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行市,我倒要问你一句话。……你进来嘛!站在外头说话,多不方便!”

“等我把书包放下。……啊!你何不到我房间里来?……当真,我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哩!”

唐淑贞果然是靸了双旧白缎绣花平底鞋,而且是光脚两片,并未穿袜子,而且在白知时床前一张旧藤躺椅上一斜靠下去,衣衩朝上一撩,晾在外面的,几乎是光光的两条大腿。

白知时在床上叠着那件旧胶布雨衣时,不由把那光腿盯了两眼道:“天气已经凉了,你们还不穿长脚裤子,不怕着凉吗?”

“难为你操心!如今哪个还穿长脚裤子!”

“打霜下雪时呢?”

“还不只是一条摇裤?讲摩登的,仍只一块兜着屁股的三角裤。你简直连这个都不晓得吗?太规矩了!”

“你不晓得我已是好几年的寡公子吗?”他颇不好意思的瞥了她一眼。

“不一样!”她也还了他一瞥,却是很有信心的样子:“寡公子不规矩的多啰!”

还是一杯照例的白开水递到面前,她公然也伸手接了。

“你说有啥事同我商量,是啥要紧事吗?”

“在我好像是要紧的,我硬想不出再好的挽救办法,你心思细些,……”

“难怪这两天看你焦眉愁眼的,活像生意做蚀了本样,老实说出来看看,如其为银钱的事,那好商量。”

“唉!倒无关银钱!说起来很简单,就是黄敬旃那娃娃,也和他一伙同学样,要投效知识青年从军去了,你说糟糕不糟糕,这事真把我难坏了!”

他更其把两道又粗又短的眉头蹙了起来,大额脑上的皱纹显得更多,上唇上一撇浓黑小胡子也好像有点抖颤。

“我默倒是啥倾家破产,了不起的大事情?”她把开水杯向身旁一张小方桌上一放,毫不在意地说:“这点小事,也值去费心思!年轻人是火爆性情,既是点燃了,就让他去罢,好在从军也是好事情!……”

“还消你说,我们还这样的在向学生鼓吹哩。不过你要晓得,黄敬旃是我亲妹妹的独子呀,他们黄家四房人就只这一根苗,他母亲又是少年守寡,比你居孀时还年轻得多,那时,黄敬旃才出世八个月,今年他已十九岁多了!……”

“你妹妹居了孀,为啥不再嫁呢?到现在,不是儿女一大堆了?”

“你哪里知道,我们外州县的风气闭塞得很!有碗饭吃的人家,都讲究守贞守节的,如其不然,大家都要笑你,连你的父母兄弟都要受批评,说家教不好。”

“那吗,像我现在的办法,也要不得啰!”

白知时略为想了想,才道:“我说的是前一二十年的风气,现在新思潮涌去了,当然不同。比如从前有饭吃的人,哪个肯把子弟送到成都来读书,说是怕到繁华地方来学坏了,而今来读书的真多啦!尤其从二十七年起征兵以来,连吃不起饭的人都钻头觅缝的要进学校,县里容不下,便朝省城跑,你不见星期天到我这里来的一大群年轻人,十分之九都是二十七年后进省的。……”

“你的话一开头就拉到旁边去了,这又不是学校。”她的第二支小大英又吸燃了,还故意斜起眼睛笑了笑道:“就说黄敬旃的事罢,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要他去。因为他不比别人,又是独生子,他妈又守寡十九年,就以体格说,他娇生惯养的,也受不住军队生活的苦呀!”

“那吗,你不准他去好了。”她仍然跷着光腿,躺在藤椅上。

“你倒说得容易,可不知道知识青年从军,已经成为一阵风啦,连蒋委员长的两个少爷,一个已经做到专员,一个已经是上尉军官了,都奉命首先报名,跟着就是院长的大少爷啦,部长的弟老爷啦,什么长的侄少爷、孙少爷啦,都从了军。并且说得那从军简直比啥都好,比啥都有出路,其实把青年人鼓动起来的,倒不只这些,而说的是并不在国内受训练,是直飞印度,直接受美国军官的训练,美国是民主国家,军营生活也不像国内的黑暗专制。又说只三个月,就可以编成正式军队,向敌人反攻。青年人的救国情绪是直线的,只要你一鼓动,不打算把他们领到牛角尖上去时,他们就是一团烈火,任何人都无法把它扑灭。前几年,一些青年拼着命要朝陕北跑去的,就是为了救国。由于那方面懂得青年人的心理,可以指示一条直线给人走,而我们这方面的人,却偏要把青年造成一伙老成持重的中年,不晓得利用,只晓得害怕,越害怕越要把那一团烈火设法扑灭,于是什么残酷手段都使用出来。这几年里头,真不知糟蹋了多少性情真挚的好青年!未来的国家社会所受的损害不说了,你光看近两三年来的抗战,打成了个啥样子,人气越打越淡,人心越打越冷,社会打掉了头,无论何人只顾打自己的算盘,还亏了一些报纸昧着良心说我们是越战越强,到近来更因为罗斯福总统拉了我们一把,一些人简直喜欢昏了头,没名没堂的喊着我们是四大强国之一!但是我们平心静气想一想,欧洲的反攻,别人已经打进德国边境,俄国这面,更是打得有声有色,太平洋上,光靠美国独立撑持,也打到了菲律宾,东北已经动手被炸,眼看着日本本土也快要着B-29的光顾;可是我们哩,长沙失了,衡阳失了,宝庆失了,这两天,桂林、柳州又看不保,这还好说越战越强吗?还有脸面冒充四强之一吗?到了这样紧急时候,才在训练新兵准备反攻,也才知道利用青年人的热情,也才听了美国人的指教,不再害怕知识青年,也才容许他们去走救国的直线,啊,说起来,真对不住国家呀!但是,青年人闷了这几年,眼看着死气沉沉的一张厚幕,一下子揭开了,可以听凭他们呼吸行动,听凭他们去找自己本就欢喜的道路,你想,我们有好大本事能去阻止这一阵风?何况从政府起,还加劲地在鼓动!我自己想了几天,实在没有那移风易俗的力量,凭良心说,我倒赞成的成分多哩!”

唐淑贞觑着两眼,只顾抽烟,一直静静的等他住了口后,才哈哈一笑:“你的大讲演发表完了没有?”

“大讲演?”他大睁着一双相当机灵的眼睛:“啊!哈哈!……原谅,原谅!”

“倒不怪你!……你搞惯了,不管在啥地方,也不管是啥子人在听。……不过,我倒要劝你总该留点心!我前头那个也是这样的脾气,管你啥子人,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只他一个人唱,把人得罪了,还不明白。”

“是的,我相信你的话。历年来,就因为无心之言,得罪的人太多了。我也知道自己的脾气,所以只好在目前这个小环境里生活,大家都晓得,我纵说错了话,尚不至于惹是生非。要是掉一个环境的话,……”

他于是想起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也在这个星期里,他接到他一个老学生的信,要聘请他到下川南一个偏僻县份去教书。那学生并不是他怎么得意的门生,以前在中学读书时,也并不是成绩怎么好的学生。不过这学生相当活动,直到去年在重庆一个什么中央办的而不直属于教育部的大学毕业后,到成都来时,凡以前毕业同学和学校里略有声名的教习,全被拜会亲候,而白知时因也在公园茶馆里和玉珍园的酒席上道谢过他两次,并且很受过他一番照例的恭维,这在师生关系上说起来,真是不寻常的关系。于是白知时对这老学生就不由的誉不绝口,认为在目前这种人情硗薄的社会,起码也算得中流砥柱了。到今年春季,忽然从报上看见各县中学校长更动题名,他的这个了不起的学生居然被发表了他那县里的中学校长,他只好拍桌赞叹:“好快,好快!……到底英雄出少年!……”继后,就常常在报纸的那县通讯上,看到他的名字;很活动,也很响亮,又是什么三青团的书记,又是什么调查会的委员,总而言之,三个月不到,光是官衔就有了五个,而且照规矩说,非很有资格的士绅,非在社会努过多年力的人们,是不容易爬得到的地位。就是这个非同寻常的学生,平日也偶尔通过信的,忽然来了封挂号信,在几句客气话后,就直率叙明,要聘请他到那中学去教书。条件优厚,不任管理,只教十六个钟头,致送一个半专聘,去的旅费在外,学校供应食宿。并把那县的生活费用,录列一单附上,看起来,只穿的一项贵点,其余,无一不比成都便宜到五倍以下,而尊师米,还是以五十几斤的老秤为一斗计哩。这颇打动了白知时的心,同时又知道因为那县过于僻远,凡性情不很沉着的人都不肯去,就去,也住不久;都说要安心发财的,倒可以去,太黑暗了,看不惯。他哩,教书教到现在,已渐渐糊涂起来:尽如此受苦,尽如此挨穷,不知到底为着何来?总之,既不能改行,同样是敷衍钟点,同样是误人子弟,到不如趁着还未饿死,还有气力,就着本行,抓他妈的两手,不害人,不犯法,良心问得过,而养老之资也可望作部分解决,比较之下,何乐而不为呢?这是为的利,他想走。

就这时候,他的本县奉命成立临时参议会,说是准备民主了,不能不有个像民主设置的议事机关,如同国防最高委员会的参政会样。这事,在许多大员们的口头说了颇久了,也同结束训政似的,一味的是大员们极愿意干,而且也拼命的在干。然而老是百姓们不听话,叫他们自治,他们不,叫他们自理,他们也不,老是赖着大员们管、卫、教、养,害得大员们被盟邦指摘,竟自不客气地说,虽是什么近代圣人手订的,总之近乎什么叫法西斯的制度,要是不改来像我们样,那我们只好不帮忙了。啊也!不帮忙,这怎么可以呢?于是只好咬着牙巴,叫大员们不要太过劳,赶快,赶快,设法把民主表现出来,于是才又换过嘴巴,从大员们起就拼命喊将起来:你们该民主呀!我们累了二十年,你们还不民主么?从此,管、卫、教、养都是你们的责任,你们敢不民主吗?如此一逼,谁敢不奉命民主?好多县的临时参议会,因才无计奈何的组织起来。

虽说有所组织,到底百姓们还是关在黑漆桶内在受训。所受的,仍是被管、被卫、被教、被养,一年加紧一年的那一套,不但手脚训得痹麻,即神经也冥顽不灵了。“怎吗!要民主!却没听见说过!可是地头上出的?好多钱一斤?要是重庆买得出,我们就凑钱去买来缴了罢!想来也同征实,征购,拉壮丁,过分消费税一样的新花样,不奉命行事,要犯法的!”于是,各县都由执政执党执军的人代了表,纷纷向重庆去采买,重庆的货有限,才采买到成都,而白知时虽不时兴,到底离故乡已久,一切情形不明,又因教了很多年书,可说是在另一个世界内,邈矣夫不知生民疾苦,正好提拔出来,去扛那面民主招牌。于是,便一连来了两次专使,要他回去当临时参议员。细问之下,什么权力都没有,除了举起手来喊:“赞成!赞成!”不过,也有收获,便是讣闻上可以刊出这项官衔,生虽不能利人,死却可以吓鬼。这是为的名,他倒想走,又不想走。

为名的事,他已决心不干了。但好些在省的同乡,连一伙学生在内,却要他干,他们劝他,责备他,大意是“地方上的事,要没有几个如先生样的正派人出来参加,那简直更会弄得一团糟。虽说这临时的发言机关,仍然操纵在县长大老爷手上,不能像民国元二年的正式县议会,但是到底比二十几年来,连影都没有的好,起码也稍稍可以为人民大众向政府申诉一点疾苦,纵说政府不完全听从,但总知道一点儿,此其一。设若参议会中多几个正派人支持,也比较有力量,人民大众再加以拥护,县长大老爷至少不敢像近几年来之猖狂为恶,不敢像近几年来之借着打国战为名,杀人要钱,一切以便宜从事,大大小小事情,起码也得同议员先生们商量商量,此其二。还有那般同县长大老爷一鼻孔出气的区长、乡长、保长、甲长们,平日狐假虎威,欺压人民,县长杀一个人,他们就敢杀十个,县长要一千元,他们就敢要十万元,县长保护他们,人民把他们没奈何,如其议会里再没有几个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人,那他们更得势了,人民更会被糟蹋得只有死路一条了,此其三。从挽救桑梓上着想,先生真应牺牲一切,回去服务!……”说来说去,大有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之概。

虽然县中也有一些亲戚故旧同样欢迎他回去,说是仰赖他的力量,大家也可得点好处,至不济事,也可抬一抬头,免得派款多出钱,抽丁多出人。但是反对他回去的,也从县里一直闹到成都,善意说法,是他多年未曾回去过,早与地方隔阂,“连人都认不清楚,哪能代表人民?虽说他是本县人,但听说他在成都置了产业,并安了家,已经算是外籍了!”还有恶意的攻击,一定硬派他于二十八年鼓舞民气,加强抗战力量时,加入过共产党,“一直到现在,都有左倾嫌疑,思想不纯正的人,就是国家的叛逆,其罪浮于响应敌伪!我们人民不要这种奸人来当代表,如其敢冒昧回来,我们人民一定打倒他,为国家除害,为民族伸张正气!”其次,则骂他人格卑鄙,对其已死之父母不孝,对其孀居之胞妹不悌,读书时则逢迎师长,教书时则笼络学生;甚至连他耐贫耐苦,牢守岗位,也成了他的罪过:“连切身问题都解决不了,怎能望他解决人民的问题!”这么一来,自然更坚定了他不干的决心。

但是为了多得几个薪水的事,却令他徘徊起来。如其不有续弦问题,他倒早已接聘,对于成都本已生厌了,更何庸留恋?而今日尚放在心上考虑的,只仅续弦以后的利害。自己搭做药材生意的一点血本,那是不能动用,也不敢动用的,仅仅偶尔透支一点红息,贴补每周教三十四小时而收入的不足。未续弦前,安贫不安贫,自己尽有颇多的自由,然而有了老婆,并有了儿子呢?他虽没有过儿子,但有过老婆之累的,添一张口的吃已恼火了,还又添一个身子的穿,算一算,全部收入,断难两者兼顾,何况还有一个现成儿子的教养?到那时,乌龟王八且有非当不可的苦处,哪还说得上安贫不安贫的自由!虽是唐淑贞曾坦白表示过,她的一切穿吃嗜好,和高继祖的一切教养费用,全行自了,不要他出一个钱,甚至于他的衣食住行,也连带解决,不要他再操心,“教书多辛苦!你已快五十的人,还能支持几年?一个月收入几文吃不饱饿不死的钱,不够我的纸烟费,不如爽爽快快的丢了它,趁着我手顺,帮我跑跑安乐寺,老老实实发一笔国难财,享几年福罢!”话是这么甜法,他倒更其不放心起来。

“她图我的啥,一个没有前程,没有发变的教书匠?我又有啥子特长打上了她的眼?将来又以啥子方法抓得住她的心?”他先是自卑的这样寻思。其次,再深一层想:“如今的世道不像从前;男女间的离合太容易了,社会也看惯了,不稀奇,法律也没有保障,就是有地位的人们,也可时而结婚,时而离婚。妇女们见异思迁的更多。今天是高太太自动选上了我,不但无条件的嫁给我,甚至还愿意供养我,倒好,说不定算是我的老运亨通。但是高太太还年轻啰,虽然吃一口鸦片烟,模样也不算怎么动人,可是我没有同她有过什么了不起、拆不开的关系,像年轻人讲的啥子恋啊爱呀的,假使她一旦不高兴了,要换个口味,她是很容易办到,只须向人略微示个意,自然就有希图钱,希图人,希图当现成老子的人们去巴结她,勾引她,而且只要比我稍为随便一点,比我漂亮一点,比我年轻一点,比我有办法一点,都有真资格的;何况现在人心不古,像这样甘愿检便宜的男子,岂少也哉!到那时,我却怎么办呢?不答应她,不和她离婚,不准她胡行乱为,我能吗?我有这权力吗?如其真个再受了她的供养,再用了她的钱,那简直更软了,她有本事把我赶走,甚至可以说这些不值钱的家具衣裳全是她的,我还只能两手一拍的滚蛋,这样,我又怎么办呢?岂不一切都完了,还要受人家的讥笑,笑我没出息,笑我贪图别人的什么,着别人看穿了,才吃了亏的?声名狼藉了,还有人要我教书吗?就学生们也瞧不起呀:‘先生道我以正,先生未出于正!’我真没脸见人!但是,我那时有个几十万在手上哩,自然我就用不着怕了。有了钱,再不行,我也可以归老故乡,像什么文学家说的,隐于没人处去养我的创伤呀!……”

他把利害算得如此清楚,因才想找一个机会和唐淑贞商量一下,且不忙结婚,让他到县里去教一年书,一方面,省了在成都的许多无谓的花费,不再去透支药材生意上的红利,让它去像滚雪球般多打若干个滚;一方面,那里收获既多,而用费又轻,收一文便积存一文,再找关系搭笔容易赚钱的生意,或放点大一分五的高利贷,则一年之后,经济必有基础,然后再回来结婚,又免累了她,岂不两全其美?

此刻灵机一动,觉得机会好像到了,于是话头一转:“……不过,发感慨也看有没有可能激发感慨的对象。假使在一个极其闭塞的地方,连报纸都没有,如像雷、马、屏、峨指四川雷波、马边、屏山、峨边四县。——原编者注,如像松、理、茂、汶指四川松潘、理县、茂县、汶川四县。——原编者注。这些偏僻地方,耳所闻,目所见,全是一些平常生活中应该有的生老病死苦之类,纵说有什么你抢我夺的黑暗事情,但是与国家民族的前途无干,也不会使人动辄受刺激,那也就无甚感慨可发了!……如其我能在这种地方去过上年把的时间,你赞成不?”

“赞成!”她似乎不大明白他之所以要问她的意思样,仍然是那样半躺半坐,随随便便地答应着。

“那吗,事不宜迟,已经开学快两个月了,我这里请朋友代着课,一星期内,就得赶着走啦!”

“咁!你要走?”她才注了意,把纸烟蒂向地下一掷,猛然站了起来,逼着他的鼻头问道:“你要走!是变了卦吗?……好嘛,我不留你,去跟我妈说去!……吓,吓!还没有结婚哩,就变了心,倒看不出你啦,亏我妈还夸你是好人!……”

脸都红了,两太阳穴的青筋也全突了起来,眼睛鼓得铜铃大,是动了真气的样子。

“何必生气,我原是和你在作商量。”白知时毕竟教书教久了,还有些应付手段,也得亏大了几岁,方不致露出恐慌样子,并且懂得急脉缓受的方法,仍然有条不紊地说:“作商量,就是不曾决定,看你的意思如何。你刚才又亲口说过赞成,……我问你,为啥又赞成我走呢?”

“我赞成你走?”她倒诧异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啊!是呀!我说过赞成。可是并没有赞成你走,你不要抓到黄牛就算马!……你故意说两截话,故意弄个圈套来套我!……我们是女人家,心直口快的,哪能像你们当先生的!……你跟我说句真心话,是不是要变卦?也不要紧呀,要变卦,就趁早,免到将来闹笑话!……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哟!”

她不等他说真心话,她的看家本事就拿出来了,也是一般女人的看家本事:满眼眶的泪珠,一面孔的可怜容色。

他还敢说真心话吗?同时,也看清楚他已不可能再有意志和行动的自由。他自然不免有点悲哀,但他一回忆到发妻未死之时,他又何尝有好多自由,“结婚不是恋爱的坟墓,实是自由的坟墓!”不是他曾经说过的名言吗?他的发妻不是也一样叹息道:“光是抱怨你自己失了自由,你就不替人想想,人家又哪样不在将就你,体贴你,人家又有好多自由?就说吃饭罢,我们从小起,就只一天两顿,夜里打二更时端碗抄手面消夜,匀匀称称的,吃得多舒服!但是一嫁给你,就不能不依随你吃三顿干饭。早晨下床就做饭,连头都来不及梳,晏了,你要吵,说是赶不上学校钟点;天不等黑,就吃夜饭,晏了,你也要吵,说是累了一整天,肚子饿得难过。其余的不说了,你想想,人家又自由了些啥子?若果都要照常的自由,好嘛!你吃你的三顿干饭,我吃我的两顿饭一顿点心,只要你舍得费用!……”结了婚就不能自由,乾造如此,坤造也一样,大家都要损失些自由,大家也才能心安理得的相处下去,这是人理上的相对论,诚足悲哀,但悲哀也不是绝对的呀!

不过许多道理绝不是此际能向唐淑贞女士说得明白,而使她完全理解得了。还是用了些戏剧行为和言语,才把这一场误会解释清楚,第二个问题只好就此搁下,以不了了之。唐淑贞也让了步,不一定要他改行去跟她跑安乐寺,并答应他,学校薪水能积存整数时,交给她去做生意,另立帐目,赚了归他,蚀了赔他。问她为什么要如此要好?她先是笑笑地说:“爱你嘛!”然后才解释说:“有啥稀奇!因为你人好,又是造造孽孽的一辈子,既决计嫁给你,怎吗不替你作个长久打算?你们老酸,动辄绷硬铮,好像吃了老婆的饭,使了老婆的钱,就了,没脸见人了,以后老了,还是在使自己的钱,或者连饭钱都算还老婆,不是就快活了?也不再想啥子别的心思了!”啊也!这是结婚定了的作法!那,第一个问题,还有什么考虑的余地?

现在,自然又回到第三个问题。

白知时一再表明他内心的矛盾:他是绝对赞成知识青年从军的,他在几个学校里作过不少的义务宣传,比什么兵役部次长、成都市市长说得还透辟,还富于刺激性,弄得校长们有苦说不出。但他却又不愿意自己的亲外侄去牺牲,因为这太自私了,又过于矛盾,他不能正面去禁止黄敬旃,须得用一种什么无害的秘密手段才好。

“那只有把他关起来,不准他去。”女的说法还是正面的,硬性的。

“这不好,会引起反感的。”

“你总有个打算呀!”

“我想去找那几个负责检查身体的西医,都是熟人,可以说私话。请他们证明他有肺病……”

“对嘛,只怕医生们不答应。”

“惠而不费的事,有啥不答应?不过……”

高继祖的声气已在隔壁正房里喊:“妈呀!”

“做啥子?我在这边!才放学吗?”

“妈呀,你说今天去看电影《泰山凯旋记》呢?……”小皮鞋的声音一路跑了过来。

“今夜我却不能陪你们去,我要去找医生。”

孩子已跳了进来,赶快揭下童军帽,向白知时鞠个躬,便奔到她妈跟前:“我看了广告,智育是六点,蓉光是六点半,你赶快过瘾,我喊外婆快点弄饭吃,我们去看蓉光,好不好?”

“今夜白先生有事,不能去,我们明夜去看。……吓!明天是星期六,夜里不复习,更好啦!”

“不好,你许了我的今夜去!……”

“你们去好了。明天下午,我还要出去找人,今天晏了,找不到几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