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岳他们的生活愈来愈穷,到了六月初头,他们连几件棉夹的衣类都典当尽了。迫不得已最怕羞最不愿求人的吴一粟,只好写信去向他的叔父求救,而郑秀岳也只能坐火车上杭州去向她的父母去乞借一点。

她在杭州,虽也会到了李得中先生和李文卿,但张康先生却因为率领学生上外埠去旅行去了,没有见到。

在杭州住了一礼拜回来,物质上得了一点小康,她和吴一粟居然也恢复了些旧日的情爱。这中间吴卓人也有信来了,于附寄了几十元钱来之外,他更劝吴一粟于暑假之后也上山东去教一点书。

失业之苦已经尝透了的吴一粟,看见了前途的这一道光明,自然是喜欢得比登天还要快活。因而他的病也减轻了许多,而郑秀岳在要求的那一种火样的热爱,他有时候竟也能够做到了几分。

但是等到一个比较得快乐的暑假过完,吴一粟正在计划上山东他叔父那里去的时候,一刻也少不得男人的郑秀岳又提出了抗议。她主张若要去的话,必须两人同去,否则还不如在上海找点事情做做的好。况且吴一粟近来身体已经养得差不多快复原了,就是做点零碎的稿子卖卖,每月也可以得到几十块钱。神经衰弱之后,变得意志异常薄弱的吴一粟,听了她这番话,觉得也很有道理。又加以他的本性素来是怕见生人,不善应酬的,即使到了山东,也未见得一定弄得好。正这样迟疑打算的中间,他的去山东的时机就白白地失掉了。

九月以后,吴一粟虽则也做了一点零碎的稿子去换了些钱,但卖文所得,一个多月积计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元,两人的开销,当时是入不敷出的。于是他们的生活困苦,就又回复到了暑假以前的那一个状态。

在暑假以前,他们还有两个靠山可以靠一靠的。但到了这时候,吴一粟的叔父的那一条路自然的断了,而杭州郑秀岳的父母,又本来是很清苦的,要郑去非每月汇钱来养活女儿女婿,也觉得十分为难。

九月十八,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和中国军阀相勾结,打进了东三省。中国市场于既受了世界经济恐慌的余波之后,又直面着了这一个政治危机,大江南北的金融界,商业界,就完全停止了运行。

到了这一个时期,吴一粟连十块五块卖一点零碎稿子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了。弄得山穷水尽,倒是在厂里做着夜工,有时候于傍晚上工去之前偶尔来看看他们的冯世芬,却一元两元地接济了他们不少。

十二月初旬的一个阴寒的下午,吴一粟拿了一篇翻译的文章,上东上西的去探问了许多地方,才换得了十二块钱,于上灯的时候,欢天喜地的走了回来。但一进后门,房东的一位女主人,就把楼上房门的锁匙交给他说:

“师母上外面去了,说是她的一位先生在旅馆里等她去会会,晚饭大约是不来吃的,你一个人先吃好了,不要等她。”

吴一粟听了,心里倒也很高兴,以为又有希望来了。既是她的先生会她,大约总一定有什么教书的地方替她谋好了来通知她的,因为前几个月里,她曾向杭州发了许多的信,在托她的先生同学,为她自己和吴一粟谋一个小学教员之类的糊口地方。

吴一粟在这一天晚上,因为心境又宽了一宽,所以吃晚饭的时候,竟独斟独酌的饮了半斤多酒。酒一下喉,身上也加了一点热度,向床上和衣一倒,他就自然而然的睡着了。一睡醒来,他听见楼下房东的钟,正堂堂的敲了十点。但向四面一看,空洞的一间房里,郑秀岳还没有回来。他心里倒有些急起来了,平时日里她出去半日的时候原也很多,但在晚间,则无论如何,十点以前,总一定回来的。他先向桌上及抽斗里寻了一遍,看有没有字条留下,或者知道了她的去所,他也可以去接她。可是寻来寻去,寻了半天,终于寻不到一点她的字迹。又等了半点多钟,他想想没有法子,只好自家先上床去睡下再说。把衣服一脱,在摆向床前的那一张藤椅子上去的中间,他却忽然在这藤椅的低洼的座里,看出了一团白色的纸团儿来。

急忙的把这纸团捡起,拿了向电灯底下去摊开一看,原来是一张三马路新惠中旅社的请客单子,上面写着郑秀岳的名字和他们现在的住址,下面的署名者是张康,房间的号数是二百三十三号。他高兴极了,因为张康先生的名字,他也曾听见她提起过的。这一回张先生既然来了,他大约总是为她或他自己的教书地方介绍好了无疑。

重复把衣服穿好,灭黑了电灯,锁上了房门,他欢天喜地的走下了楼来。房主人问他,这么迟了还要上什么地方去。他就又把锁匙交出,说是去接她回来的,万一她先回来了的话,那请把这锁匙交给她就行。

他寻到了旅社里的那一号房间的门口,百叶腰门里的那扇厚重的门却正半开在那里。先在腰门上敲了几下,推将进去一看,他只见郑秀岳披散了头发,倒睡在床前的地毯之上。身上穿的,上身只是一件纽扣全部解散的内衣,胸乳是露出在外面的,下身的衬裤,也只有一只腿还穿在裤脚之内,其他的一只腿还精赤着裹在从床上拖下地来的半条被内。她脸上浸满了一脸的眼泪,右嘴角上流了一条鲜红的血。

他真惊呆了,惊奇得连话都不能够说出一句来。张大了眼睛呆立在那里总约莫有了三分钟的光景,他的背后白打的腰门一响,忽而走进了一个人来。朝转头去一看,他看见了一位四十光景的瘦长的男子,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薄的棉袄,两手还在腰间棉袄下系缚裤子,看起样子,他定是刚上外面去小解了来的。他的面色胀得很青,上面是蓬蓬的一头长发,两只眼睛在放异样的光。颜面上的筋肉和嘴口是表示着兴奋到了极点,在不断地抽动。这男子一进来,房里头立时就充满了一股杀气。他瞪目看了一看吴一粟,就放了满含怒气的大声说:

“你是这娼妇的男人么?我今天替你解决了她。”

说着他将吴一粟狠命一推,又赶到了床前伏下身去一把头发将她拖了起来。这时候郑秀岳却大哭起来了。吴一粟也就赶过去,将那男子抱住,拆散了他的拖住头发的一只右手。他一边在那里拆劝,一边却含了泪声乱嚷着说:

“饶了她罢,饶了她罢,她是一个弱女子,经不起你这么乱打的。”

费尽了平生的气力,将这男子拖开,推在沙发上坐下之后,他才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鼻孔里尽吐着深深的长长的怒气,一边向棉袄袋里一摸,就摸出了一封已经是团得很皱的信来向吴一粟的脸上一掷说:

“你自己去看罢!”

吴一粟弯身向地上捡起了那一封信,手发着抖,摊将开来一看,却是李得中先生寄给郑秀岳的一封很长很长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