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升报告消息,说华太师已准备出门,将到这里来赴宴。又说,太师爷曾有宣言,名曰赴宴,实则来受唐大爷的负荆请罪。要是唐大爷不向他老人家叩头乞恕,他老人家便要取出卖身文契,把唐大爷当做逃奴看待,捉回东亭镇,用家法板处治。我们老爷在旁苦苦相劝,请他老人家不须动怒。到了桃花坞,唐大爷自会向老人家道歉。太师爷又有宣言,到了这里,不是寻常道歉便可了事。须得当着大庭广众,唐大爷依旧做那家奴打扮,头上顶着家法,板膝行上前,听凭太师爷处责。他老人家才肯大发慈悲,宽恕唐大爷的既往,勉励唐大爷的将来。我们老爷派遣小人来预先通知,待到太师爷到来,须得顺他的意旨,休把这事弄僵了。”

枝山道:“知道了,你回便是了。”

杜升去后,唐解元的面上,大有一种为难的情形。频搓双掌,在那里呆呆不语。枝山笑道:“你呆什么,快去更衣,顶着家法板,在我们面前演习一回,和礼部堂上演习仪注一般。”

唐寅道:“老祝,这不是说笑话的当儿,倘使华老真个要我弄这顽意儿,万万不能。”

枝山道:“你不能,便怎样?”

唐寅喃喃的套着《孟子》道:“我视弃家室,犹弃敝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家室。”

枝山道:“好好,你便窃负而逃。你的背上也负不得许多人,只好负着你所心爱的秋香。其他八位美人作何办法?还是教他们各逃生命呢,还是教他们择其善者而从之?”

文征明忙道:“老祝留心着,跋扈将军来了?”

枝山一怔道:“谁是跋扈将军?”

征明道:“跋扈者,拔胡也。你这半边胡子已经拔胡将军拔去,你若胡言乱语,只怕那一边的胡子也要变做牛山濯濯。”

枝山瞪了一眼道:“小文,你是老实人,今日里也会‘干狗屎发松’,区区的半边胡子,但拔何妨。好在有了定价,也不过在损失单上加上了一笔银子。”

沈达卿道:“不要说笑话了,华老行将到来,快快按着枝山兄的锦囊妙计,次第施行。”

于是笑声停止,准备着欢迎华老入门。当时议定步骤,沈达卿出门迎宾,文征明、周文宾二人陪着坐茶用点。大门洞洞开放,从门口直至大厅,两傍站立着许多罗帽直身的俊仆。

这一辈俊仆,有的是唐府家奴,有的是临时向亲友人家雇用的,其名唤做拆管。都是齐齐整整的站班相候。另遣两名伶俐仆人,便是征明所带的文祥,枝山所带的祝僮,在遮堂门后听取消息。一往一来的轮流报告。提及祝僮,须得附带声明几句话。他到了杭州,便在三月初一日和周府的丫环锦葵成婚。为着周文宾挈带家眷,要到苏州来上花坟,所以祝僮结婚以后便带着锦葵一同赴苏。唐伯虎在苏州成就了三笑姻缘,祝僮在杭州也成就了荷包姻缘。今天祝僮夫妇都在唐宅,祝僮奉着主人差遣,和文祥同在遮堂门后打听消息。锦葵跟随着周府少夫人在内堂听候使唤。好在唐府的大厅轮香堂,经着陆昭容大娘娘指派家奴,整理得富丽堂皇,真叫做昨日今朝大不同。昨天摆设的佛堂痕迹,完全收拾净尽。黄纸匾额已扯去了,慈光普照四个字已不知去向了。只有输香堂三字匾额拭抹一新,写的鲁公笔法,落款的名字便是守溪王鏊书。唐寅所题的西贝佛堂平头诗早已刮去。所有屏条字画重行张挂,而且张灯结彩。厅堂上所有的器具都已焕然一新,堂中一席排设着三十二只水晶盆子,都是高高的装着水果和细点。居中设着太师椅,铺着红缎椅靠,款待这位其尊无比的华鸿山华老太师。门前先派着迎候的人,非但对于华老待若神明,便是华老带来的家丁,也有唐兴唐寿做招待员,另在一处备着八色茶盆,竭诚款待。

无多时刻,华平、华吉跟随着华老的大轿,已从城隍庙前径向桃花坞唐府而来。坐在轿中的华老,怀抱着一腔怒意。准备见了唐寅,大大的把他训斥一顿,好在卖身文契随带在身。

他若不服,见了这纸文契,也只有俯首受骂,做声不得。比及将近唐府,却听得道旁的人三三五五的议论,说今天唐解元府中接待贵宾,从昨夜到今日,忙个不停。大门洞开,僮仆们从门口直达大厅两旁站立足有五十多人,华老听了,已觉奇怪,为什么有如许的排场。谁知苏州人说话无非“杀半价”,说有五十多人,实则不过二十多人罢了。那时华老的十成怒气已消去了一成,以为唐寅既然这般的款待老夫,那么老夫对付他,也须少留余地。轿儿进了解元府第,乐工们奏动音乐,侍立的家丁们个个垂手低头,必恭必敬,专迎贵宾的沈达卿已恭候在轿厅上面,待到华老出轿,早已抢步上前一拱到地,口称晚生沈达卿恭迎老太师。华老和沈达卿也曾会过数面,知道他是嘉郡名士,在江浙文坛中,也是一位□轮老手,连忙答礼不迭。口称老夫来到这里,探听一个失踪人消息,何劳足下出迎。逃……”

说到逃字,华老的意思是要说逃奴何在,转念一想,不要太过分罢,唐子畏虽然可恶,毕竟有些亲戚关系,不好直呼他逃奴。想到这里,便把逃字转到唐字。好在逃字和唐字,只大过一声之转罢了。

当下捋着胡须问道:“唐子畏何在?”

沈达卿笑道:“敝友唐子畏冒犯虎威,端的罪在不赦。今天本待出迎,但是出迎以后,便亵渎了老太师的尊严。”

华老道:“这倒奇怪,怎么一经出迎,便会亵渎了老夫?”

沈达卿道:“敝友出迎以后,便是自居主人,却把宾礼款待老太师,这不是亵渎了老太师的尊严么?因此央求晚生代为出接。待到少顷坐席以后,便请老太师朝南坐着,敝友用着很隆重的典礼,向老太师伏地请罪。”

华老听得隆重典礼四个字,知道少顷唐寅出见,一定参酌着面缚衔璧的成规,负荆请罪的先例,顶着家法板膝行上前。他或者已承认了,想到这里,又把十成怒气消去了一成。那时沈达卿陪着华老,先在旁边花厅上少坐。华平、华吉两书僮,自有唐兴唐寿领着款待,送茶送点,格外殷勤。却教平吉二人心中不安,但愿自己的主人不要和这里的主人为难,才是道理。

且说沈达卿陪着华老略叙寒暄,伺候的仆役献茶的献茶,献汤的献汤,先上了富贵汤,是枣脯和桂圆拼合而成。后献的莲贵汤,是莲子和桂花拼合而成。沈达卿道:“这是敝友的一些敬意。富贵汤,是祝颂老太师大富大贵。连贵汤,是希望两位公子同步青云。”

华老捋着长髯道:“他倒还记得书房中的公子。”

说时,怒意又消去了一成。只为提及儿子,便想到开通茅塞,唐寅确有指道之功。十成怒气,只剩了七成。便向沈达卿说道:“足下既和子畏深交,子畏的一切行为料想深知其细,从来名士风流,未尝无人,不过似子畏这般风流放诞,未免太过分了。”

沈达卿道:“不但老太师责他放诞,便是晚生等见了子畏,也曾极言忠告。不瞒老太师说,昨天子畏回来内外交谪,备受窘迫。外则受谪于朋友,内则受谪于室人。他一时自怨自艾,闭着门户,悬梁自尽。幸而众人觉察,破扉入内,才把他解救下来。悠悠苏醒,今天敝友困惫已甚,头目晕眩。日高三丈,兀自睡在床上。但是敝友说起,待到老太师坐席的时候,敝友无论如何,总得匍匐堂前,向老太师泥首请罪。”

华老点头道:“子畏的为人又是可恨,又是可怜。但愿他从此忏悔了罢。做了念书人,心术不正,便辜负了自己的锦绣文章。”

说这话时,颜色渐霁,十成怒意,只剩六成。沈达卿又道:“今天敝友邀了文衡山、周文宾两解元奉陪老太师在大厅上用茶点。”

华老道:“这又何必呢?茶点已在这里用过了。”

沈达卿道:“今天老太师光降此间,敝友认为无上的荣宠。现在只算暂作休憩,还没有上堂坐茶,稍尽敝友的敬礼。老太师请在大厅上坐,文、周两解元候久了。”

华老忆及昨天要和衡山闲谈,偏是他没有工夫陪着周解元踏青去了。今天文周两解元同作陪宾,总算有幸之至。便即离坐,由着沈达卿做引道员引至大厅上面。阶下乐工,一齐奏乐。

在那笙歌声中,文征明、周文宾抢步上前,请华老在轮香堂上堂皇高坐。华老奇怪起来,自己是来做宾客,又不是来做他的老子,那有厅堂上面,居中设席,自己面南而坐的道理。当下辞让起来,不肯就坐。周文宾不比文征明忠厚,他的心思,有时不在老祝之下。但看在杭州乔扮乡姬,赚取老祝书扇,他的口才便可想而知了。他见华老逊让,便即语里藏机的说道:“老太师德望巍巍,是此间的泰山北斗。倘不朝南而坐,教敝友唐子畏怎能心安?”

华老笑道:“周孝廉太把老夫抬举了,恭敬不如从命,只好有僭了。”

说罢,向南坐下。文、周两解元便在左右相陪。华老心中十成怒意已消释了一半。谁知周文宾的说话异常狡狯,他说泰山北斗,着眼在泰山二字。他既声称华老是此间的泰山,分明说华老是唐寅的丈人峰。还加一句倘不朝南而坐,教唐子畏怎能心安,表面上是恭维之言,实则这朝南二字很不好听。苏州人有一句刻薄话,把“朝南乌龟”四字,当做岳丈的代名词。华老吃了盐块,还没有知晓,派在遮堂后面窃听消息的祝僮,早已听出其中的骨子,一溜烟跑到花园中,在唐祝面前详细报告。枝山点了点头,教他再去探听。祝僮去后,枝山笑向唐寅说道:“华老已承认做朝南乌龟了,停一会子,你去拜见你的丈人峰罢。抛下园中,再说轮香堂上高坐的华老太师,见他们款待的礼式异常隆崇,仆人献茶,都是趋步上前,手托着茶盘,在席前跪献,然后由旁侍的家人,接取在手,分送宾主。三十二只高脚水晶盆,满满的盛着时鲜果品,神巧干点,文周二人把来一一敬客。华老道:“文孝廉,那天光降敝庐,老夫很觉接待不周。当时匆匆便去,不肯稍作句留。听说要往镇江一带游玩,怎么又不曾去却已早返吴门。”

征明沈吟了片晌,便道:“那天趋府参相,在吉甫堂上面聆教训,非常荣幸。临行时又蒙老太师厚赐赆仪,更深感激。本待往游金焦二山,只为祝枝山临时变计,惮于远行,以致不克远游。折回苏郡。”

华老笑道:“文孝廉啊,不是老夫倚老卖老,有几句逆耳忠言,请你详察。”

征明欠身答道:“老太师肯施教训,小子自当洗耳恭听。”

华老道:“这位临时变计的祝孝廉,端的诡计太多了。那天他在老夫家里,信口胡言,那有一句真实的话。似这般的言而无信,大非端人正士所为。老夫接谈之下,便不愿和他再见。听说文孝廉和枝山很是莫逆,可知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习与俱化。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是习与俱化。’枝山有毒蛇之称,更比鲍鱼可怖。文孝廉合该早与绝交,免受其累。老夫是一片好意,昨天曾经和令岳谈起这件事,今天又向足下面进忠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足下切勿当做老生常谈,才是道理。”

征明诺诺连声,不敢替老祝剖白。周文宾忽的连连念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

点头播脑,好像有什么感想一般。华老道:“周孝廉连声念这两句格言,敢是效法‘子路终身诵之’么?”

文宾道:“晚生偶尔想起昨天枝山也曾道过这两句格言。他说:‘那天祝某见了老太师,也是一片好意,面进忠告。’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

可惜老太师不曾俯纳忠言,以致上了唐寅的大当,发生男女夤夜私逃的事。要是听了祝某的忠告,便没有这般事发生了。”

华老道:“枝山那天在吉甫堂上,只是无中生有,架起空中楼阁,何曾有一句忠实之言?老夫素来谦恭下士。他有忠言,断无不受之理。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之言,尚且可以采纳,何况一榜解元乎?只是他没有忠言相告罢了。”

文宾道:“可惜枝山没有在座,否则请他把所进的忠言,申说一遍,老太师听了便可豁然。”

华老笑道:“周孝廉,你休相信他的言语,他怎有忠言告人。总是一片胡言。”

文宾道:“老太师听禀,不是晚生袒护着枝山,论到他的为人,确是很有热心的。对于年高德劭的元老,尤其不敢放肆,一定开诚布公,说几句忠实的话。人家只道他存心欺诈,却不知道他的欺诈,分明因人而施。遇着欺诈之徒,他便以欺诈待之。至于老太师这般盛德巍巍,名闻朝野,他非但不敢欺,而且不忍欺。他告诉晚生,说那天在吉甫堂上,确有几句苦口忠言,只可惜老太师听而不闻,以致辜负了枝山的一片好意。”

华老听了半信半疑,便闻文宾道:“他端的道些什么来?”

文宾道:“那天晚生没有和枝山同上华堂,他的说话,晚生但据传闻,并未目击情形。好在衡山兄和他同日参相,他说的什么忠言,老太师只问衡山兄便是了。”

华老果然回转头来,笑问道:“文孝廉,那天吉甫堂上你也在座,枝山有没有忠言相告,只怕没有罢?”

征明吞吞吐吐的说道:“有是有的,但是小子受了老太师的教训,枝山便有忠言,小子也疑他是作伪,所以不敢告禀。”

华老道:“是真是伪,老夫自会知晓。文孝廉尽把他的忠言申说一遍。”

征明道:“老太师听禀,那天登堂谒相,一者问问老太师的起居,二者为着子畏兄失踪半载,曾有人秘密相告,说他在相府中充当书僮。此来也好物色子畏,劝他早日回去。小子曾和枝山秘密商议,要是遇见子畏,是说破的好,是含糊的好?枝山道:‘这是两难的事。说破呢,教子畏当场出丑,似乎对不住好友。含糊呢,好友分上对得住了,但是帮着子畏欺骗你这位盛德巍巍的老太师,未免于心不安’。”

华老点头道:“这也虑得很是,后来可曾商定什么方法?”

征明道:“后来枝山想定了一个计划,他说宁负好友,莫欺贤相。老太师天上星辰,人间吉甫,我们后生小子,理宜开诚布公。说破相府中的华安,便是唐寅变相,好教老太师预为之计,莫把他当做真个书僮。”

华老道:“既这么说,为什么不道破机关。”

征明道:“那天吉甫堂上,枝山见了子畏曾经两度点破机关。第一次枝山问了子畏的姓名,知道他改称康宣,康和唐相似,宣和寅相似,枝山劈口便说很像很像。他分明在说,这不是康宣,是唐寅啊。唐寅和康宣,很像很像。他以为老太师听了这蹊跷的话,一定可以从康宣相像的字,悟出康宣便是唐寅。可惜老太师不曾注意及此。”

华老点头道:“那天老祝确有这句话。但是老夫素性爽直,怎会猜这哑谜儿。他既要道破机关,何不直捷爽快的向老夫进言,为什么隐隐约约,弄这玄虚?”

征明道:“枝山为着老太师不曾注意及此他第二次点破机关,便直捷爽快的向老太师进言了。那时子畏站立在老太师背后,老太师问及子畏,枝山便指着老太师的背后说道,唐寅在这里。说了两遍,老太师回头两次,可惜都被子畏躲去,依旧不曾看破机关。”

华老点头道:“枝山果然这般说,但是老夫为着他胡言乱语,不说真话,因此疑他和老夫大开顽笑。他既然自称直捷爽快,为什么老夫问他唐寅在那里,他又说是扇面上落款的唐寅呢?”

征明道:“老太师只管和枝山觌面谈话,谁知站在老太师背后的唐寅,向枝山扮着鬼脸,一会儿努起眼睛,一会儿捏着拳头。枝山虽是短视,不过那般磨拳擦掌的情形,他也有些觉察。因此他才不敢直言,只说是扇面上落款的唐寅,把这事支吾过去。这是枝山不得已的苦衷,老太师须得格外原宥。”

华老沈吟了片晌道:“那么老夫错怪着枝山也,他既经两番通知老夫,那么这次上了唐寅的当,老夫之咎,非枝山之罪也。”

正在谈论时,忽的里面传出消息道:“请太师爷到八谐堂上坐席,以便新郎新娘向太师爷谢罪。”

华老正待谦让,文、周两解元却已离座相陪,一定要请太师爷到八谐堂上去用午膳。华老觉得却之不恭,只得请文周两解元引路,同到内堂赴宴。正是:两部管弦三月饮,一般裙屐六朝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