儿怎样发落?哪知老铁一进县衙,如石投大海,失了踪影,既没看见过堂,也没看见收监。因为老监狱火已烧墙,新牢就在隔壁另一所民宅,犯人收监,逃不过看热闹的眼睛。可是空挤出一身臭汗,越看越没下落,只好渐渐散去。一连好几天,都没得着老铁的真实下落。
这当口,飞天夜叉萧三娘押镖到了长安,正值宝鸡知县飞报长安省城,拿到匪首老铁,预备亲身解犯进省。她得知这个消息,单人匹马,便向宝鸡城奔来了。她来时并没向镖师们说明真相,只说宝鸡是必经之路,既然闹事,应该先去探个明白,免得出事。这是走镖常有的举动,不过镖头亲自出马,显得有点郑重罢了。
萧三娘从小混迹江湖,气傲志强,确是个跋扈泼辣的英雌。这些年开设镖局,一帆风顺,加上老处女应有的僻性,更是意气飞扬,目空一切。她自从得到老铁一封决绝信以后,根据“痴心女子负心汉”的老话,真把老铁恨如切骨。在别个女子,也只大哭一场,抱恨在心罢了,她可不然,照她平时的口风,真个有杀死老铁,才能消恨的心肠,非但露过口风,而且暗地也派人探查过老铁踪迹。无奈老铁隐姓埋名,混迹宝鸡打铁生涯之中,不是怕她才隐迹的,完全是抱亡国隐痛,一半也因为他在边疆抗战,也是员出名的勇将,清廷难免注意他,才在小小的宝鸡城内藏身。
萧三娘的镖局在潼关,离宝鸡甚远,一时找不着他踪迹,心头之恨虽然未消,自己总揽着镖局全权,事情一多,日子一久,也把老铁这档事搁在一边了。万不料搁在一边的旧恨,突然在长安得到消息,而且以老铁投案自首的姿态,突然出现。
照说“老铁”两个字,是他隐迹以后的诨号,在别人听来,未必便认为老铁是从前和萧三娘有白首之约,决绝以后,又是她欲得而甘心的人,但这消息一落萧三娘之耳,她是知道老铁的性情的,她只要一打听老铁体态面貌,便明白老铁便是她认为负心汉的冤家对头了。她突然单身匹马,赶赴宝鸡,是不是旧恨重提,杀心陡起,实在是难以捉摸的。
萧三娘一身本领,轻功又是她父传的绝技。她一到宝鸡,四城还是白天黑夜的关着。开的时候不是没有,进进出出的,都是下乡搜查作乱灾民的军健。城内百姓出入,必需领得出入牌证,才能放行。
在这样局面之下,萧三娘难以进城,她就去在西城一二里外,一处僻静的乡农家里,安顿好自己骑来的一匹宝贵的良驹,她自己却在夜静以后,拣着守卫单薄之处,越城而进。
她先在城内民居商铺的屋上,施展轻功,暗听动静。这班商民没安睡的,倒十有其九,谈着老铁那天叫开城门,投案自首的新闻,都赞扬老铁是铁铮铮的一条好汉。
萧三娘听在耳内,还暗暗的啐了一口:“我知道他是有这股傻劲儿的,这也算不得好汉。你们哪知道他这负心汉,在我萧三娘身上,缺了德哩!”
她肚里暗骂着,直奔县衙所在。她也以为老铁定关在牢狱内。旧衙旧牢,烧得精光,新牢便在新衙间壁,容易寻找。她施展身手,悄悄的进了新牢的园墙,忽而一跃上屋,蛇行窃听,忽而飘身下地,潜踪偷窥,挨着一号号的监牢,排户搜查。前前后后都走了一遍,并没探出老铁的身影,却偷听得有一间屋子,几个看守牢狱的牢头,围着一盏油灯,喝着酒,在那儿高谈阔论。
一个说:“老铁是好样儿的。我就佩服他不怕死的胆量,非但把杀死巡检,开放北门的事,直认不讳,而且直认为乱民的头儿。只要县官儿不再拿无辜小百姓出气,他情愿把所有罪过,一身担当,便是解他到省,到明正典刑,绝不输口,直认自己是乱民为首之人,好替县官儿圆结此案。你想这种侠心义胆的好汉,连我们黑心的牢头,也感动了。”
又有一个人冷笑道:“好汉!好汉当得了甚么?依我看,老铁这股横劲满白废了!老铁以为一身担当,四乡穷百姓,便不致再搜再捉了,哪知道做官儿的这颗心,比我们牢头还黑几分。一面把老铁当作匪首,预备解省报功,一面还是天天派兵下乡,挨户搜查,名目是清乡,骨子里是翻箱倒箧,拆屋掘地的搜劫金银财宝。乡下富一点的庄子,果然难免;穷一点的,连年青的妻女都被糟蹋了。糟蹋犹可,听说金台观前面铁柱上,脑袋挂满了,至于真真进城闯祸的灾民们,虽然在城内搜刮得一点东西,这点东西也都转到如狼似虎的军弁们腰包里去了,你只要留神从乡下一批批回城来的军爷们,哪一批不成群结队,嘻天哈地的狂吃狂喝,得意扬扬呢?”
另一个年老一点的牢头,叹口气说:“话虽如是,我们宝鸡城居然出了这样一个好汉,堂堂丈夫只怕名不在,不怕身不在。不管老铁这桩事干得傻与不傻,他这好汉的英名,是在宝鸡人们口中留传下去了。可惜我们宝鸡城只出了一个老铁,如果多出几位像老铁的好汉,也许要唱一出‘劫法场’的好戏,这可热闹也!”
这人这样一说,刚才冷笑老铁白废横劲那一个,喝道:“你是喝醉了说醉话。这话被典狱老爷听去,你就不要命了——新任的县官儿,真是鬼灵精,他防的就是这一手。老铁投案的这一天,直挨到半夜才在后院暗暗地问了一堂。好在老铁直认不讳,用不着动刑,早已招供画押,并没发牢看守,却密密的把老铁关在县官儿住宅后面暗室里了。这是伺候县官儿的小三子传出来的消息,你想这官儿多精灵,起解进省时,还不知怎样弓上弦、刀出鞘哩!”
牢头们私下里在那儿瞎聊,却被暗地里的萧三娘一一听入耳内。她一面听,一面她脸上两条斜飞入鬓,媚中带煞的细长眉,忽上忽下的在那儿跳动,心里的主意,也时时刻刻在那儿变花样。她从几个牢头嘴上,才又明白老铁不但为了杀巡检、开城门这档事投案,完全是把灾民闹宝鸡城的大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以乱民之首自居,有心想保全许多无辜穷民的性命,才来投案的。这样存心太伟大了,实在够得上称为一个铁铮铮的好汉了。她自己也不由得暗暗赞美了。
她猛又暗地啐了一口,暗暗骂道:“该死的傻东西,拼了这条命,无非成全了县官儿的功劳,对于百姓,依然没甚么好处呀!不是听他们说,如狼似虎的官军们,依然在那儿横行吗?最可恨是这个负心汉,竟这样狠心自投死路,可见他心上,早没我萧三娘这个人了。你不是想死吗?我偏不让你死,我们这篇旧账没算清以前,我这好几年心头之恨没发泄以前,如果让你这样死去,我萧三娘也太无能了。对!我得把他弄出来!再说,人家把这负心汉当作了好汉,还说宝鸡城可惜只出了一个老铁,你们把这负心汉当作了不起的人物,我萧三娘比他还强得多哩!不信?走着瞧!今晚便教你们知道人外有人,我萧三娘露一手你们瞧瞧,定教你们吓个半死!”
可笑萧三娘偷听了几个牢头的瞎聊,心里起了无穷变化,而且她自己和自己较上劲了。
她从牢狱里翻身出来,到了隔壁那所新县衙,在屋上展开轻功绝技,真像燕子一般。她一瞧这屋子有三层院落,知道县官儿定在后面,跃过二层屋脊,只见下面东厢房里灯光闪烁,她正要从黑暗处飘身而下,忽见东厢房下一条黑影,沿着墙基,像猴子一般窜了过去。她一伏身,留神这条黑影闪入暗处,半晌没有动静,忽见从正屋西面夹弄里出来一人,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一个食盒,进了东厢房。片时,这人出来,手上没了提盒,举着灯笼,回到正屋后面去了。
这人一走,那条黑影又闪了出来,闪到东厢房窗下,似乎在那儿伏身窃听。东厢一阵笑声,窗纸上人影一晃动,窗下的黑影一闪,便闪入了正屋厢檐一支廊柱脚下。却见他猴子一般,利用那条廊柱,手脚并用,升了上去,很矫捷地翻上了屋檐,更不停留,蛇行鹭伏,从正屋一层屋脊上翻了过去,便瞧不见他身影了。
萧三娘看得奇怪,这人是何路道?暗地看他身手,没有多大功夫,完全是江湖黑道上,走千家、偷百户的手脚,仗的是小巧轻捷,起落无声。萧三娘心里一动,暂不理会东厢房内的笑声,从西厢屋顶,翻到正屋前坡,一耸身,跃过屋脊,隐入后坡暗处,定睛向下面细瞧。
只见正屋后身,是块园地,园地上几株高高的梧桐,枯叶落了一地,西面一道墙,连着几间小屋,通着另外一个院落。东西矮矮的三间平屋,中间屋门口,挂着一盏纸风灯。屋门口石墩子上坐着一个带刀军健,正在抱头打盹,另外一个提着一条花枪站在门口,抬着头看东面的月色,嘴上轻轻的哼着小曲儿。靠北一道高墙,墙下关着一扇小门,墙外颇为荒凉,并无余屋,大约这是县衙最后的一道墙了。
留神刚才那条黑影时,一时看不出他所在。她只注意守在东面矮屋门口的两个军健,心想这二块料停在这儿,也许老铁在这屋内了,心里刚一转念,忽见矮屋后坡,探出一个头来,慢慢的全身涌现,由后坡到了前坡,蛇行到檐口,全身平贴在屋上,一动不动。
半晌,才见他从腰上摘下一条绳束来,上半身慢慢的探出了屋檐。只见他右臂一动,一个绳圈向下一抛,倏的往上一收,手法快极。那个立在门口的提枪军健,绳圈一下,已套在军健的脖子上,整个身子已吊上屋檐,竟一声也没哼出,身子往上一吊,脖子上绳束一紧,两臂往下一垂,手上那支花枪,却当的一下,抛在地上了。
枪一掉地,石墩上打盹的军健业已惊醒,猛一抬头,身子一动,还未看清面前景象,忽地在他背后,斜飞过一条黑影,玉臂一舒,已把他咽喉夹住,右手骈指向他血海穴一点,向地上一撂,立时了账。
原来石墩上军健惊醒时,萧三娘早已潜身三间矮屋侧面的梧桐树后,看得屋上人吊起了一个,这一个却没法办了,暗骂一声:“笨贼!”慌不及飞身过来,把石墩上一个弄死。她突然的现身,却把屋上的人吓了一大跳,心里一惊,手上一松,吊上屋檐的军健,带着绳束溜了下来。萧三娘赶过去,提起剑靴向这人心口一踹,便也了结。
她一翻身,向屋上悄喝道:“下来!”
屋上的人,迟迟疑疑的跳了下来,却是个瘦小枯干,猴儿似的一个人。
萧三娘低喝道:“你是谁?你来干甚么?”
那人一对滴溜溜的贼眼,向萧三娘瞅了又瞅,可是她脸上蒙着黑纱,只能看出是个女的罢了。
他说:“我是来救老铁的。女英雄,你如果是同道,且慢审问我,救人要紧,这门口也得布置一下。”说罢,不待萧三娘开口,一转身,便把地上一个带刀军健拖了起来,仍然把他安置在石墩上,下面两腿分开,软软的一个头,伏在膝弯上,好像打盹一般。安排好一个,又蹿到那边脖上套着绳束的一个,解下绳束,从地上扶了起来,支在门口砖墙上,一支花枪当作柱棍,枪头朝下,枪钻顶住了胸口,却好把尸身顶在壁上,一时不致跌倒。黑夜里远看,低着头,柱着枪,懒洋洋的靠在墙上打眯盹一般。
萧三娘看得几乎笑出来,心想这笨贼,倒有这些鬼门道。
那人把两个军健尸首安排好了,呲牙一笑,活像社庙小鬼一般,悄悄说:“女英雄跟我来,老铁便在这屋内,可不在这间屋内,大约屋内还有门,通着隔墙另一间秘室。”说罢,把几圈绳束向腰上一围,首先推开门,闯了进去。萧三娘跟踪而进,把屋门照旧掩好,屋内漆黑,瘦猴似的那人,确是飞贼出身,随身带着火折子,迎风一晃,火光一煽,便瞧清是所空屋,后壁新开的窄窄的一个门框子,当地柱着几根粗木栏子,而且是死的,一时真还无法进去。如果用刀斧来砍,立时可以惊动了人。这一下,把那瘦猴儿的飞贼制住得没法想了。
萧三娘走近木栅,向里一瞧,黑黝黝的甚么也瞧不见,却听得里间屋角鼾声如雷,情知这鼾声是老铁的,心想:“这负心汉到这地步,居然还睡得挺香!”其实萧三娘想错了,老铁视死如归,自然安心大睡了。
萧三娘眉头一皱,慌问那人道:“你知道屋上是泥是瓦?”
那人说:“是瓦盖的,我原想揭瓦进身,因为我轻功太差,进得去,出不来,便不敢揭瓦。”
萧三娘说:“你既然有心救老铁,你只要替我在近处巡风,我有法子救他出来。”说罢,转身出屋,一顿足,便跃上屋檐,从屋顶想法进身。那瘦猴儿便隐在暗处,替她巡风。
其实萧三娘有意把他撇下,她和老铁一见面,难免有一番微妙的口舌,是否把老铁当场杀死解恨,连她自己也没有准主意,当然不愿一个不相干的人,夹在里面。
几叠薄瓦,几根短椽,在萧三娘手上,当然不费吹灰之力,但她从屋上纵身下去时,熟睡的老铁,却惊醒了,镣铐当啷啷一声响,从地下一层草荐上站了起来,喝问:“谁?敢从屋上进来,干甚么?快说!”
屋内原是漆黑一片,屋顶揭去了几片瓦,几支短椽,月光便透射进屋,但也只屋中间一小块地方。萧三娘身法如风,一下去,早已隐入黑暗的屋角。老铁一喝问,萧三娘在暗角里一声冷笑——嘴上虽然出声冷笑,心里不由得一酸,想起从前自己父亲没有死时,自己穿心钉误伤老铁,在华山病榻相对,早晚伏伺他,两情胶结,才有白头之约,想不到人情变幻,老铁误听谣传,把自己当作负心女子,不问皂白,便下决绝之书,哪知自己倒不是负心女子,老铁才是负心情郎!
她一想起这些,情不自禁的在暗中掉下泪来,而且鼻管里抽抽抑抑起来,在一旁冷笑以后,竟发出一点唏嘘之声,虽只一点点的声音,老铁已听在耳内,而且老铁久处暗室,和从外面骤然进室的不同,已约略辨出墙脚的身影。
他也吃了一惊,连声喝问:“你毕竟是谁?老铁一生光明磊落,没有对不起人的事,不要瞧我手脚上有镣铐,一样可以制你死命。”
萧三娘怒气陡发,厉声喝道:“住口!好一个没有对不起人的事,你还记得华山相处,早晚伺候你的萧三娘吗?你这口蜜腹剑,口是心非的负心汉,把外面捕风捉影的谣言,当作真事,连面都不愿见一面,也不容人解释情由,你那封断命决绝书,把我骂得一钱不值,便铁打心肠也没这么狠,你这些年当然把姓萧的忘得干干净净,当然另娶妻室,你这狠心东西,你对得起谁?可怜我这个痴心女子,一直到现在……”
她说到这儿,不由得变了哭音,鼻子里不由得又抽噎起来,老铁听得大惊,做梦也想不到萧三娘会在此时此地出现,不禁哑声儿喊着:“萧……三娘……你来得正好,不瞒你说,当年的事,到后来我也明白做错了,我也没法对人说,更没法再向你说我后悔。我听人家说,你恨我切骨,要杀死我,我早已存下这条心,我终身不近别个女人,只等你一到,我便闭目受死,补偿我对你负心之罪……但是……”
萧三娘恨得咬着牙,跺着脚骂道:“但是甚么?此刻我是来要你命的,与其把你一条命送在龌龊官府手上,还不如让我亲手杀死你,稍偿我多少年心头之恨。”
老铁长长的叹口气道:“三娘!你要亲手杀死我……我一点不怨,我愿意死在你手上,但是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赶来杀死我。我不疯不傻,为甚么自来投案?我为的是许许多多穷百姓,无辜遭殃,情愿自认乱民首领,好早早了结此案。现在你既已赶到,这是冤孽,谁教我亏你的情呢?甚么话也不用说了,用我的血来补偿我的心,你就下手,把我脑袋拿去罢!”
老铁一面说,一面向着萧三娘立身所在走来,走一步,脚上的镣铐铁链子,便呛啷啷的响。老铁嘴上的语音和脚上铁链子的响声,震碎了萧三娘刚强泼辣的心。老铁刚走到上面揭开瓦椽之处,射下来一地月光所在,萧三娘瞧清了多年不见的他。这时他监禁暗室不少日子,蓬头垢面,已变成揉头狮子一般。
萧三娘在暗中突然一声惊喊:“冤家!”双手一分一耸,全身扑过来,把老铁紧紧抱住,双肩乱耸,芳胸起伏,竟哭得哀哀欲绝。
老铁满以为她这一扑过来,人和刀一块儿上,双目一闭,让她下手,不意变成了这么一个局面。她扑过来时喊的一声“冤家!”不是仇恨交并的切齿之音,竟是又痛又怜,情致绵绵的哀音。
这一下,闹得老铁回肠荡气,心身俱碎,紧闭的双目,格外不敢张开来了。因为他一对虎目内,也是情泪滚滚,一张开来,便要像雨一般下来了,只恨他自己两手被铐着,不能张开来拥抱她,只嘴上咭咭巴巴地喊着:“我好后悔!我太对你不起了!”
老铁和萧三娘在这块月色透射之地,紧紧拥抱着,又痛又怜,又恨又悔,怨恨和情爱,悲哀和欢乐,交织成模糊的一片。浑淘淘,沉昏昏,两人都忘记了身处何地,似乎只要这样拥抱着,便是立刻死去也甘心,可是把一个局外人,却急坏了。
这个局外人,爬在上面透光的破窟窿口,低低急喊着:“你们这是干甚么?女英雄啊!你是存心到这儿叙家常来的么?我的天!你们真把我急坏了!”
萧三娘被屋上人一喊,霍地一撤身,急喊道:“冤家!你不能死,我得救你出去!”
老铁却抬头问道:“屋上是谁?是跟着三娘来的么?”
屋上人答道:“不是!我是社会上最没出息的小偷,可是也有一个‘义贼’的小名声。我不愿一个铁铮铮的好汉,糊里糊涂的死去,想凭我一点小巧之能,救你出去。天幸碰着这位有大本领的女英雄到了,我可放心了。惭愧我本领有限,终算我这份心尽到了,我要告辞!”
老铁喝道:“不要走,我问你,你怎的知我死得糊里糊涂?”
义贼说:“嘿!我的铁爷,你糊里糊涂躲在这黑屋子睡大觉,静等一死,百事俱了。哪知道自从你投案以后,四乡无辜的老百姓,依然被虎狼般的军兵衙役,任意糟蹋,任意劫杀。你不信,出去瞧瞧金台观前铁柱子上,是不是人头越来越多了!”
萧三娘也说:“一点不错,我在街上和牢卒嘴上,也偷听到了,你这桩事确是做错了,快跟我走!”
老铁手上铁链子一响,一跺脚,说道:“好!我得出去瞧瞧!”
屋上破窟窿口义贼急喊了一声:“快!给你这个!”
地上当的一声,上面义贼掷下一件铁器来。萧三娘捡起这件东西,在月光下一照,原来是一柄小钢锉。
老铁笑道:“我要出去,还用得着这个?”
只见他骑马档一蹲,两臂、两腿着力,往外一绷,便听得他手上、脚上连着镣铐的铁链子,格格的响了起来,克嚓一声,上下一齐崩断。
萧三娘说:“这柄钢锉也有用处,我带着它。你脚上、手上的铁镯子,到外面再去掉它,快走!”
老铁两臂一抖,一个“白鹤冲霄”,人已从透光的窟窿,窜上屋顶。萧三娘跟踪而上。
老铁说:“一不做,二不休。可恨的新任狗官,我要替遭殃的乡民报仇。走!先找狗官去!”
义贼从旁说道:“我刚才在签押房窗下偷看,认得那狗官面貌,四十上下年纪,满脸糟疙瘩,两撇鼠须,一口京腔的便是。”
这时,衙前更鼓刚打罢二更。那位新任县太爷,正和带队的一位都司,在前进东厢签押房里,一桌消夜酒刚刚散席,预备各自归寝。万不料门帘一掀,抢进了凶神似的老铁,只喝了一声:“你这害民贼,叫你好死!”一伸手,便把一脸酒糟疙瘩的县太爷抓了过来。
房内那位都司老爷,到底是个武官,拔出随身腰刀,大喊一声:“囚徒竟敢行凶……”一语未毕,门外哧的一钢镖,射了进来,直贯都司胸膛,吭的一声,撒手弃刀,死于就地。
老铁一手抓住县太爷,一手捡起地上腰刀,克嚓一下,满脸糟疙瘩的一颗太爷脑袋,滚得老远。老铁把尸首一掼,刀一丢,掀起门帘,跳了出来。那个义贼却奉了萧三娘之命,把东西厢房的窗棂,都点着了。火势霎时蔓延了开来,眼看这所新衙门,又要烧光。
三人从屋内退了出来,耳听得外面业已人声呐喊,抢奔后面救火。
萧三娘说:“索性把隔壁监牢打开,再闹他个落花流水。”
那个瘦猴似的义贼,喜得跳起来道:“对!监牢内关的,多半是无辜百姓,我再到别处放把火,引得军健都去救火,你们好下手。”说罢,飞也似的走了。
萧三娘同着老铁,从墙上跳进隔壁新牢,先把典狱一刀两段,吓得一群狱卒四散飞逃。萧三娘掣出腰上缅刀,把各监门锁,一齐削落。老铁大声一嚷:“县官儿又被我杀了,你们愿出去的,快逃出去各奔前程。我要放火了!”
这一嚷,立时炸了狱。一、二百监犯喊声如潮,蠭涌而出。带着镣铐的,萧三娘缅刀挥去,脱去了束缚,跌跌滚滚出了狱门,一霎时,走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座空牢,连牢头们都逃得一个不剩。
老铁大笑道:“这倒痛快,火也不必放了,我们走罢!”
两人出了县衙,街上已是乱得一塌糊涂,乘乱奔出西门,因为萧三娘一匹马寄在西门外乡民家中。两人出西门时,却没见那个义贼跟来。
老铁说:“那人虽然是个下五门的偷儿,却是个胸有正义的偷儿,我老铁愿结识这个朋友……”
语刚出口,道旁一株树后,唰的一响,有人喊道:“铁爷!承蒙你夸奖,你们两位前途保重,我特地赶来报告你们,我们虽然杀死了县官和都司,大散关来的一支兵马,尚在城内,此刻正在城内挨户搜查,马上便要出城追缉。你们两位快走罢!咱们后会有期!”喊罢,只听沙沙一阵脚步响,这个猴儿似的小偷,已跑得无影无踪。
老铁跟着萧三娘取回了她的那匹快马,看看天上的月轮儿,大约还没过四更。照萧三娘意思,连夜带着老铁,往长安一条路上走,会着了沿途进行的镖趟子,想法把他送到潼关镖局去。老铁认为不妥,长长的道途,镖局耳目众多,难免不出毛病,而且带累了别人。再说,脚上铁链虽然挣断了,套在脚上的铁箍,还没功夫用钢锉锉下来。照他意思,教萧三娘只管先走,去会合自己的镖趟子,他预备上棋盘坡许家暂避一时。
萧三娘不愿那么办,说是:“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于是决定一马双驮,先到棋盘坡许家再说。萧三娘平时原是男人装束,又是大脚片,把马鞍上捎着的一件男袍,披在身上,和老铁合骑一马,路僻马快,天刚亮已经到了许家,好在是山僻之处,行人稀少,路上还不致招出是非来。
许老太太一见老铁突然回来,而且带了一位男装的异样女子,又喜又惊。经老铁说明是萧三娘,又把一夜经过也说了。
许老太太不断念佛,说着:“这是天缘,从此两位百年好合,大家都放心了。——但是我两个女儿和钟秋涛,为了救铁叔,怕萧姑娘赶来寻仇,她们三人,从长安道上,想法拦截萧姑娘去了。还有一位南宫弢隐身金台观,打听铁叔起解动静,预备暗缀囚车,到前途会合她们,劫囚救人哩。不想萧姑娘已把铁叔救出来,她们年青识浅,路上难免不生枝节,还得赶快想法通知她们才好哩!”
萧三娘说:“伯母放心,我马上赶去,接两位妹妹回来。”
她说这话,却把老铁拉到一边,悄悄嘱咐道:“你好好的在这儿等我,我不回时,你千万不要走出棋盘坡去——”
老铁满口答应,又把许氏姊妹和南宫弢、钟秋涛等关系,说了个大概。
萧三娘临上马时,又拉着老铁,迟疑了半晌,才向他说:“老铁!你究竟有别的女人没有?这时,你可得摸着良心说话!”
急得老铁跺着脚,指天指地的说:“我的天!你怎的还问这个!你不信,问许老太太去!”
萧三娘格的一笑,眉飞色舞的笑道:“好!你在这儿不许动,我马上赶回来!”说罢,人已跳上马背。
老铁却跳了过去,扣住马嚼环,撅着嘴说:“我有句不中听的话,如果我们志同道合的话,你干的这营生,我不大赞成,尤其你替异族官府效劳,走甚么官镖,这是被正人君子耻笑的。”
萧三娘向他瞅了又瞅,点点头说:“我懂得你意思,我依你,把这趟镖驮交到地头以后,马上散伙,或者把潼关威远镖局让给别人办去,我和你拣个隐僻之处一忍,你瞧怎么样?”
老铁哈哈大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妻子!”
萧三娘在马上噗嗤一声,用马鞭向老铁头上轻轻击了一下,笑道:“瞧你这鬼脸儿,还不快进去梳洗梳洗,还要老娘伺候你么?”格格一笑,马鞭一扬,便泼风似的跑走了。
以上是萧三娘破镜重圆,独力救出老铁的经过。她单身匹马,离开棋盘坡,向长安道上一路急赶,到了蔡家坪,凑巧镖趟子因为镖师田二楞受伤,沿途被人拦截,指明要会镖头飞天夜叉萧三娘,镖师宋金刚有点胆寒,再进恐怕出事,镖驮子仍回泰来店,等候萧三娘趟道回来再走。
萧三娘一到,得知此事,便知是许氏姊妹和姓钟的几个后辈干的花样,也没向镖师们说明内中情由,只说宝鸡确是很乱,这条道走不得,改道从凤翔岔道上绕过宝鸡去。路线一定,镖趟子立时改道出发。
她自己推说要访寻这几个捣乱的人,留下一名精细趟子手。因为她料定许氏姊妹志在阻挠,还得回来探听她的消息,特意备了一封信,教他等候路上截镖伤人的女子到来投递,投到以后,还叮嘱速回棋盘坡许家报信。她自己一心惦着老铁,急不可待的先赶回棋盘坡去了。
凑巧许氏姊妹和钟秋涛在路上碰着南宫弢,一同到了泰来店,接到了这封信,惊疑之下,才一齐赶回棋盘坡。在四人未到棋盘坡以前,送信的趟子手,先一步赶回许家。萧三娘又嘱趟子手在进棋盘坡要路口,等候许氏姊妹到来,火速通报。她故意不等许氏姊妹回家,赶到那座古庙前,存心要较量较量这几个后辈的本领,一半也是她好强的素性,认为欺侮了她的镖师们,未免有点失面子,存心要戏耍她们一场。
也许萧三娘破镜重圆,心花大放,才有这样戏耍举动,可是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认以为真,真个要和她一场血拼。万不料中心人物——老铁,活跳跳的出现,经他把前后情节说明,大家才转惊为喜,收起手上兵刃,重新见这位破镜重圆的师叔母了。
萧三娘听着刚才要和她拼命的四个后辈,这时却个个向她躬身下拜,口称:“师叔母!”泼辣老练的萧三娘,也不禁一阵忸怩,而且向老铁狠狠的横了一眼,似乎暗示他:“你教她们喊师叔母,多难为情,我们还没合卺呢!”
但是老铁满不理会,反乐得呵呵傻笑。萧三娘一赌气,翻身捡起那件男长袍,向肩上一搭,一手拉住俪云,一手拉住俪雪,却朝着南宫弢、钟秋涛笑道:“为了他的事,害得你们担惊担忧,还几乎和我拼了命。我真不信,凭他对我那样薄情的负心汉子,竟会有你们几位血性的晚辈。不瞒你们说,你们铁叔,这些年缩着脑袋躲在宝鸡城内,真把我冤苦了。我进宝鸡城,还是怨气冲天,我不昧心,真有一见面,便要和他分个死活的决心。不料听到人们私下谈论他投案自首,完全是想救许多穷苦的农民,这不是负心汉子能做的事。我明白,这是真真的侠义精神,我萧三娘也没比他弱,他能为大众牺牲,我便没法狠心下手了。后来见了他的面,他说出误听人言,早已后悔,我这颗心便整个软下来了……”
俪云、俪雪听得要笑不便笑,不料萧三娘又恨着声说:“大小姐!二小姐!你想多可恨!既然早已后悔了,便该找我去呀!为甚么还缩着脖子躲着我呢?这不是更冤苦了我吗?唉!我和他真是冤孽!”
老铁急得怪喊道:“嗐!有完没完?你瞧天已黑下来了,老盟嫂一个人在家,盼着两位侄女呢!”
萧三娘立时向他狠狠的啐了一口,大声说道:“你倒想得好,你以为我这些年怨气,说完就完了……走!今晚我当着许老盟嫂的面,我得请她评评这个理,我得把这些年的满肚怨恨……抖一抖!这篇旧账还得和你算一算,老实对你说,这辈子和你没有完!”
但是我这篇以悲剧始、喜剧终的故事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