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到了,许多同学又各归各的分散了。郑秀岳回到了家里,似乎在路上中了一点暑气,竟吐泻了一夜,睡了三日,这中间冯世芬绝没有来过。到了第五天的下午,父母亲准她出门去了,她换了一身衣服,梳理了一下头,想等太阳斜一点的时候,就上太平坊巷去看看冯世芬,去问问她为什么这么长久不来的。可是,长长的午后,等等,等等,太阳总不容易下去,而她父亲坐了出去的那一乘包车也总不回来。听得五点钟敲后,她却不耐烦起来了,立起身来,就向大门外走。她刚走到了大门口边,兜头却来了一个邮差,信封上的遒劲秀逸的字迹,她一看就晓得是冯世芬写来给她的信。“难道她也病了么?为什么人不来而来信?”她一边猜测着,一边就站立了下来在拆信。
最亲爱的秀岳:
这封信到你手里的时候,大约我总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块地方的空气了。我也哪里忍心别你?因此我不敢来和你面别。秀岳,这短短的一年,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的一年,回想起来,实在是有点依依难舍!
秀岳,我的自五月以来的胸中的苦闷,你可知道?人虽则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现在已经犯下了一宗决不为宗法社会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狭小的杭州。但是社会是前进的,恋爱是神圣的,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我们也要争我们的权利。
我与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发,去自己开拓我们的路去。
在旧社会不倒,中国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们是决不再回杭州来了。
秀岳,在将和自幼生长着的血地永别之前的这几个钟头,你可猜得出我心里绞割的情形?
母亲是安闲地睡在房里,弟弟们是无邪地在那里打鼾。
我今天晚上晚饭吃不下的时候,母亲还问我“可要粥吃?”
我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到了十点多钟未睡,母亲还叫我“好睡了,书籍明朝不好整理的么?”啊啊,这一个明朝,她又哪里晓得明朝我将漂泊至于何处呢?
秀岳,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请你切不要去打听。你若将来能不忘你旧日的好友,请你常来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来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只恨我“母老,家贫,弟幼”。
写到了此地,我眼睛模糊了,我搁下了笔,私私地偷进了我娘的房。她的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饱受过忧患的洗礼的脸色,实在是比圣母的还要圣洁。啊啊,只有这一刻了,只有这一刻了,我的最爱最敬重的母亲!那两个小弟弟哩,似乎还在做踢球的好梦,他们在笑,他们在微微地笑。
秀岳,我别无所念,我就只丢不了,只丢不了这三个人,这三个世界上再好也没有的人!
我,我去之后,千万,千万,请你要常来看看他们,和他们出去玩玩。
秀岳,亲爱的秀岳,从此永别了,以后你千万要来的哩!
另外还有一包书,本来是舅舅带来给我念的,我包好了摆在这里,用以转赠给你,因为我们去的地方,这一种册籍是很多的。
秀岳,深望你读了之后,能够马上觉悟,深望你要堕落的时候,能够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别了,秀岳,等杭州的苏维埃政府成立之后,再来和你相见。这也许是在五年之后,这也许要费十年的工,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及身见到的了。
秀岳,秀岳,我们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冯世芬含泪之书 七月十九日午前三时)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就在大门口她立在那儿的地方“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娘和佣人等赶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倒在地上,坐在那里背靠上了墙壁。等女佣人等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头发也已经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阵,又拿信近她的泪眼边去看看,她的热泪,更加涌如骤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决然地立了起来,把头发拴了一拴,带着不能成声的泪音,哄哄地对坐在她床前的娘说:
“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冯世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