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岳升入三年级的一年,李文卿已经毕业离校了。冯世芬既失了踪,李文卿又离了校,在这一年中她辗转地只想寻一个可以寄托身心,可以把她的全部热情投入去燃烧的熔炉而终不可得。

经过了过去半年来的情波爱浪的打击,她的心虽已成了一个百孔千疮,鲜红滴沥的蜂窝,但是经验却教了她如何的观察人心,如何的支配异性。她的热情不敢外露了,她的意志,也有几分确立了。所以对于张康先生,在学校放假期中,她虽则也时和他去住住旅馆,游游山水,但在感情上,在行动上,她却得到了绝对的支配权。在无论哪一点,她总处处在表示着,这爱是她所施与的,你对方的爱她并不在要来,就是完全没有也可以,所以你该认明她仍旧是她自身的主人。

正当她在这一次的恋爱争斗之中,确实把握着了这胜利的驾驭权的时候,暑假过后,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李文卿于学校毕业之后,在西湖上和本来是她住的那西斋的老斋夫的一个小儿子同住在那里。这老斋夫的儿子,从前是在金沙港的蚕桑学校里当小使的,年纪还不满十八岁,相貌长得嫩白像一个女人,郑秀岳也曾于礼拜日他来访他老父的时候看见过几次。她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却又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触,因为将她自己目下的恋爱来比比李文卿的这恋爱,则显见得她要比李文卿差得多,所以在异性的恋爱上,她又觉得大大的失败了。

自从她得到了这李文卿的恋爱消息以后,她对张康先生的态度,又变了一变。本来她就只打算在他的身上寻出一个暂时的避难之所的,现在却觉得连这仍旧是不安全不满足的避难之所也是不必要了。

她和张先生的这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将隔断,而她的学校生活也将完毕的这一年冬天,中国政治上起了一个绝大的变化,真是古来所未有过的变化。

旧式军阀之互相火并,这时候已经到了最后的一个阶段了。奉天胡子匪军占领南京不久,就被孙传芳的贩卖鸦片,掳掠奸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闽海匪军驱逐走了。

孙传芳占据东南五省不上几月,广州革命政府的北伐军队,受了第三国际的领导和工农大众的扶持,着着进逼,已攻下了武汉,攻下了福建,迫近江浙的境界来了。革命军到处,百姓箪食壶浆,欢迎唯恐不及。于是旧军阀的残部,在放弃地盘之先,就不得不露他们的最后毒牙,来向无辜的农工百姓,试一次致命的噬咬,来一次绝命的杀人放火,掳掠奸淫。可怜杭州的许多女校,这时候同时都受了这些孙传芳部下匪军的包围,数千女生也同时都成了被征服地的人身供物。其中未成年的不幸的少女,因被轮奸而毙命者,不知多少。幸而郑秀岳所遇到的,是一个匪军的下级军官,所以过了一夜,第二天就得从后门逃出,逃回了家。

这前后,杭州城里的资产阶级,早已逃避得十室九空。郑秀岳于逃回家后,马上就和她的父母在成千成万的难民之中,夺路赶到了杭州城站。但他们所乘的这次火车已经是自杭开沪的最后一班火车,自此以后,沪杭路上的客车,就一时中断了。

郑秀岳父女三人,仓皇逃到了上海,先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后来就在沪西租定了一家姓戴的上流人家的楼下统厢房,作了久住之计。

这人家的住宅,是一个两楼两底的弄堂房子。房东是银行里的一位行员,房客于郑秀岳他们一家之外,前楼上还有一位独身的在一家书馆里当编辑的人住在那里。

听那家房东用在那里的一位绍兴的半老女佣人之所说,则这位吴先生,真是上海滩上少有的一位规矩人,年纪已经有二十五岁了,但绝没有一位女朋友和他往来,晚上,也没有一天在外面过过夜。在这前楼住了两年了,而过年过节,房东太太邀他下楼来吃饭的时候,还是怕羞怕耻的,同一位乡下姑娘一样。

还有他的房租,也从没有迟纳过一天,对底下人如她自己和房东的黄包车夫之类的赏与,总按时按节,给得很丰厚的。

郑秀岳听了这多言的半老妇的这许多关于前楼的住客的赞词,心里早已经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了,只想看看这一位正人君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可是早晨她起来的时候,他总已经出去到书馆里去办事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总一进门就走上楼去的,所以自从那一个礼拜天的下午,他们搬进去后,虽和他同一个屋顶之下住了六七天,她可终于没有见他一面的机会。

直到了第二个礼拜天的下午——那一天的天气,晴暖得同小春天一样——吃过饭后,郑秀岳听见前楼上的一排朝南的玻璃窗开了,有一位男子的操宁波口音的声音,在和那半老女佣人的金妈说话,叫她把竹竿搁在那里,衣服由他自己来晒。停了一会,她从她的住室的厢房窗里,才在前楼窗外看见了一张清秀温和的脸来。皮肤很白,鼻子也高得很,眼睛比寻常的人似乎要大一点,脸形是长方的。郑秀岳看见了他伏出了半身在窗外天井里晒骆驼绒袍子,哗叽夹衫之类的面形之后,心里倒忽然惊了一头,觉得这相貌是很熟很熟。又过细寻思了一下,她就微微地笑起来了,原来他的面形五官,是和冯世芬的有许多共同之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