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军阀的羊皮下的狼身,终于全部显露出来了。革命告了一个段落之后,革命军阀就不要民众,不要革命的工农兵了。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的夜半,革命军阀竟派了大军,在闸北南市等处,包围住了总工会的纠察队营部屠杀起来。赤手空拳的上海劳工大众,以用了那样重大的牺牲去向孙传芳残部手里夺来的破旧的枪械,抵抗了一昼夜,结果当然是枪械的全部被夺,和纠察队的全部灭亡。

那时候冯世芬的右肩的伤处,还没有完全收口。但一听到了这军部派人来包围纠察队总部的消息,她就连晚冒雨赤足,从沪西走到了闸北。但是纠察队总部的外围,革命军阀的军队,前后左右竟包围了三匝。她走走这条路也不通,走走那条路也不通,终于在暗夜雨里徘徊绕走了三四个钟头。天亮之后,却有一条虬江路北的路通了,但走了一段,又被兵士阻止了去路。

到了第二天早晨,南北市纠察队的军械全部被缴去了,纠察队员也全部被杀戮了,冯世芬赶到了闸北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外,仍旧还不能够进去。含着眼泪,鼓着勇气,谈判争论了半天,她才得了一个守门的兵士的许可,走进了尸身积垒的那间临时充作总工会纠察队本部的东方图书馆内。找来找去的又找了许多时候,在图书馆楼下大厅的角落里,她终于寻出了一个鲜血淋漓的陈应环的尸体。因为他是跟广州军出发北伐,在革命军到沪之先的三个月前,从武汉被派来上海参加组织总罢工大暴动的,而她自己却一向就留在上海,没有去到广州。

中国的革命运动,从此又转了方向了。南京新军阀政府成立以后,第一件重要工作,就是向各帝国主义的投降和对苏俄的绝交。冯世芬也因被政府的走狗压迫不过,从沪西的大华纱厂,转到了沪东的新开起来的一家厂家。

正当这个中国政治回复了昔日的旧观,军阀党棍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联结了帝国主义者和买办地主来压迫中国民众的大把戏新开幕的时候,郑秀岳和吴一粟的恋爱也成熟了。

一向是迟疑不决的郑秀岳,这一回却很勇敢地对吴一粟表白了她的倾倒之情。她的一刻也离不得爱,一刻也少不得一个依托之人的心,于半年多的久渴之后,重新燃烧了起来,比从前更猛烈地,更强烈地放起火花来了。

那一天是在阳历五月初头的一个很晴爽的礼拜天。吃过午饭,郑秀岳的父母本想和她上先施去购买物品的,但她却饰辞谢绝了。送她父母出门之后,她就又向窗边坐下,翻开那两卷已经看过了好几次的《妇女杂志》来看。偶尔一回两回,从书本上举起眼看看天井外的碧落,半弯同海也似的晴空,又像在招引她出去,上空旷的地方去翱翔。对书枯坐了半个多钟头,她又把眼睛举起,在遥望晴空的时候,于前楼上本来是开在那里的窗门口,她忽而看出了一个也是在依栏呆立,举头望远的吴一粟的半身儿。她坐在那儿的地方的两扇玻璃窗,是关上的,所以她在窗里,可以看得见楼上吴一粟的上半身,而从吴一粟的楼上哩,因为有反光的玻璃遮在那里的缘故,虽则低头下视,也看不见她的。

痴痴地同失了神似的昂着头向吴一粟看了几分钟后,她的心弦,忽而被挑动了。立起身来,换上了一件新制的夹袍,把头面向镜子里照了一回,她就拿起了那两卷装订得很厚的《妇女杂志》合本,轻轻地走出了厢房,走上楼梯。

这时候房东夫妇,似在楼上统厢房的房里睡午觉,金妈在厨房间里缝补衣服,而那房东的包车夫又上街去买东西去了,所以全屋子里清静得声响毫无。

她走到了前楼门口,看见吴一粟的房门,开了三五寸宽的一条门缝,斜斜地半掩在那里。轻轻开进了门,向前走了一步,“吴先生!”的低低叫了一声,还在窗门口呆立着的吴一粟马上旋转了身来。吴一粟看见了她,脸色立时涨红了,她也立住了脚,面孔红了一红。

“吴先生,你站在窗门口作什么?”

她放着微笑,开口就发了这一句问。

“你不在用功么?我进来,该不会耽误你的工夫吧?”

“哪里!哪里!我刚才看书看得倦了,呆站在这儿看天。”

说出了这一句话后,他的脸又加红了一层。

“这两卷杂志,我都读过了,谢谢你。”

说着她就走近了书桌,把那两大卷书放向了桌上。吴一粟这时候已经有点自在起来了,向她看了一眼,就也微笑着移动了一移动藤椅,请她在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马上在桌子这面坐了下去。

“这杂志你觉得怎么样?”

这样问着,他又举眼看入了她的眼睛。

“好极了,我尤其是喜欢读你的东西。那篇《吊海洛和来安玳》的文章,我反复地读了好几遍。”

听了她这一句话后,他的刚褪色的脸上又涨起了两面红晕。

“请不要取笑,那一篇还是在前两年做的,后来因为稿子不够,才登了进去,真是幼稚得很的东西。”

“但我却最喜欢读,还有你的另外的著作译稿,我也通通读了,对于你的那一种高远的理想,我真佩服得很。”

说到了这里,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却换上了一脸很率真很纯粹的表情。

吴一粟对她呆了一呆,就接着勉强装了一脸掩藏羞耻的笑,开闭着眼睛,俯下了头,低声的回答说:

“理想,各人总有一个的。”

又举起了头,把眼睛开闭了几次,迟疑了一会,他才羞缩地笑着问说:

“蜜司郑,你的理想呢?”

“我的完全同你的一样,你的意见,我是全部都赞成的。”

又红了红脸,俯下了头,他便轻轻地说:

“我的是一种空想,不过是一种空的理想。”

“为什么说是空的呢?我觉得是实在的,是真的,吴先生,吴先生,你……”

说到了这里,她的声调,带起情热的颤音来了,一双在注视着吴一粟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同琥珀似的光。

“吴先生,你……不要以为妇女中间,没有一个同你抱着一样的理想的人。我……我真觉得这理想是不错的,是对的,完全是对的。”

吴一粟俯首静默了一会,举起头来向郑秀岳脸上很快很快的掠视了一过,便掉头看向了窗外的晴空,只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得很。”

郑秀岳也掉头看向了窗外,停了一会,就很坚决地招诱他说:

“吴先生,你想不想上外面去走走?”

吴一粟迟疑着不敢答应。郑秀岳看破了他的意思了,就说她的父母都不在家里,她想先出去,到外面的马路角上去立在那里等他。一边说着一边她就立起身来走了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