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秋涛和俪云、俪雪姊妹俩心急如焚,不分昼夜,拼命往宝鸡路上赶,可是从蔡家坪虢山这条路上到宝鸡,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路,拼命的赶,也得费一两天的脚程。

这天三人过了虢山,到宝鸡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山脚下的大道,一条是捷径,却是崎岖的山路,虽然可以近不少路程,却须翻过几重高高的山冈。三人一计议,走大道难免碰上成队的行旅和官面的人物,容易惹人起疑,不如辛苦一点走山道,既可避免耳目,又可缩短一点路程。计议停当,便离开大道,走入了崎岖的山径。

日落时分,正翻上一道土岗子,人马俱乏,便在土岗上暂时休息一忽儿。忽见远远山脚下黄尘疾卷,瞧不清鞍上人是何等脚色,只辨出这人胯下的马,昂头扬尾,神骏异常,向前疾驰,真像活龙一般,觉得这匹马不是千里驹,也是不易多得的骏马,一时也没在意。休息了片时,月轮上升,山道不像白天好走,虽没有像栈道一般的峻险,骑着牲口,毕竟危险,只好下骑牵着步行。走到天快亮时,也走了不少路,而且已经翻过几重高岗,向下坡路走,已经接近到宝鸡的官道了。

三人正预备翻身上骑,驰下坡道,紧赶一程,忽见前面官道上尘头起处,一匹马驮着一人,没命的奔来,霎时已到坡脚下。钟秋涛忽然一声怪喊,来不及知会许氏姊妹,急急骤马下坡,拦头迎住来人,几句话功夫,已和那人并骑走上坡来。

许氏姊妹一瞧,赶情来人是南宫弢,满身黄土,满脸泥汗,看情形也是奔波了一夜了,慌问:“宝鸡情形怎样了?”

南宫弢喘吁吁的说了一句:“完了!我们白废劲了!”

三人大惊,慌问:“铁师叔怎样了,难道已就地处决了么?”

南宫弢摇摇头,一声长叹,跳下鞍来,向三人说着:“还好!碰着了你们,我们且在这儿商量一下,再想办法。”

于是钟秋涛和许氏姊妹都跳下鞍来,牵着牲口,跟着南宫弢又走上坡去,拣下一处林密地僻之所,大家藉地而坐,听南宫弢说出宝鸡出了岔子的经过。

南宫弢一坐下,掏出一块布巾,擦了擦脸上汗泥,俪雪慌从自己驴鞍后拿了一小袋干粮,一个皮制水壶,让南宫弢先解一下饥渴。

南宫弢吃喝了一点,叹口气道:“我真没脸见你们三位了!我太没用了!我想我们铁师叔,已经落在那女魔头萧三娘手上了!”

钟秋涛和许氏姊妹,都惊得变了脸色。

俪云惊喊着:“坏了!我铁师叔落在仇人手上,还有命吗?怎会落在她手上的呢?我们怎么办呢?”

南宫弢说:“这应该怨我无能,而且我们安排的计划,师叔起解长安时,中途劫囚救他出来,偏碰着威远镖局趟子,从这条路上奔来,又想拦住那女魔头,免得狭路逢仇。这一来,我们四个人的一点力量分散了。当钟师弟走后,去和两位师妹进行拦阻萧三娘时,我藏身金台观内,监视城内官军动静,在深更人静时,我也几次越城而进,暗探官府解犯日期,和铁师叔监禁之地。无奈官府把铁师叔视为造反作乱的重要首犯,没收在监牢内,不知把他藏在甚么秘密处所,害得我几次三番踏遍县衙,也没寻着铁师叔藏身之处。

“虽没寻着,却被我探得县官儿等着长安回文,即行起解,而且探出由新任县官儿,率领八十名军健,亲自押解人犯进省。我探准了铁师叔起解准期,心里倒安定了,预备到时暗随押解人马,到前途与你们会合,再行下手,而且料得省城回文到时,还有几天,不妨安心在金台观养养精神。哪知道我一大意,便出了毛病。

“前夜我隐身金台观,一觉醒来,大约二更以后,三更未到,忽听得城内人喊马嘶,乱成一团糟,急慌蹦出金台观一瞧,城内火光冲天而起,金台观下面山脚下,两个营棚里面的官军,狠急骑上马,奔向城内。

“我看城内情形不对,从按出跑下土冈,在僻处跃入城内。只见城中,满街军民乱窜,嚷成一片,都说:‘要犯老铁,越狱逃跑。新任县官儿,一位都司以及几个看守要犯的军弁,都被杀死。还有同党各处放火,打开牢门,放走了不少犯人。有人还瞧见老铁和一个蒙脸女盗,飞奔西门,从城墙上跳出西门逃走,现在已由一队骑兵追赶去了。’

“人们说得活灵活现,不由我不信,而且人们口中的蒙脸女盗,我立时想到飞天夜叉萧三娘。她把我们铁叔劫出城去,是好意还是恶意?实在没法猜想了。

“我越想越急,慌不及翻身出城,到隐僻之处,寻着我隐藏马匹,匆匆跳上马背,算计萧三娘劫走我铁叔,虽说从西门出去的,西门紧贴北门,当然向长安这条路上跑的。我便飞马追赶,路上幸没碰上追赶的官兵,但是我拼命追赶,从前天晚上起,赶了一天两夜,也没追上萧三娘的影子,直追到这段路上,天光发亮,细辨这条官道上沿途蹄印,看出有一样的马蹄印,大约是用东西包着马蹄不使发声,才印下这异样的蹄痕。从长长的一条异样蹄印上,又看出马印匀而浅,稳而速,是一匹不同寻常的骏马,想追上它也是万难。除出从这条道上追寻你们踪迹,合力想法,别无良策。

“还算好,天幸在这儿竟和你们碰上了。难过的是,萧三娘怎会寻着铁师叔监禁所在,我怎会找寻不着呢?她居然敢一人劫走铁叔,我们只在半途上想法,却没想到从城内下手,把铁叔救出来。结果,我铁叔不死在官军手上,也许死在仇人萧三娘手上,这不是怨我无能吗?而且我们四个人都栽在萧三娘手上了,我们怎么还有脸见人。我已打定主意,非找着萧三娘和她一拼不可!铁师叔活着,还我铁师叔;如果被她弄死了,非叫她偿命不可……但是你们三位,又是怎么一回情形呢?”

钟秋涛便把三人和威远镖局一番纠葛说与他听。

南宫弢说:“唉!我不是说,咱们把事办错,满白废心机了……”

南宫弢话还未完,坐在钟秋涛肩下的许俪云忽地“啊呀”一声,跳起身来,向钟秋涛说:“昨天我们在傍晚时分,不是远远瞧见山下大道上,一人一骑,飞马而过,莫不是就是那女魔头吧?”

钟秋涛和她妹子俪雪都喊着:“对!对!一定是她!”

南宫弢慌问:“你们瞧见她仅是一人一骑么?”

钟秋涛急答:“是的。”

南宫弢惊喊道:“坏了!狠心的恶婆娘,定然把我铁师叔劫到手内以后,不知在甚么地方暗暗弄死了。弄死以后,才单身往这条道上赶回去,好近头会合自己镖趟子,充作没事人似的,又护着她镖趟子向这条道上走回来了。好狠的婆娘!走!我们迎上去,不替我铁师叔报仇雪耻,誓不为人!”

许氏姊妹都气愤填膺地说:“对!我们非把这女魔头碎尸万段,才消得此恨!”急便跳起身来,一齐上鞍,仍回头往虢山方向走去。

这次都不走山道捷径,从山下大道驰去,因为要迎头截住萧三娘镖趟子,非得经大道走不可。镖趟子一群骡驮不会上山走捷径的。路上钟秋涛仔细琢磨了一阵,觉得有人既然瞧见老铁跟女盗逃出西门,可见身上已没刑具束缚。既没刑具,手脚便利,萧三娘再想用计杀死他,未必容易得手。

四个人分骑着两马两驴赶到虢山时,却没有迎上威远镖局的镖趟子。大家想得奇怪,算计时间,早应该碰上了,怎会没见这批镖驮的影子呢?难道镖师们在路上被许氏姊妹一闹,害怕得又回转蔡家坪去了?这时四人又整整的跑了一天,天色已黑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拼命的又赶了一程,又回到蔡家坪镇上泰来店来了。

这当口,四人非但马乏,人也乏了,只好进店占了两间房,休息一夜,再作道理。钟秋涛扮作斯文书生,在这店内住宿过,进店时外面又罩上一件长衫,踅到柜上,有意无意的探问威远镖趟子的行踪。

据柜上说:“他们镖头萧三娘从宝鸡探道回来,说是宝鸡乱得很,这些镖驮子是官镖,冒险不得,路上把镖趟子拦回来,在这儿打了午尖以后往回走,改由岔道,从岐山、凤翔那条道上,绕过宝鸡,经汧阳、陇山、马鹿镇到秦州了。”

钟秋涛回到房内一说,大家听得做声不得,心想萧三娘真鬼,大约她在宝鸡劫牢杀人,自知难免有点痕迹落在人们眼内,这样护着镖趟子绕道一走,人家只知道听得宝鸡出事,为慎重起见,才绕道而走,绝不致疑心到她的身上了。他回到房内,和南宫弢等一说,大家又面面厮看,觉得一着错,满盘输,处处都落在萧三娘后面了。

许氏姊妹想起去世父亲和老铁情同手足,在棋盘坡奉母隐居以来,常常蒙老铁殷殷照护,姊妹许多武功,也是经老铁尽心指点,得益不浅,想不到一个铁铮铮的汉子,祸从天降,为了灾民,开城闯祸,奋身投案,偏又阴差阳错,死于情场冤孽,恶妇萧三娘之手。两对秋波,不禁珠泪簌簌而下。

俪云呜咽着说:“两位师兄,泼妇开着镖局,不怕她逃上天去。我姊妹俩立誓要替我铁叔报仇,他们镖趟子不是往岐山、凤翔这条道上去的么?这倒好,我姊妹俩回凤翔去,也许追得上镖趟子。便是追不上,那泼妇不是还得回来么?迟早有一天和她算账!”

南宫弢说:“报仇不是两位师妹独行的事,我们四人同心合力,定能成功。但是一误不能再误,趁这时候,我们好好儿的计划一下。”

四人正悄悄地商量着,柜上伙计忽然送进一封信来,说是:“外面有人把这信交到柜上,托柜上转交骑两匹黑驴的两位女客。这人只说了这句话,便把这封信摆在柜上走了。”

俪云接过信来一瞧,这皮上没写姓名,只写着“内详”两个字。送信来的伙计却向许氏姊妹瞅了又瞅,似乎认识她们,便是镇北二友店内两个卖唱女郎。

南宫弢虎目一瞪,向伙计喝道:“贼头贼脑的干甚么?出去!”

伙计吓了一哆嗦,慌不及喏喏而退。

俪云把信皮拆开,取出信来一瞧,只见上面写着:

“小辈!无故拦截镖驮,刺伤镖师,殊属可恨。限三日内,速到凤翔棋盘坡认罪赔礼。否则,休怨老娘手段厉害!”

俪云拆开信封,四人八只眼,都一齐射在这几行字上,四张嘴都一齐张了开来,张着嘴,半晌都没开声,都被这几行字惊呆了。当然,信内自称的“老娘”,除出飞天夜叉萧三娘,没有第二人。奇怪的是,信内写着的“凤翔棋盘坡”,正是许氏姊妹奉母隐居之所。

飞天夜叉萧三娘怎会上棋盘坡去候着许氏姊妹呢?难道已知假扮卖唱女郎,拦截镖驮,刺伤田二楞,是许氏姊妹吗?但是许氏姊妹隐居之所,外人没有几个知道,怎会被萧三娘摸清楚的呢?

大家又想到许家只有年迈的许老太太,像萧三娘这样心狠手辣,难保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这一下,可把俪云、丽雪姊妹俩急坏了,急得粉脸发青,直说:“怎好!怎好!”

南宫弢也急得直搓手,没做理会处,都觉得萧三娘实在太厉害了。无论如何,许老太太已落入萧三娘之手,便是一齐赶去和她拼命,如果她把许老太太的安危来要挟,便制住了四人的手脚,谁也不敢同她硬拼了。这时,唯独钟秋涛却有心计,一声不哼的在房内来回大踱。

俪云看了他一眼,哭丧着脸说:“那泼妇到我家中去了,你看怎么办呢?”

钟秋涛一转身,说道:“这事太奇怪,可惜送信来的人已经走了,一时没地方找去。我看这里面另有说处。虽然威远镖趟子绕道赴天水,是经过凤翔的,但是萧三娘要替手下镖师出气,何必定要找到师妹们府上去,而且约定三天,好像她并没跟镖趟子走,又在凤翔停留下来了。而且棋盘坡在凤翔、宝鸡之间,两位师妹平时不大在外面走动,府上隐居之所,不是自己人,绝不会知道师妹们根底和住处的,我们和镖趟子一点纠纷,并没提名道姓,萧三娘从宝鸡回来,和自己镖师们会面,立时绕道登程,仓卒之间,试问从何处探去两位师妹的姓名、住所呢?再说萧三娘单身匹马,在宝鸡杀人放火,开牢放犯,罪祸可不小,所以连镖趟子都得绕道走,因为她不比别人,有字号,有家业的。她自己明白,别人摸不清在宝鸡杀人放火,但是师妹俩在这当口,指名找她,她也应该有点疑惧。在理她应该远避远躲,现在反而写信来要师妹们赶去赔罪,我认为这里面大有可疑。还有一层,她到宝鸡,是趁火打劫,要我铁师叔性命去的,何致于杀官反牢?最奇怪的,南宫师兄几次探监,铁师叔并没关在监牢内,萧三娘为甚么多此一举,开牢放犯呢?还有,我们老想着萧三娘要杀死铁叔,但是既然有人瞧见铁叔跟她同时逃出西门,便不像存心报仇的模样。我以为其中另有说处,也许我们都想左了。”

大家经钟秋涛一点破,也觉得其中疑窦甚多。照俪云、俪雪姊妹俩的心意,恨不得当夜赶路,直奔家中,无奈人非铁铸,在这条道上,连日连夜来回赶路,实在人困马乏,需要休养精神,才能办事。凤翔棋盘坡路途尚远,也不是一夜赶得到的。

四人仔细一商量,决计明天清早动身,一齐赶往棋盘坡,见着萧三娘,再做了断。怕的是萧三娘故意作弄人,故意使我们白跑一趟,也许这封信是个诡计?

南宫弢、钟秋涛和许氏姊妹四人,合力对付飞天夜叉萧三娘,而又怀着不可解的满腹疑窦,于第二天清早,离开蔡家坪泰来客店,改道向路上急驰。

无奈长途跋涉,心急没有用。许氏姊妹骑着家养的心爱黑驴,虽然这两匹黑驴,调教有素,脚程很好,但和南宫弢、钟秋涛两匹长行快马比起脚程来,毕竟要差得多。南宫弢、钟秋涛两人不能尽量疾驰,免得两姊妹落后。

这样一程紧,一程慢的赶了两天光景,好容易踏进凤翔境界,又紧赶了一程,离棋盘坡还有四、五里山路,太阳已快平西。大家正走上一个上山的坡道,只见坡上松树下坐着一个人,在那儿抱膝打盹,听见了上坡的铃声、蹄声,跳了起来,向坡下四人四骑看了看,立时转身就跑,没入松林之内。上坡的许氏姊妹,看出这人不像棋盘坡左右的山农,一身装束,倒像镖局的趟子手。

俪云便说:“两位师兄,坡上这人不是本地人,这样鬼鬼祟祟的跑了,定是泼婆娘的党羽,不知又使着甚么诡计哩!”

南宫弢冷笑道:“不管她甚么诡计,让她三头六臂,我们四个人也不怕她!”

四人上坡以后,又绕了几个山湾子,离棋盘坡只有一里多路了,大家都认得路径,翻过了前面一道峻险的高岗,踱过两岩之间的石梁,便是棋盘坡许家了。岗上一片茂密的松林,围着一座破败古庙,是到许家必由之路。

在那古庙前面一圈黄土空地上,是许氏姊妹从小游玩和练习暗器之所。左右两面紧密的松林,正把这一小块空地,遮得密不透风。藏在松林内这座古庙,已经破败不堪,棋盘坡没有几家住户,也没有人到这庙内烧香还愿。岗那面又隔着一条窄窄的架空石梁,下临深渊,失足便没命,所以到了日落以后,便没在庙前留恋的。

但是四人快走近那座古庙前面,远远瞧见一个俊俏少年站在古庙门口。西面一抹斜阳,和金紫的晚霞,斜照在这人身上,格外显得这人非常特别。

这人头上包着一块崭新的黑绉纱,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青绸长袍,敞着襟,没有扣好,下面是小小的、窄窄的一双青布薄底快靴,远看似乎是个爱俏皮的风流少年,等到一齐走近庙前,仔细向他脸上看时,便不对了。

一张略长的鹅蛋脸,显得那么白嫩细腻,被晚霞一罩,格外显得光彩奕奕,衬上斜飛入鬓的细长眉,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高高的通鼻梁,薄薄的樱红唇,十足是个女相。满脸上似乎隐隐地罩着一层煞气,尤其是眼波如流,射出逼人的精光。

这人逼人的眼光,正像箭也似的,射到许氏姊妹身上,顺带把南宫弢、钟秋涛扫了一下,眼神到处,立时伸手一指,发出又尖脆、又嘹亮的嗓音,喝道:“牵驴的,是许家两个丫头么?过来!老娘有话问你们!”

大家一听,不用说,庙门口不男不女的人,是飞天夜叉萧三娘了。

四人觉察已和萧三娘对面,立时精神大振,把两匹马、两匹黑驴向近处松树上一拴,俪云、俪雪姊妹俩当先走了过去。

俪云杏眼一睁,开口第一句便问:“姓萧的!你把我们铁叔怎么样了?快说!”

萧三娘双手向腰上一叉,丁字步一站,真像一个男人似的。她一听俪云开口便问老铁下落,丹凤眼一细,眉梢一展,好像暗暗地一乐,忽又两眼一睁,精光回射,冷笑道:“你且慢问老铁下落,我得先问问你们,我萧三娘和你们平时无仇,往日少怨,你们为甚么老远赶到蔡家坪截镖伤人,还指名要会会我萧三娘?我飞天夜叉萧三娘的镖趟子,还没有人敢动过,凭你们几个无名小辈,居然吃了豹子胆,想和老娘斗一下,好!老娘特地在此恭候。我先问问你们找我为甚么?快说!快说!”

萧三娘口角锋芒,气焰万丈,简直没把面前两男两女放在眼内。

这时俪云还没答话,南宫弢已气破胸膛,怪眼圆瞪,大步抢了过去,争先张嘴,厉声喝道:“姓萧的,你要明白,你在宝鸡城内干了甚么事?你自己明白,你杀官放犯,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去找你,只向你要一个人,便是我们的铁师叔。你如果动了我们铁师叔一根汗毛,你也休想整着回潼关。百言抄一总,我们只向你要还我们的铁师叔,不必花言巧语,赶快实话实说!”

萧三娘嘴角向下一撇,指着他冷笑道:“你大约就是梅人杰的不成材徒弟南宫弢了!”又向钟秋涛指着说,“那个看看聪明,其实笨得要死的小伙子,大约就是你师弟钟秋涛。”

南宫弢和钟秋涛都吃了一惊,心想她怎的全清楚?

萧三娘立时又发话道:“你们这几个后生小辈,有多大能耐,敢问我要人?你们不是向我要老铁吗?好!活的没有死的有……”

她这个死字一出口不打紧,立时急坏了四个人,南宫弢一声狂吼:“好狠心的泼妇!敢杀死我铁师叔,你偿命吧!”双臂一扬,已把腰上一对判官笔,掣在手内。钟秋涛也解下缠在腰上一条绞筋缠丝龙头棒。俪云、俪雪也各自拔出折铁青钢剑,齐声大骂:“该死的萧三娘,今天非要你偿命不可!”

萧三娘霍地退后一步,双臂向后一摆一抖,褪下了外面罩着的敞襟长袍,露出里面一身青绉短靠劲装,腰上束着一巴掌宽的软皮带,这不是“腰里硬”的皮带,这是刀鞘,是她父传而且江湖成名的利器。刀鞘里面,是一柄不易得到的缅刀,利能截铁,软可束腰。腰下还跨着一个鹿皮镖囊,囊有夹层,分藏着枣核银镖,和十二支追魂穿心钉。

她一露出里面装束,从头到脚一身青,衬着她粉面朱唇,长眉凤眼,虽然隐隐的透出一层煞气,实在是个美人胎子,还看不出是三十几岁的老处女。她脱下外面长衣,单臂一抖,呼地一卷,便把手上长衣绞成紧紧的一条衣棍,向左肩一搭,指着四人喝道:“和你们几个后生小辈斗斗,还懒得用我随身利器,给你们一个便宜,让你们一齐上,看老娘接得住接不住!”

萧三娘故意卖狂,俪云一声娇喊:“师兄们退后!”娇音未绝,一个箭步,已到了萧三娘身侧,剑光一闪,一个“白蛇吐信”,挺腕直刺。萧三娘一吸胸,步法立变,剑招落空。她右手依然握着搭在肩头的衣服,左臂一举,“独劈华山”立掌下劈,掌风飒然。

俪云一拧身,撤招变招,展开家传青萍剑法,剑走轻灵,唰唰几剑,剑剑不留情,满心把萧三娘刺个透心凉。不意萧三娘武功真非常人所及,竟凭赤手空拳,对付三尺青锋,说实了,还只用一条左臂,已应付有余。俪云用尽绝招,也难得手,不禁暗暗惊心。

这当口,萧三娘一变身法,人已绕到俪云身后。俪云一个“苏秦背剑”,想乘机一翻身,变为“翻臂刺孔”,不知怎么一来,自己拿剑的右臂弯,竟被萧三娘钢钩般的左掌勒住,这真危险万分。如果萧三娘一使劲,玉臂立折。不料萧三娘没下毒手,只掌劲向外一领,俪云身不由己的被她领出几步去。

只听萧三娘喝道:“大丫头!剑法是好剑法,还得多练练!”

她正在老气横秋的卖狂,身后“唰”的一剑,直刺过来,萧三娘真厉害,头也不回,斜刺里一塌身,右臂一抖,呼地一声,搭在肩头上的一卷衣棍,乌龙似的扫向身后,借着一扫之势,人已扭腰抬身,却向身后暗袭的人喝道:“二丫头!加上你也不成,不信试试!”

原来俪雪瞧见她姊姊失招,吃了一惊,慌施展一招“玉女投梭”,悄没声的向萧三娘身后刺来,不料刺了个空,几乎被反扫的衣棍束住臂腕。

这种束衣成棍的武功,是名师传授的绝技,没有精纯的内功,不易使到好处,不料萧三娘竟有这样功夫,而且这种衣棍一展开,不易用兵器封格。因为衣棍的力量,柔中寓刚,完全是卷、扫、缠、拿的巧劲,如用兵器拦格,越易上当,非把兵器缠住不可。

俪雪识得这门功夫,萧三娘用衣棍反扫时,她一伏身,“蜉蝣戏水”,人像燕子般,擦着地皮飞出一丈开外。这手功夫也很不易练,萧三娘嘴上虽喝着:“二丫头!你也不成!”心里也暗暗赞美。

这当口,南宫弢眼看许氏姊妹不是萧三娘对手,心里一急,一个穿掌,人已窜了过来,大喝道:“让你全是铁,能揑多少钉?今天是你报应当头,恶贯满盈之日!”

萧三娘大笑道:“唷!好凶!我萧三娘怎么了?今天要报应当头,来,来,我考考你手上一对判官笔,得到你师父几层功夫。”说罢,把手上卷成衣棍的一件长袍,往地上一撂,双掌一扬,笑喝道:“老娘凭两支肉掌,接你几下,如果我拔出随身兵刃,算欺侮你们小辈。”

南宫弢判官笔一分,刚要动手,站在一边的钟秋涛忽然高声喊道:“师兄且慢动手!”

他一声喊罢,把手上龙头软棒一摆,“哧哧”几个箭步赶到南宫弢身侧,向萧三娘问道:“请问你,我们铁师叔究竟怎样了?如果真个死在你手上,你把他尸首藏在甚么地方了?他不是和你同时逃出西城的吗?你既然救了他脱离虎口,为甚么还要弄死他?而且早不寻仇,晚不寻仇,非要等他为民请命,自投牢狱以后才趁火打劫呢?你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做事应该光明磊落,对我们几个小辈,更得坦白的实话实说。如果你说明里面细情,我们铁师叔真有对你不起的事,确有可死之道,我们做后辈的,也不能一味胡来,也得酌情度理,所以我想请你讲明一下。”

他这一番话,南宫弢和许氏姊妹有点不懂,还以为他多此一问。她亲自已经说过,活的没有,死的有,还说甚么?

其实钟秋涛人极聪明,他在路上,早已满腹疑团,不断地暗暗考虑,此刻站在一边,冷眼看萧三娘说话和态度,以及和许氏姊妹交手的情形,虽然狂得可以,情形却有点不对,格外起了疑,故意上前答话,想用话套话,追问出萧三娘的实情来。

他这么上前一迎话,萧三娘向他瞅了又瞅,微笑道:“聪明的孩子,我可不懂你问我的意思,你们不是要替你们铁师叔报仇雪恨么?人如不死,还报甚么仇?”她说到这儿,又向南宫弢一指,恨声说道,“这一位还说我‘恶贯满盈,报应当头’,真把我萧三娘骂苦了。我倒不信,我倒要瞧瞧今天我怎样恶贯满盈,怎样的报应当头!我瞧你身背弹弓,手拿软棒,兵器不弱,人还聪明,大约你比他们还强一点。你也不必自作聪明,疑神疑鬼,老实对你说,你们铁师叔是我这辈子的对头冤家,此番我到宝鸡去,并不是趁火打劫,他已经是自愿一死的人,我如果去晚一步,我这篇冤孽账同谁算去?想不到我和他算清旧账以后,还有你们后一辈的替他出头。也罢,但愿你们后一辈的人物,强爷胜祖。来,来,报仇要紧,闲话少说!我萧三娘今天认命!”

她这么一说,谁也听得出,她嘴上说的“算清旧账”,便是她杀死老铁的代名词,这还有什么可说?本来疑疑惑惑的钟秋涛,也勃然大怒,剑眉直竖,大声喊道:“既然她自己一再承认杀死我铁师叔,已没话可说,也不必再单打独斗,杀人偿命,我们乱刃齐上,替师叔报仇好了!”

钟秋涛这一喊,南宫弢和许氏姊妹立时挥动兵刃,唿啦的一围,把萧三娘围在当中。

萧三娘兀自从容不迫地指着钟秋涛笑道:“一个比一个凶。你这小鬼,更滑更狠,老娘倒要先斗你一下!”语音未绝,她双掌一错,人已到了钟秋涛跟前。

眼看要有一场凶杀狠斗,在剑拔弩张当口,猛听得侧面松径内,有人雷一般的大喊道:“不要动!都是自己人!这是你们师叔母!三娘!你把他们逼急了,这是何苦!”

大家一听,都惊得目瞪口呆,莫名其妙。

萧三娘却格格的笑得柳腰乱扭,转身向那面笑骂道:“叫你慢慢的显魂,你偏急急风的跑来了!我还能要他们的命吗?”

骂声未绝,那面林口,哈哈一笑,大踏步出来一人,正是萧三娘口中算清旧账的对头冤家,也就是四人合力要萧三娘偿命,认为被她杀死的铁师叔。刚才松林小径内,大喊“不要动手”时,喊声一入四人之耳,音熟能详,原已听出是老铁的声音,已是惊诧发愕,这时老铁现身林口,步步走来,四人更是像做梦一般,一颗心迷迷糊糊的,不知怎样才好了。

萧三娘还向他们打趣道:“你们铁师叔显魂了,是不是我杀死他的,快去问个明白,再来报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