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架涂有红膏药商标的轰炸机已经掉头向东方飞去,被九十六具马达在湛碧长空中扰动的热浪已慢慢静止下来。向天上望去,那渐飞渐远小得类似蜻蜓的黑影,好像并未遗留下半丝痕迹,悠悠然的几朵白云还不是那么悠悠然!

一条甚为偏僻的水沟,曲曲折折的打从一片丘陵起伏的地带上穿过;沟的两边都是枝叶茂密的桤树,树下不到两尺宽的泥沙土,再外便是水稻田了。

在十来丈外,你断猜不到平日连狗都不要来的水沟边,此刻竟蹲的坐的站的躺卧在泥沙地上的公然有十多个人,而且男女老少全有,工商学绅也全备。

当飞机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盘旋着像一群老鹰时,这十多个人恰也像躲避利爪的鸡雏,心脏是那样的跳动,神经是那样的紧张,每一双眼睛都亮得像宝石,每一对宝石都将其冷森森的光芒,从枝叶隙间射出去,一闪也不闪的随着那老鹰的踪影而移动。

左近的高射炮发威了,砰呀訇的咆哮着,响声确乎震耳。令人一面感到抵抗的力量不但真的在长大,而且与过去几年比起来,还真的长大得很快。过去几年中,这周遭十多方里内,令人想听一声高射炮响也不可能。不过,那打在空中,变成朵朵云花的炮弹数目并不甚多,而且好像并不如飞机那么高,这又令人一面感到我们的家伙还是不行,并不如报纸所载欧洲战场的高射炮动辄构成一片火网,把敌人飞机打得落花流水样的那么威武、那么有效力;倒不如简直没有,简直像过去几年中,到处静悄悄的,还免得多一样增加恐怖气氛的声音。

本来,当马达轰轰隆隆越响越近之际,整个大地好像全死僵了;人们也需要这样的静,仿佛有了绝对的静,才经得住炸弹的杀伤。甚至连桤树上的鸣蝉,人们都要丢些石头土块去勒令它噤声。一个出世不过十五个月的小儿,大概被地上的大蚂蚁叮了一口,忽然啼哭起来。于是好几双眼睛都恶狠狠地射过去。年轻的妈妈,如同犯罪样,连忙把小儿揽在怀里,一面拍着诓着,一面解开旗袍纽扣、汗衣纽扣,当着陌生人的眼睛,把那白馥馥的奶房扯出来;而在旁边蹲坐着的那个当爹爹的男子,油然眉头紧皱,摆出一面孔的不自在。

飞机在高空兜了几个大圈子,好像找到了要轰炸的目标,直向北方飞去后,那光是发威而看不见丝毫效果的高射炮才寂然了。桤树荫下恐怖的感情,也才随之松弛下来。

一对偎坐在逼近流水边上的少年男女,首先就是几声清脆的哈哈。

靠树身坐着一个约有六十年纪的老头儿,把一根象牙嘴挺粗挺亮的叶子烟杆的白铜斗,向另一根树根上啵啵啵地敲了几下,似乎表示他的抗议。一个面容和蔼的老妇人,穿一件老式的玉色麻布衫子,那一定是他的老妻、颇为惶惑的把他瞅着、像是尚不明瞭他抗议的真意,是不该笑吗?还是不该挤坐得那么亲热?

一个十五六岁,扎了两只短发辫的姑娘,则起一双大眼,低低说道:“管得人家的,爷爷才是哩!”

北方一阵大响,地面似乎有点动弹;因为相当远,到底不如左近的高射炮那么震耳,那么惊人。

一个在中学校教理化的中年人,登时就站了起来,把两膀向空举起,叫道:“过了关了!”

年轻妈妈也不怕她男子皱眉了,仍然把孩子放在地上,赶快扣上汗衣。正待扣那件标准布旗袍时,才发现一个四十年纪,全身蓝绸汗衣裤,肥头大耳,头发剃得精光的汉子,正眯着一双水泡眼在品评她。

既然当了妈妈,而又生长于如此时代,自然没有害羞的道理;只微微感觉到那涎眉吊眼的样子,未免有点讨厌。但是在跑警报当儿,被人留心关切,总比受冷淡待遇好得多,怎能不摆点好面孔给人呢?她本已脸上一烧,正掉过头去要向她男子说什么,忽又回过脸来,举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那好心肠汉子微微的笑了笑。

原来那汉子所关切的才是她的孩子:“地上虫多,孩子放在地上不好。……你太太嫌累,我倒可以代劳抱抱。……”

当爹爹的男子正和两个自己声明是木工身份的人在说话。

“今天不晓得炸的哪里?”

“说不定在城里!”是一个姓卢的说。他穿了件相当像样的毛蓝布中山装,领口敞开,露出一件洗旧了的绿色线背心;下面是赤脚穿了双新黄皮胶底鞋;一顶旧的灰帆布考克帽考克帽,即太阳盔。——原编者注扬在脑后;一口重庆腔,若不说话,你一定会猜是下江逃难来川的,尤其是口里那两颗金牙齿,和不时拿在手上的那只硬木烟斗,以及一盘很旧的带尺。

他的伙计是新繁人,倒是十足的土装束,粗手粗脚,麻耳草鞋,挥着一把纸壳扇,背上还背了一顶土制草帽;头发也是剃得精光,看起来并不像那位留有拿破仑发式的海派木工狡猾。他姓骆。

但是那姓卢的说了之后,却连忙向他请教:“骆哥,你说是不是?”

姓骆的只是唔了一声。

“若是在重庆,我真敢写包票,只要炸弹一落地,我有本事立时立刻就给你说出来是哪处挨炸了。”那姓卢的天生是个爱说话的,还接着说道:“格老子,成都这地方硬不同!像‘七·二七’那天,我在少城红墙巷老文家里。他妈妈的,隔两条街就挨了他妈十来个炸弹!……嗨!那声音才并不凶,跟打闷雷一样。……后来,炸新津飞机场,格老子,你硬不信会是隔了他妈百多里!我在武侯祠那带,……嗬!连窗格子都跟他妈震下来了!……骆哥,你哥子如其到了重庆的话……”

年轻妈妈笑道:“莫劳烦你,娃儿又沉又热,让他凉一凉儿好。”

“听腔口,你太太好像是南路人?”那汉子这样问。

“我们是彭山青龙场……”

“哦!青龙场,那倒是个好地方!”

“你先生去过吗?”

“怎没去过?就是今年,还去过一次,到同益去买碱。……”

“同益曹达厂吗?”

同益曹达厂虽不算大,但牌子很老,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不但青龙场的人提起它来,觉得是桩光荣的事,就是彭山全县人也把它认为是本县地方的新工业之母,虽然就在彭山县城外,近几年还新成立了另一家碱厂,几乎是同益的生冤家死对头。

因此,年轻妈妈才越发同那汉子谈得拢了,俨然将其当做了他乡的故知。

中学教习身边有两个穿麻灰布制服,打着青布绑腿的高中学生。一个很年轻,看来不过才十七岁,高高的、瘦瘦的,态度很是胆怯。当那抱怨爷爷多事的小姑娘好奇的多看了他几眼时,他已通红了脸,时时低下头去,拿指头在泥沙地上胡划。另一个身材很矮,骨骼粗大,全身肌肉充实得像一条小牯牛,大脑袋上也戴了一顶青哔叽的,时下流行的“指天恨地”式的制帽,虽然崭新,不仅汗已浸透,而且显得一张面孔更大更糙更老。整个说来,实实不大像一个读中学的学生。据他投考的初中毕业凭照上算来,应该是十九岁,但是天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一般同学都唤之为老大哥,似乎连这位已有资历的理化教习也未必就长了他好多。

他是江油人,是今年春季才上省投考进了一个高级中学。同学们都知道真个考的话,他再读三年初中,也未必有考取的希望;英文、数学几乎是零分,已经读到第二学期了,似乎还没有入门;国文哩,还好,能够写出百多字的文言文,工架还老练,别字也不多,只是不会作语体文,而其所以能够考取上者,据说除了得力他这位同乡的理化教习之特别吹嘘外,还得力投拜到军事教官和训育主任两位先生的名下,先作了一个月的私塾弟子之故。

因为世故相当深,不但一般年轻同学都能与之相处得好,不但师长们都能另眼相看,便是小工杂役校警等,也很恭维他,说牛维新先生真大方,会使钱,你就多弄他吊儿八百,他也满不在乎。

其实他脾气也真好。老实说,简直就叫没脾气。凭你怎么惹他欺他,他总是笑嘻嘻的让你,有时还假装不晓得。谁也知道他气力极大,还能够打几拳,有人说,七八条大汉未必打他得倒,可是谁也敢于揍他几拳,相信他不会还手。

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果真如人们猜的:是个犯了事的乡长吗?是个通过匪的袍哥吗?是办过小学而再求深造的绅粮吗?全没有人知道,除了他同乡,这位理化教习白知时一人外。

姓卢的木工始终说不到本题,即是说今天的敌机轰炸了哪里。姓骆的木工老不开口。而那个当爹爹的人乃转而请教到白知时:“你先生可晓得炸的是哪里?”

那个穿老式玉色麻布衫子,一味念佛号喊菩萨保佑的老太太,忽然接口说道:“明天报上总有。”

白知时把顶旧棕绿草帽当扇子扇着,哈哈一笑道:“报上有吗?”

当爹爹的那人问:“敌机硬投了弹,全城几十万人跑了半天警报,千真万确的大事情,难道不载?”

“我并没说报上不载……牛维新,你说哩。”

牛维新先拿眼把众人一扫,然后很正经地回说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先生并没说过报上不登载的话。”

“唉!你不明白我的语意。”他习惯了在讲堂上的动作和口吻:“黄敬旃,你说。”

黄敬旃还在地上胡划。抬起头来,又拿手把那顶“指天恨地”的制帽一掀,迟迟疑疑地道:“先生说的是……是……”

好像那小姑娘噗哧一笑。

黄敬旃的脸又红了,怯生生的眼睛一瞬,急忙道:“哦!我明白了!……”可是说不下去,连眉毛骨都红了。

老太爷把叶子烟杆在地上一顿,微笑道:“这位先生的意思,想是说,报上一定不会登得很清楚的?……”

“是呀!永远是敌机窜入市空,我方早有准备,敌机被我方密集高射炮火射击,不敢久留,仓皇投弹而逃,弹落荒郊,我方毫无损失!……永远是这机械的八股新闻。你们说,能确实知道炸的哪里?我们到底损失了些啥?到底死伤了人没有?敌机飞临成都市空,从宜昌以上的人,大半都晓得,是不用说的。弹落荒郊,毫无损失,这只好骗我们自己。其实,永远骗下去,又何曾骗得倒呢?说是骗日本人吗?更笑话了!”

当爹爹的那人乐得跳了起来道:“着!……着!……你先生快人快语,我也常是这样怀疑。比如重庆‘六·五’大隧道惨案,明明闷死了三千多人,第二天中午,有人听见日本广播,早已把确数报出了,我们的报纸却说只闷死了七百多人,有的还三翻四复地说,七百人中还有多数自己缓过气来走了。真是只好骗鬼!你先生没见那景象才惨哩!……”

“你先生那时在重庆吗?”姓卢的木工兴奋地说:“唉!说起来,我还几乎在数哩!……”

年轻妈妈忽然叫了起来道:“请你莫说罢!我的先生不也几乎在数吗?那时莫把我焦死了!好容易才把他找回来,如今想起,还会打抖,真是亏了天王老爷有眼睛!……”

她连忙把孩子重新揽在怀里,并拿脸去揾着那红冬冬的小腮巴,非常母爱地说道:“乖儿,乖儿,……我的乖乖!……哪能有你哩!……”

和她搭白的那个又黄又胖的汉子,却木木然地说道:“这有啥!乱离年间的性命,哪个不是捡着的?除非你是委员长!……这惨案虽是听见说过,到底不如身临其境的说得真概,你两位说说看。”

年轻妈妈仍然叫喊道:“莫说呀……难为你们!”

老太太也道:“当真不要说。那样凄惨的事。……阿弥陀佛,人心都是肉做的!听一回已经够了。阿弥陀佛,……哪里还去找地狱!”

白教习把右手一挥道:“在目前的境地,的确不好再说,何况太太们的神经已是受过刺激了的。我们还是来讨论本题:今天到底炸的哪里?”

姓卢的木工接着说道:“自然在北方。骆哥,你说是不是?”

“在北方,那何消说。我们要确实晓得的,到底在北门城外吗,还是在城里?”

老头子道:“这颇难说!几十架飞机,投的炸弹一定多。远哩,地面都有点震动,不甚远哩,声音又不很大。”

姓卢的木工又抢着说:“声音大,倒不一定很近,‘七·二七’那天……”

那又黄又胖的汉子把手上的篦丝潮扇连扇了几下道:“有啥研究头!等解除了,进城一打听,不就一清二楚了?”

白知时笑道:“这是英国人的精神,也是美国人讲实验的方法,但是答案不完全。我们为啥要研讨?就因为我们等不得进城打听。……”

那小姑娘仰面说道:“这容易啦!我们朝北方看看,天上没烟子,定在城外老远没人家的地方。”

黄胖子眯着水泡眼哈哈笑道:“对的,对的,我全体赞成!”

小姑娘好像生了气,回头去瞪着他道:“稀奇你赞成!”

“拐了吗?”

“赞成就赞成,你一个人,为啥算全体?不是安心挖苦人?”

“你这小姐倒会挑字眼!我们生意人,一根笋就是这样说的,别的人倒没批驳过我!”

白知时向老头子道:“这小姐脑经作者认为思考是脑部神经在起作用,故写作“脑经”为正,写作“脑筋”为误,其作品均依此说。而1981年版《李劼人选集·第三卷·天魔舞》均作“脑筋”,今依作者原意改作“脑经”,下同。——编者注倒细,读中学了罢?”

“要是学校不疏散得太远,已经初中毕业,该进高中了。”

老太太接着道:“你先生不要见笑,也是我们把她耽误了的。他父亲是有病的人,经不住在成都受惊恐,是我主张送到遂宁乡下他丈人家去养病。他哥哥又考上空军,到昆明去了。家里没一个人,只我同她爷爷,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有两三个用人,不是自家亲骨肉,怎说靠得住的话,所以才把她留在身边的,不然,是应该跟着学校到彭县去的。”

“还年轻,不算耽误。……啊!还未请教贵姓。……让我先自己报个名罢!……”

那黄胖汉子连忙附和道:“是啊!不因今天跑警报,大家怎能无缘无故聚在这一块?可见都是命中注定。大家通个姓名,将来萍水相逢,也算故交了。我也学白先生的样,自家报名,贱姓先……并不是针线的线,是先生的先,先后的先,……”

年轻妈妈首先表示惊异:“这姓好怪呀!”

“不怪,不怪,只是稀少得点。你们没到过眉山吗?那里有个地名叫先滩,本地人又读变了音,叫旋滩,其实就是敝族的姓,……”

“那你是眉山人了!可你的腔口又不像?”

“也算眉山人,也算成都人,我家在这九里三分九里三分,旧时成都从东门到西门的距离,这里指成都域区。——原编者注已住了两三代人了。我们做生意买卖的,哪里好哪里住,比如舍间家小现刻因了疏散,就在郫县安德铺落了业,只我一个人在城里做生意。将来洗手回到安德铺,不又算郫县人了吗?”

当爹爹的那人接着问:“尊号呢?”

“这年成将本求利的人,还敢开号头?有号头就有帐簿,那才打不清的麻烦?啥子印花税啦,营业税啦,所得税啦,过分利得税啦!还有啥子商会会款、同业会派款、牌照捐、房捐、马路捐、救国公债、美金公债,这一大堆不说了,光是一月一次的慰劳费、壮丁费、义务保安费、棉衣献金、鞋袜献金、飞机献金、祝嘏献金、就可以把你几个血本弄得精光!像我们能有好大的本钱敢开号头?”

姓卢的木工笑道:“那你是包袱客了,一个钱的捐税不给,光是净赚,格老子才安逸呀!”

“你才说得轻巧,不给一个钱的捐!你问问看,到处是海关,这样照从价抽百分之二十,那样又照从价抽百分之十五,只要你一捆竹子从东门进城,从南门出城,包你上个百分之三十。并且还由他杂种们估价,又没有一定的把凭,说你值一万块钱,你就得该他三千块。这样的年成,做生意买卖简直是犯罪!像你们作手艺的倒好!”

“好吗?你没有钻在这一行里来!格老子生活好贵哟!工钱是挨的,不能月月涨。生活哩,像长了翅膀在飞!摊派献金还是有我们的份,不加入工会不行,加入了,还有啥子强迫储蓄啦,团体保险啦,党费啦,团费啦!格老子一月几个牛工钱,光是吃饭就成问题。还是你们做生意的好,怕他捐税再重,水涨船高,货物卖贵点,还不是摊在我们这些买主身上了,有卵的亏吃!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有啥好人!格老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妈的政府是大强盗,你们就是小强盗!”

“能够算小强盗又好啰!你晓得不?限价又来了。货物的成本已高,捐税又重,还要限定你的卖价。卖哩,再也买不回来了,不卖哩,来查你,说你囤积居奇。经济检查队就是你的追命鬼,好恼火哟!做生意!你还说水涨船高不吃亏!”

当爹爹的那人笑道:“你们吵些啥?国难期间,哪一行不在牺牲,这些牢骚不发好了。我是问你的名字,你却扯了这一长篇。……”

“原来你问尊号?哈哈,我听成字号去了!……我名字叫长兴,草字洪发。……说起来倒像号头,其实是名字。你先生呢,倒要请教?”

“朱乐生。”

“恭喜在哪里?看你先生模样,像是一位机关上做事的。”

“倒是在一个机关上服务。只是个小公务员,挣钱养家罢了,说不上别的。”

先洪发看不出他那神情,油然追着问:“到底是哪个机关?”

“说出来你可别多心,就是在税局里做事!”

“啊也!真正失敬!朱先生!……”他又赶紧站起,必恭且敬地鞠了一躬:“万想不到你才是我们的管头!……咳!朱先生大人大量!……不知者不为罪,……有啥不好听的话,包涵包涵!……”

顿时,几个人的面孔似乎都有点故意在微笑。本来甚为和谐的空气,好像起了棱了。也没有人想起挨次去请教坐在水边,挤得甚紧的那一对人的姓名家世。而那一对,仍然不瞅不睬,各自叽叽喳喳,俨然是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白知时也故意作了个不相干的脸色,向他两个学生说道:“何小姐刚才所说的话,理由是有,但是不充分,我们能不能给她补充一点?……尽管发表,借此测验一下你们的脑经,……何小姐,我先声明,我们并无恶意。真理是越研讨越明白,……老太爷,你也同意?”

老太爷老太太自无话说,牛维新板起一副粗糙而又宽大的面孔,也丝毫看不出他有说话的动机。

白知时瞅着黄敬旃道:“你说说看。不要紧的,快要二十岁的人,别太腼腆了,显得没出息。”

黄敬旃先红了一回脸,连那何小姐的眼光都在督促着他,好像太不好意思了,反而拿出了拼命的勇气,猛的站了起来,很庄重地说道:“倒要请先生勾一个范围。”

“又不是学期考试。”

“却不明白先生要我补充的是哪几点?”

“并没有几点,只是说日机炸弹投下,是不是起了烟的就在城内?而断定其在城外者,以其炸弹投落在无人家处,因无烟子可睹故!”

何小姐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你批评一下对不对?”

“不对!”黄敬旃自己都不相信何以这样直率地就说了出口。

白知时道:“理由呢?”

“日本飞机成群结队地来,我们只有高射炮抵挡,但高射炮有限,日本飞机为啥要把炸弹投在荒郊?……”

“这可算是第一,即是说必要把炸弹投在目标上。但目标不一定就是房子,是不是?”

“是的,比如飞机场。”

“照几年来日机轰炸机场的例子,跑道倒不一定是第一目标。其第一目标为何?”

“是飞机。”

白知时笑道:“你要想到我们的飞机,不是早跑了警报了吗!停在机场上挨炸的,不见得瞒不过日本人的眼睛。那吗,他顶要摧毁我们的是啥?”

又把黄敬旃问住了,恰像在讲堂上口试时那种窘态。

何小姐突地跳了起来叫道:“我全懂了!他们要炸的是汽油,汽油是有烟的,你不过要说有烟子起来的地方,也可以是在城外!”

这连她的婆婆也拍手笑道:“对呀!对呀!学生到底不及老师!”

轮着何小姐红起脸来了。

白知时微微笑道:“不然,还是她脑经活泼些,你只看我的这位高徒,……不过,还有哩,就不起烟子,也不能断定就不是城内被炸,你再补充一下看。”

那姓卢的木工正待乘机表白一下:纵在税官跟前,他也不在乎,骂了政府做强盗,总不能算是抗税。于是就抢着说道:“格老子,这个,我又懂了!‘七·二七’那天,他妈的一百零八架敌机,炸弹像大白雨样,炸垮他妈的好多房子,格老子亲眼所见,并没有一处起火。”

白知时转身去,把他肩头一拍道:“朋友,你这证明真有力,可打八十分。但是,你再说明那天为啥不起火的原因,就可得其余二十分了。”

“我啷格晓得!”

税官朱乐生也乐得把气氛转变一下,免得连自己都拘束起来,插嘴道:“我替他挣这二十分罢,白先生。”

“一定给你,请你说。”

“我说,那天日机投的全是爆炸弹,没有烧夷弹的原故。”

“正是哟!……这样一来,何小姐的一句话,才算正反两面的理由都有了。”

老太爷已经把一只装叶子烟的皮盒子摸了出来,一面笑道:“话倒说得好,到底炸的哪里呢?还是不晓得!”

白知时道:“理论有了,再加以观察,总可知其大略。……这地方较为隐蔽,眼界不够大,到右边高坡上一望何如?”

年轻的朱太太抱着孩子先起身道:“怕也快解除了,不如慢慢走着,从这儿到马路还有一大段小路哩!”

先洪发忙眯着水泡眼道:“把少少交给我抱罢,你太太空手好走些!”

他到底还能抓住献殷勤的机会啊!这个善于投机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