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岳吾爱:

今天同时收到你的两封信,充满了异样的情绪,我不知将如何来开口吐出我心上欲说的话。这重重伤痕的梦啊,怎么如今又燃烧得这般厉害?直把我套入人生的谜里,我挣扎不出来。尤其是我的心被惊动了,“何来余情,重忆旧时人?这般深。”这变态而矛盾的心理状况,我揭不穿。我全被打入深思中,我用尽了脑力。我有这一点小聪明,我未曾用过一点力量来挽回你的心,可是现在的你,由来信中的证明,你是确实的余烬复燃了,重来温暖旧时的人。可是我依然是那么的一个我,已曾被遗忘过的人,又凭什么资格来引你赎回过去的爱。我虽一直不能忘情,但机警的性格指示我,叫我莫呆。故自十八年的夏季,在去沪车上和你一度把晤后,我清醒了许多,那印象种的深,到今天还留在。你该记得罢?那时我是为了要见你之切,才同你去沪的,那时的你,你倒再去想一下。你给我的机会是什么,你说?我只感到空虚,我没有勇气再在上海住下去,我只好偷偷的走,那淡漠,我永印上了心。好,我唯有收起心肠。这是你造成我这么来做,便此数年隔膜,我完全沉默了。不过那潜藏的暗潮仍然时起汹涌,不让它流露就是了,只是个人知道。不料这作孽的未了缘,于今年六月会相逢于狭路,再搅乱了内部的平静。但那时你啊,你是复原了热情,我虽在存着一个解不透的谜,但我的爱的火焰,禁不住日臻荧荧。而今更来了这意料不到的你的心曲,我迷糊了,我不知怎样处置自己,我只好叫唤苍天!秀岳,我亦还爱你,怎好!

我打算马上到上海来和你重温旧梦。这信夜十时写起,已写到十二点半,总觉得情绪太复杂了,不知如何整理。写写,又需要长时的深思,思而再写,我是太兴奋了,故没心的整整写上二个半钟头。祝你愉快!

(李得中

十一月八日十二时半)

吴一粟在读信的中间,郑秀岳尽在地上躺着,呜呜咽咽地在哭。读完了这一封长信之后,他的眼睛里也有点热起来了,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向地上在哭的她和沙发上坐着在吐气的他往复看了几眼,似在发问的样子。

大约是坐在沙发上的那男子,看得他可怜起来了罢,他于鼻孔里吐了一口长气之后,才慢慢地大声对吴一粟说:

“你大约是吴一粟先生罢?我是张康。郑秀岳这娼妇在学生时代,就和我发生过关系的。后来听说嫁了你了,所以一直还没有和她有过往来。但今年的五月以后,她又常常写起很热烈的信来了,我又哪里知道这娼妇同时也在和那老朽来往的呢?就是我这一回的到上海来,也是为了这娼妇的迫切的哀求而来的呀。哪里晓得睡到半夜,那老朽的这一封污浊不通的信,竟被我在她的内衣袋里发见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说到了这里,他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回转头去,更狠狠地向她毒视了一眼,他又叫着说:

“郑秀岳,你这娼妇,你真骗得我好!”

说着他又捏紧拳头,站起来想去打她去了,吴一粟只得再嚷着“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而把他按住坐了下去。

郑秀岳还在地上呜咽着,张康仍在沙发上发气,吴一粟也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立着,沉默着,对电灯呆视了几分钟后,他举手擦了一擦眼泪,似含羞地吞吞吐吐地对张康说:

“张先生,你也不用生气了,根本总是我不好,我,我,我自失业以来,竟不能够,不能够把她养活……”

又沉默了几分钟,他擤了一擤鼻涕,就走近了郑秀岳的身边,毫无元气似的轻轻地说:

“秀,你起来罢,把衣服裤子穿一穿好,让我们回去!”

听了他这句话后,她的哭声却放大来了,哭一声,啜一啜气,哭一声,啜一啜气,一边哭着,一边她就断断续续地说:

“今天……今天……我……我是不回去了……我……我情愿被他……被他打杀了……打杀了……在这里……”

张康听了她这一句话,又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你这娼妇,总有一天要被人打杀!我今天不解决你,这样下去,总有一个人来解决你的。”

看他的势头,似乎又要站起来打了。吴一粟又只能跑上他身边去赔罪解劝,只好千不是,万不是的说了许多责备自己的话。

他把张康劝平了下去,一面又向郑秀岳解劝了半天,才从地上扶了她起来。拿了一块手巾,把她脸上的血和眼泪揩了一揩,更寻着了挂在镜衣橱里的她那件袍子替她披上,棉裤棉袄替她拿齐之后,她自己就动手穿缚起衬衣衬裤来了。等他默默地扶着了她,走出那间二百三十三号的房间的时候,旅馆壁上挂在那里的一个圆钟,短针却已经绕过了Ⅲ字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