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轩中的羯鼓催花,正是再接再厉。一听得华鸿山宴罢出门,唐解元和秋香忙着到八谐堂去恭送这位贵宾。
那时八谐堂的陪宾都离座了,华老已有了六七分的醉意,华平华吉在旁伺候。唐寅抢步上前道:“岳父大人何妨小作勾留,夜间尚有菲酌,便在舍间有屈一宵罢。”
秋香也和小鸟依人一般,走到华老面前,频频的唤着爹爹道:“爹爹,屈你盘桓几天,爹爹不须客气,这是女婿家中啊,和爹爹自己家里一般。”
华老道:“贤婿女儿,多承你们好意,但是今天已和杜亲家有了预约,夜间和他剪烛长谈,不能失信。”
华平华吉见了新姑爷和姑奶奶都是屈着一膝谢宴,秋香低着头,很有些不好意思。昔日同侪,今分阶级,这姑奶奶三字似乎难以接受。唐寅转是从容不迫的说道:“平哥吉弟两位管家,今天怠慢你们了。”
唐寅这般称呼,却在不亢不卑之间。平哥吉弟是同事者的口吻,两位管家。是新姑爷的语气,把来混合在一起,却使平吉两人暗暗佩服这位新姑爷,可谓“君子不忘其旧。”
华老临走时,解下两件佩挂的东西,便是珊瑚扇坠和碧玉环做了今天的觌仪。
唐寅夫妇跪下谢赏。华老连唤请起不迭,比及站起,华老又道:“贤婿还有一件东西也还了你罢。”
便在袍袖中摸出这纸我为秋香的志愿书,交还了唐寅。又笑着说道:“从今以后,老夫要请你绘一幅中堂和几幅屏条,料想不会拒诸门外罢。”
唐寅道:“岳父说那里话,岳父不嫌拙画丑陋,小婿尽可效劳。”
于是新夫妇送着华老,直到外堂,外面沈达卿、祝枝山、文征明、周文宾四人站班似的在轮香堂畔站着多时了,他们知道这里是必由之路,拭抹着眼睛,定要把这位三笑留情的秋香看一个“毫发无遗憾。”
但是苦了祝枝山,他的眼睛藏在衣袋里,便是这随身法宝,其名叫做单照。但听得环佩丁冬,和那靴声橐橐,知道秋香已随着华老走近轮香堂了。沈文周三人早把眼睛拭抹好了,惟有老祝的眼睛一时索摸不到。华老向着他们拱手道:“四位贤才再会了!”
慌的他们都说老太师慢请。待到老祝摸着他的随身法宝,可惜时机已错过了,唐寅秋香早已送过华老上轿,夫妇俩穿着备弄自到里面去了。
沈文周三人都是啧啧赞美秋香的丰神绝世丽质倾城,一半是真的佩服,一半是故意在祝枝山面前扩大宣传。明知他摸不到单照,宛比雾里看花,不知是红是白。枝山道:“你们休得夸张自己的眼福,我的福分总得比你们大过几倍,小唐已面许我的了,过了几天,他便要强迫他的九娘娘向我祝阿胡子三笑留情。”
周文宾笑道:“老祝,你真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咧。秋香见了小唐,自然三笑留情。秋香见了你的一团茅草乱蓬蓬,只怕便要不顾而唾。不是三笑留情,却是三唾留恨。”
枝山道:“倘无老祝,他们怎有今日之下,秋香想到这里,不笑也要笑了,秋香决不三唾留恨,秋香一定三笑留情。”
沈文周三人听了,疑信参半。那时华老去了,八谐堂上的一席盛筵还没有吃到杯盘狼藉,而且尚有几次菜不曾献上。只为华老离座,他们不得不随着离座。其实呢,贵宾在座,他们多少有几分矜持。这一席酒没有吃得爽快,尤其是祝阿胡子,他对于吃的问题丝毫不肯放松。他虽是江南第二才子,他也是唐虞第四不才子。只为《左传》上说唐虞时代,有不才子四人。第四个不才子,其名叫做饕餮,贪食曰饕,贪财曰餮,枝山正犯着这两个字。当下吩咐仆人把八谐堂上的一席酒搬到书旁中去,以便他们知己四人,传杯弄盏,不醉无归,按下慢表。
且说唐寅秋香送过华老以后,回到里面各归原座。陆昭容道:“我们继续行令罢。宾筵上行过四次,我们只行了三次。”
二娘娘罗秀英道:“那么请令官传令起鼓罢。时候不早了,行过一回令,也该歇歇了。”
于是大娘娘又吩咐鼓吏起鼓。这一回鼓声停处,花枝儿却在四娘娘谢天香手里。昭容道:“四妹你是惯说笑话的,也来说一个笑话罢。”
天香道:“我只会讲些老笑话。这是人人知晓的,听了不发松。”
昭容道:“便是老笑话也不妨,你只须加盐加酱,再加些酵粉,自会发松。”
四娘娘想了一会子,便道:“有了,我把老笑话改造一下子,好教在席的诸位姊妹多喝几杯酒。原来有两位美人,都是十二分的姿色。一个宛比王嫱,一个仿佛西子。所差异的,一位美人齿白,一位美人齿黑。那齿白的要给人家瞧见他的牙齿,要是瞧见了白如瓠犀般的牙齿,十二分姿色便成了二十四分。那齿黑的怕被人家瞧见他的牙齿,要是瞧见了黑如焦炭般的牙齿,十二分姿色便要降落至二分。有一天,两位美人遇见了一个少年书生向他们请问姓名。他们都不说真话,那齿白的只管卖弄他的瓠犀,那齿黑的只管掩护他的焦炭。少年书生先和齿白者扳谈,先问尊姓,齿白的把唇一掀道:“姓秦。”
这个秦字出口,他的瓠犀般的白齿早已一一呈露了。又问芳名,他说红线。又问年龄,他说十七。又问贵府何处,他说天库前。又问识字否,他说会读《诗经》。又问有何技能,他说会弹月琴。又问弹的是什么调,他说《鸾凤和鸣》。齿白的每答一句,总把樱唇一掀,只为他的答语句句可以呈露他的白齿。少年书生又和齿黑者扳谈,先问尊姓,齿黑者便把上下唇闭得紧紧的,道了一个顾字。那焦黑的牙齿便可以借此掩护了。又问芳名,他说素素。又问年龄,他说十五。又问贵府何处,他说桃花坞。又问识字否,他说会念弥陀。又问有何技能,他说会敲大鼓。又问敲的是什么鼓,他说催花羯鼓。每答一句,总把朱唇紧闭,只为他的答语,句句可以掩护他的黑齿。”
四娘娘讲完这笑话,在座的听了也都解颐。昭容吩咐丫环连斟了满满的八大杯酒。便道:“在这酒令上,有六位都该喝酒,几乎要喝一个满堂红了。传红六妹,你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个红线,你在红字上便该喝一杯。月琴七妹,你也该喝一杯酒令里面有一句会弹月琴,你在月琴两字上该喝一杯。凤鸣五妹,你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鸾凤和鸣,你在凤鸣两字上该喝一杯。春桃八妹,你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桃花坞,你在桃字上该喝一杯。九空三妹,你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会念弥陀,在座的会念弥陀,除却你九空三妹是谁,该喝一杯。于是众美人都服从令官命令。三娘娘九空、五娘娘马凤鸣、六娘娘李传红、七娘娘蒋月琴、八娘娘春桃、都饮了一杯酒。谢天香笑道:“我有意把你们的名字嵌在里面,好教你们喝一个满堂红。”
昭容笑道:“四妹,你自己也该喝一杯。只为酒令里面有一句天库前,你在天字上面。也该喝一杯。”
谢天香道:“这真叫做‘扳了砖头压痛自己的脚’咧。”
于是也把满杯的酒一饮而尽,尚有两满杯昭容便传唤鼓吏入内,罚令饮酒。只为酒令里面,一则曰会打鼓,二则曰催花羯鼓,罚你饮酒以后,簪一枝花,擂一回鼓,唱一首词。我们的酒令就此收束了罢。好在宾主两席上的姊姊妹妹,不是应过令,定是喝过酒,十六人中没有一人向隅,我们也可兴尽而止了。唐寅服从阃令,干了两杯令酒以后,簪了一枝花,便要擂一回鼓,唱一首词了。
他说:“令官吩咐我的是三个一,我唱的词也有三个一,合在一起,便是六一居士了。”
于是擂了一通鼓,接着唱一首苏东坡的《行香子》道: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不如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陆昭容要唐寅簪一枝花,擂一回鼓,填一首词。唐寅却添了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凑成六一。本是六如居士,却变成六一居士了。酒阑席散,时候不早,宾席上的七美人纷纷作别,都是上轿而去。外面书房中沈祝文周四人也都醉饱而归。周文宾在苏州本有住宅,沈达卿住在祝枝山家中,他们都须有数日的勾留。唐解元送客以后,正待去陪伴秋香。陆昭容道:“你该去望望你的姑母,我们本请他老人家前来吃一杯喜酒,上午他遣人来回覆,说略有感冒,今天不来,缓一天来了。他是我们的长亲,又曾替你出过一番力。你在相府中和他见面,彼此各说隐语,你托他觅带叶竹枝,他到了苏州,曾经当面央恳枝山,托他早施妙计。
所以老祝对于这件事,尤其十二分卖力。现在你的心愿已遂了,华老上门的难关已过去了,姑母有病,你该亲自去问候。要是不过偶有微恙,待到我们大宴客的日子,还得邀请他们阖第都来饮酒。”
唐寅道:“请问大娘,我们大宴客的日子,定于何日?”
昭容道:“这是枝山替你定下的计划。他说华老认你做了女婿,这一副盛奁不日总得补送上门。相府补送妆奁,须得拣选黄道吉日。我们便在这一天大排筵宴,邀请亲朋都来喝一杯喜酒。姑母是你的长亲,趁着今天问疾,便该预先去邀请一次。到了临时再送请帖不迟。”
唐寅道:“大娘,我今日擂鼓擂的乏了,姑母那边明天去罢。好在华府送奁不是即日的事。我们大宴客的日子还没有定,忙什么呢?”
说刭这里,伸了—个懒腰,做出疲倦的模样。又说唷唷,两条胳膊,怎么左一阵右一阵的酸麻,这是羯鼓催花太起劲的缘故。陆昭容笑道:“不料大爷这般疲乏,姑母那边,明天去罢。趁着宾客已散,请你早到能静楼上休息一宵才是道理。”
唐寅听得能静楼三字,猛吃一惊,忙向昭容说道:“你又要把我贬入冷宫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昭容道:“我并无恶意,只为你自称疲倦。理该体息一宵。”
唐寅道:“前言戏之耳,我没有什么疲倦。要去探病,还是趁早便去的好。苏州人规矩,上灯以后探病是触犯人家忌讳的。”
昭容道:“你两条胳膊不是酸溜溜么?”
唐寅笑道:“现在不酸了。”
当下吩咐书僮,传唤着靠班提轿伺候。于是整理衣巾,预备出门,却摸着了方才华老交还他的一纸平文契,便即取了出来,传给九美观看。依着唐寅的心思,看过以后,便想付之丙丁。秋香想要留作纪念,但是他异常乖觉,不肯自己作主却要请问大娘娘,这纸文契可要烧毁。昭容道:“不须烧毁,而且还得装璜成册,留作佳话。”
又向秋香说道:“九妹,你的文契呢,太夫人可曾还你!”
秋香道:“那天大爷点中了小妹,太夫人便把文契掷还小妹。准许小妹脱离了奴籍。小妹在先也想把文契烧掉了,后来一想,不如保留着,可以永永纪念着微贱时的苦楚。”
昭容笑道:“那便再好也没有了,两张文契裱在一个册页上,好在二妹会得装璜,不须付托外面裱褙店,免得传扬出去,被那编唱弹词的当做了好资料。”
唐寅拍手道:“装璜以后我还得绘一辐图呢。”
昭容道:“不但绘图,便是恰才二妹填的一首《蝶恋花》也好写上,留为风流佳话。”
唐寅听了,好生欢喜。秋香的一颗芳心,也得着许多安慰,难得大娘娘这般贤慧,新人进门,毫无妒意。要是换了饱含醋意的妇人,把这文契摧毁尚且不及,怎肯装裱成册呢?
唐寅受了阃令,坐了轿去探望姑母到了山塘冯通政宅第,下轿入门,自有门役通报。冯良材出外相迎,笑说道:“老表弟这是千金一刻的时光,哪有闲工夫光降蓬庐?”
唐寅道:“听得姑母福躬欠安,特地前来探问。”
冯良材笑道:“家母身子很安。今天知道府上开了—个美人大会,家母推托有病不来赶宴,免得红妆里面,来了—个白发妇人。”
唐寅喜道:“原来姑母没有病,这便好极了。过了一天,舍间还得大排筵宴款待亲朋,到了那时,一定要请阖府光临的。老表兄你可知今天四士伴相把华老一腔怒意吹作云烟,他竟和我认为翁婿了。他见了我和九娘,笑的扯开了嘴,和欢喜佛一般,只不过欢喜佛没有这般的长胡子罢了。”
冯良材道:“府上的情形。恰才衡山来过,我都知道了。”
他们表兄弟到了里面,冯太太知道侄儿到来,欢喜不迭坐定献茶以后,唐寅便把前来探候的原因道了一遍。冯太太笑道:“我没有病,我只为今天府上的女宾都是江浙两省的著名美人,除却祝大娘娘年在三旬以上,其他都是二十不足十八有余的妙人儿。做姑母的年老了,‘人老珠黄不值钱,’和他们年轻人坐在一起,益觉得老者愈老,少者愈少。”
唐寅笑道:“姑母大谦了,姑母虽老,依旧是一株老少年。今天他们在丹桂轩中。饮酒行令,异常快乐,只可惜姑母没有在座。”
冯太太笑道:“正为我没有在座,他们方才这般快乐。要是老身也在座,至少要减他们一半乐趣。这是我‘想自己,比他人?’
我在少年时,也喜和那年龄相仿的姊姊妹妹坐在一起,谈谈说说,十分起劲。要是同席有了一位老年妇人,累我们存着拘束之心,饮酒和谈话都不爽快。还记得十八岁这一年,同席吃喜酒的都是性情投契的小姊妹,谁料空了一位,我的表叔祖母便来和我们同席,他已是七十多岁的人,我们没有人和他讲话,他却向我们絮聒不休。
假如我们磕着瓜子仁吃,他便羡慕我们的齿劲,他又自述年迈了,硬的东西都咀嚼不动了,他又背着每个牙齿掉落的年岁,两边蟠牙是什么时候掉落的,当前门牙是什么时候掉落的。
说的时候还把嘴儿扯开着,要我们看他剩余的牙齿。我们小姊妹听的厌烦,却又不能不和他敷衍。他又倚老卖老,专讲些陈年古董的话。三十年前梳的发髻是怎么怎么样的,四十年前风行的绣鞋儿绘的是什么时新花样。絮絮叨叨的讲了一件又是一件。我们小姊妹谁敢剪住他,这一席酒吃得最没趣味。后来每逢赴宴,我总约齐了小姊妹凑成一桌,再也不肯空着座位,使那老年人和我们合席,向我们谈那毫不相干的老景。好侄儿,年矢催人,从前憎厌老人的,现在也成了老人。想起十八岁上的事,因此做姑母的托病不来赴宴。待到你大宴亲朋的日期,做姑母的一定到来。我便可以拉着几位老太太同坐一桌,畅谈我们的老景。”
唐寅道:“告禀姑母知晓,大宴亲朋,为期不远,待到择定日子,务请姑母和表嫂光临。那天的女宾一定很多,老年人自有老年人作伴,中年人自有中年人同席。侄儿先来面请,届时再行补柬。”
冯太太笑道:“一定前来叨扰你的喜酒便是了。但有一层,请你们八位侄媳原谅,我们玉英并非放刁,知道你在相府中做书僮,不向他的表嫂们给个消息,实在地位使然,有种种难言之隐。”
唐寅道:“姑母不须吩咐,以前侄媳们略有误会,现在都明白了。”
冯太太道:“只怕不见得么,他人或者肯原谅,你的大娘娘不见得肯原谅罢?多少总有些怪着我们母女。”
唐寅道:“昭容对于表妹毫无怨言,对于姑母却万分感激。只为老祝来授锦囊大半是姑母传言之力。因此听得姑母玉体欠安,逼着我来……”
这句话没有说完,自己便知道出了漏洞。待要缩住,早已不及。冯太太笑道:“老身本觉希奇,千金一刻的时光,怎有工夫来探望你的姑母,原来是逼你到来。好侄儿,我不留你了,快请回府罢。”
唐寅听了,又不好意便走,依旧坐着说些闲话。
冯太太传唤丫环,快去预备四色佳肴,一壶美酒,唐寅连忙离座告辞道:“侄儿恰才喝过酒,缓日再来叨扰姑母罢。”
说罢,返身便走,冯太太笑道:“这是老身下的逐客令,不如是,你不好意思便走咧。”
冯良材送着唐寅上轿自回里面,不须细表。唐寅坐了轿儿,经过山塘,进金阊门入桃花坞,早已是六街灯火的时候。下轿回家,不多时便即夜宴。只为日间醉饱,夜宴的时候很短,不久便即散席。隔了—会子,秋香先已上楼。昭容笑道:“你去实行你的《蝶恋花》罢。”
唐寅似得了将军令,恨不得抢步上前,高喊一声小将得令,于是笑吟吟的上楼面去。自信千金一刻,便在须臾之际。
谁料到了香闺门外,却见双扉紧闭。正是:绣幕红丝仙眷属,碧纱朱箔小吟窝。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