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国民革命军已沿了沪杭铁路向东推进,到了临平。以后长驱直入,马上就有将淞沪一带的残余军阀肃清的可能。上海的劳苦群众,于是团结起来了,虽则在军阀孙传芳的大刀队下死了不少的斗士和男女学生,然而杀不尽的中国无产阶级,终于在千重万重的压迫之下,结合了起来。口号是要求英美帝国主义驻兵退出上海,打倒军阀,收回租界,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凡这种种目的条件若做不到,则总罢工也一日不停止。工人们下了坚固的决心,想以自己的血来洗清中国数十年来的积污。
军阀们恐慌起来了,帝国主义者们也恐慌起来了,于是杀人也越杀越多,华租各界的戒严也越戒得紧。手忙脚乱,屁滚尿流,军阀和帝国主义的丑态,这时候真尽量地暴露了出来。洋场十里,霎时间变作了一个被恐怖所压倒的死灭的都会。
上海的劳苦群众既忍受了这重大的牺牲,罢了工在静候着民众自己的革命军队的到来,但军队中的已在渐露狐尾的新军阀们,却偏是迟迟其行,等等还是不到,等等还是不来。悲壮的第一次总罢工,于是终被工贼所破坏,死在军阀及帝国主义者刀下的许多无名义士,就只能饮恨于黄泉,在地下悲声痛哭,变作了不平的厉鬼。
但是革命的洪潮,是无论如何总不肯倒流的。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三月二十一日,革命的士兵的一小部分终于打到了龙华,上海的工农群众,七十万人,就又来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大罢工总暴动。
闸北,南市,吴淞一带的工农,或拿起镰刀斧头,或用了手枪刺刀,于二十日晚间,各拼着命,分头向孙传芳的残余军队冲去。
放火的放火,肉搏的肉搏,苦战到了二十二日的晚间,革命的民众,终于胜利了,闽海匪军真正地被杀得片甲不留。
这一天的傍晚,沪西大华纱厂里的一队女工,五十余人,手上各缠着红布,也乘夜阴冲到了曹家渡附近的警察分驻所中。
其中的一个,长方的脸,大黑的眼,生得清秀灵活,不像是幼年女工出身的样子。但到了警察所前,向门口的岗警一把抱住,首先缴这军阀部下的警察的械的,却是这看起来真像是弱不胜衣的她。拿了枪杆,大家一齐闯入了警察的住室,向玻璃窗,桌椅门壁,乱刺乱打了一阵,她可终于被刺刀刺伤了右肩,倒地睡下了。
这样的混战了二三十分钟,女工中间死了一个,伤了十二个,几个警察,终因众寡不敌,分头逃了开去。等男工的纠察队到来,将死伤的女同志等各抬回到了各人的寓所,安置停妥之后,那右肩被刺刀刺伤,因流血过多而昏晕了过去的女工,才在她住的一间亭子间的床上睁开了她的两只大眼。
坐在她的脚后,在灰暗的电灯底下守视着她的一位幼年男工,看见她的头动了一动,马上就站了起来,走到了她的头边。
“啊,世芬阿姊,你醒了么?好好,我马上就倒点开水给你喝。”
她头摇了一摇,表示她并不要水喝。然后喉头又格格地响了一阵,脸上微现出了一点苦痛的表情。努力把嘴张了一张,她终于微微地开始说话了:
“阿六!我们有没有得到胜利?”
“大胜,大胜,闸北的兵队,都被我们打倒,现在从曹家渡起,一直到吴淞近边,都在我们总工会的义勇军和纠察队的手里了。”
这时候在她的痛苦的脸上,却露出了一脸眉头皱紧的微笑。这样地苦笑着,把头点了几点,她才转眼看到了她的肩上。
一件青布棉袄,已经被血水浸湿了半件,被解开了右边,还垫在她的手下。右肩肩锁骨边,直连到腋下,全被一大块棉花,用纱布扎裹在那里。纱布上及在纱布外看得出的棉花上,黑的血迹也印透了不少,流血似乎还没有全部止住的样子。一条灰黑的棉被,盖在她的伤处及胸部以下,仍旧还穿着棉袄的左手,是搁在被上的。
她向自己的身上看了一遍之后,脸上又露出了一种诉苦的表情。幼年工阿六这时候又问了她一声说:
“你要不要水喝?”
她忍着痛点了点头,阿六就把那张白木台子上的热水壶打开,倒了一杯开水递到了她的嘴边。
她将身体动了一动,似乎想坐起来的样子,但啊唷的叫了一声,马上就又躺下了。阿六即刻以一只左手按上了她的左肩,急急地说:
“你不要动,你不要动,就在我手里喝好了,你不要动。”
她一口一口的把开水喝了半杯,哼哼地吐了一口气,就摇着头说:
“不要喝了。”
阿六离开了她的床边,在重把茶杯放回白木桌子上去的中间,她移头看向了对面和她的床对着的那张板铺之上。
只在这张空铺上看出了一条红花布的褥子和许多散乱着的衣服的时候,她却急起来了。
“阿六!阿金呢?”
“嗯,嗯,阿金么?阿金么?她……她……”
“她怎么样了?”
“她,她在那里……”
“在什么地方?”
“在,工厂里。”
“在厂里干什么?”
“在厂里,睡在那里。”
“为什么不回来睡?”
“她,她也……”
“伤了么?”
“嗯,嗯……”
这时候阿六的脸上却突然地滚下了两颗大泪来。
“阿六,阿六,她,她死了么?”
阿六呜咽着,点了点头,同时以他的那只污黑肿裂的右手擦上了眼睛。
冯世芬咬紧了一口牙齿,张着眼对头上的石灰壁注视了一忽,随即把眼睛闭了拢去。她的两眼角上也向耳根流下了两条冷冰冰的眼泪水来。这时候窗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