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大笑道:“老祝,你太无赖了。这几茎蛇须,也要开单索赔。”
枝山道:“你别看轻了这七十五茎半的吟髭,旁的东西,都可论价索赔,惟有这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一皮一发,却是无价之宝。”
唐寅道:“你是祝解元,不是周灵王。你要向我索赔,须得做了周灵王才行。”
枝山道:“这是什么缘故?”
唐寅道:“你在损失单上写着‘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八个字,这几茎蛇须,便不该向我索赔了。枝山,要是拙荆一时失手,剥去了你的蛇皮,抓碎了你的蛇肤,那么还可说是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只为蛇皮蛇肤,确是父母的遗体,这几茎蛇须,不是先天带来,是后天生出的,假使你做了生而有髭的周灵王,我还承认你的蛇须确是受之父母。我试问你,这几茎蛇须确是从母胎中带出来的么?”
枝山道:“你别和我咬文嚼字。是周灵王也好,不是周灵王也好,总而言之,这几茎吟髭,断送在尊阃之手,非得向你索赔不可。”
唐寅道:“赔偿也容易,拉一条黄狗,拔几茎狗毛。狗毛抵偿蛇须,那便五雀六燕,铢两悉称了。”
枝山道:“小唐,你不愿赔也好,我吃干了这壶酒,便要谢扰回家。横竖华老上门问罪,你自有应付之计,干我甚事。真叫做‘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说时,连干了几杯酒,准备尽了壶便即起身。唐寅道:“老祝别忙,我已准备着千两纹银赔偿你的损失,除却家用物件八百多两以外,尚有一百数十两,作为赔偿你的蛇须之用。这价值不算菲薄了,大概一茎蛇须,赔偿二两有余。”
枝山笑道:“瞧着朋友分上,我便贱卖了罢。但是还有一种要求,曾在东亭镇舟中向你说过,今天便须实行。你可记得么?”
唐寅道:“什么要求?我可不记得了。”
枝山道:“你怎么这般健忘。昨天授计与你的时候,我不是向你说的么,事成以后,你要吩咐这位九娘娘,在我老祝面前也要笑这三笑,和你说的三笑留情一般。你已应允的了,今夜便请九娘娘出来,在这里笑这三笑。”
唐寅听了,觉得应允不是,拒绝也不是。这个那个支吾了一会子,枝山频频催促,一定要摩挲老眼,试验那三笑留情的美人。唐寅道:“老祝,休得逼人太甚,我已应允过了,决不抵赖。但是今夜不能,至少须过三朝,待到有了日子,再来约你相见。”
枝山道:“今夜相见,不是一般的么?”
唐寅道:“今夜相见,有三不可。我虽允许,还没有得到我们九娘娘的允许。强他相见,未免不情。此一不可也。昨天所定的约,须在事成以后,才好教我们九娘娘笑这三笑。现在虽已成亲,还没有同衾同枕,而且华老跟踪前来,夜长梦多,不免有种种阻折。全功还没有告成,如何便可践约。此二不可也。新娘见客,宜昼不宜夜,你的目光又短,在那灯光迷离之下,便是做尽眉眼,也不过俏眉眼做给瞎子看。此三不可也。老祝,你要他笑这三笑,不如换个日子罢。”
枝山拈着短髭道:“你也说的有理,我便准许你过了三朝,拣个天朗气清的日子,教这位娇娇滴滴新娘子向着我一团茅草乱莲蓬的祝大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和我做一个三笑留情。”
唐寅道:“依你便是了。请问你到了来日,我们怎样的应付华老。”
枝山道:“且慢,假使你便在今夜教那新娘子和我三笑留情,我的要求已遂,便可和你商量一个应付华老的计画。现在你要展期三天才肯实行,那末我的锦囊妙计也是展期三天再行告诉你罢。”
唐寅道:“枝山,你又要为难了。过了三天,这件事已闹的糟了,如何可以展缓得?”
枝山道:“那么我还有一个要求,你的丹青是名闻四海的。我们夫妇俩都要请你绘一幅肖像。你若应允,我便传授你的秘计。”
唐寅道:“要替祝大嫂描容,这是区区的拿手好戏。去年在相府曾替华太夫人绘过观音大士,祝大嫂别号云里观音,替观音描容,定可胜任愉快。惟有替你祝大哥描容,那便把我难倒了。”
枝山道:“同是一幅画,你可替内人描容,难道不可替我老祝描容?”
唐寅道:“若要替你老哥描容,须得向肉铺子里告借斧头一用。”
枝山道:“胡说,描容何须斧头?”
唐寅道:“借得斧头,便把你的两只尊脚剁去,那么描写尊容不致贻人笑柄。要是不然,误把尊足也绘在里面,这不是成了画蛇添足了么?”
说到这里,博得宾主都是笑不可仰。
笑声未毕,唐兴来禀告道:“冯家表少爷来了。”
唐寅喜道:“原来良材表兄来了。”
连忙起身相迎,又令家人添着一幅杯箸,好教良材在一起儿饮酒。唐寅见过了良材,问了姑母大人的起居,便道:“枝山也在里面,请到那边去把酒谈心。”
于是三人对饮。唐寅和良材略叙契阔以后,便道:“小弟今天匆匆返里,尚没有到过姑母那边请安,不知老表兄甚风吹得到此?”
冯良材指着枝山道:“愚兄今天听得枝山兄说起,知道你已接受了他的锦囊妙计,可以载艳还乡了。愚兄大喜,待要到府来奉候,枝山兄却教愚兄别忙,且在傍晚时候,在杜颂尧太史那边探听华鸿山可曾到来,要是华老已到了杜府,你便去拜访他,借此可以探听他的来意,连夜便到这里来报告。”
唐寅道:“华鸿山可在杜府?”
冯良材道:“果然不出枝山兄之料,他今天果然跟踪到来,便在社太史那边住宿。他见了愚兄,便央托愚兄来向你劝导,看你可肯向他老人家负荆请罪。”
说时,便把华鸿山央托的话一一说了。唐寅听了,面上很有难色。冯良材道:“华老在杜府守侯消息,事不宜迟,总得想个应付之策。”
唐寅道:“单是小弟去向华老负荆,明天不妨一行。好在有杜颂尧在旁缓颊,料想华老总可相谅。若要小弟挈着新娘子。去向太夫人请罪,这是万万不能的,好容易夤夜脱逃,还我本来面目。要是到了东亭镇,他们把新娘子扣住了,却迫令小弟依旧伴读书房,这便自投樊笼,永无脱身之日了。”
枝山笑道:“小唐,偷香窃玉,祝不如唐。设画行谋,唐不如祝。据我老祝看来,华老该向你赔财,你不该向华老赔罪。”
唐寅道:“枝山错了,我在相府中,虽然风流放诞,逢场作戏。但是扪心自问,毕竟对不住这位老人家。我向他赔罪是应该的,他怎会向我赔罪呢?”
枝山笑道:“小唐,你没有听准字音,你向他赔罪,是罪过的罪。他向你赔财,是财帛的财。只消我祝某略施小技,管教他赔了佳人又折财。”
唐寅大喜,便问计将安出?
枝山道:“这件事非得有三四人在旁帮忙不可。也是你的机会好,今天周文宾夫妇,以及他的如君素琴,特地到苏州来上花坟,须有多天的勾留。”
唐寅道:“文宾到苏,好极了,明天一定请他过来。”
枝山道:“非但周老二到来,嘉兴沈达卿挈着他的如夫人芙蓉,也到苏州来游春了。你明天也可以请他到来。再加我和征明,一共四人。他若不来问罪便罢,他若到来,我们四个人去招待他。他是相国,我们是士人。明天准备着唇枪舌剑,演一出‘四士伴相’,非得教他大大的赔贴一副妆奁不可。”
唐寅道:“太夫人本有约言,过了几天,要把我们九娘娘当着亲朋,认为义女,又须备着五千两纹银置办嫁妆,三千两纹银作为居家日用之费。当下便把那天秋香以退为进,向着太夫人曾有种种要求的话,述了一遍。枝山笑道:“照这么说,我的锦囊妙计益发十拿九稳了。”
又向冯良材说道:“你去回覆华老,只说见了唐寅,他已自悔自尤,很对不起你老人家,要他赔罪,他也办得到的,不过‘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他不肯到杜府来赔罪,防着传布出去,作为笑话。倘蒙你老人家亲自光临。他愿设着筵席,替贵客洗尘。那时挈着秋香,向你老人家伏地请罪,听凭你老人家怎样发落。这么一说,华鸿山明天一定到来。只须他一进了大门,那么入我彀中,便不怕他不把一副盛妆送将来也。”
又凑在唐寅耳朵上,把明天的计划如是这般的说了些大略。唐寅听了,心花大放。于是一主二宾开怀欢饮,饮到半酣,冯良材亟于要去覆命,唐寅也不强留,请他先吃了饭,用着轿儿,送他到城隍庙前杜太史第去。临走时,枝山再三叮嘱良材,不要说起我在这里,防着华老心存疑忌,不肯光临。良材道:“不须重言申明,我自理会得。”
良材去后,枝山贪杯,又是左一杯右一杯的饮个不停。唐寅隔宿在舟中一夜无眠,今夕何夕,正是千金一刻的春宵。挣扎着精神,准备和秋香勾销这一笔相思帐。偏是老祝喝酒喝的起劲,不想动身。唐寅正要仰仗他的神机妙算,又不敢下逐客令,只得勉强奉他。他的身子陪着老祝,他的一颗心早飞越在秋香那边。他知大娘娘已在堂楼上替秋香铺设新房,而且他们八个人,对于这位新人都是怜怜惜惜,亲亲热热,没有一丝半毫的醋意。
大娘娘尤其豪爽,他曾向唐寅说:“你这半年来,飘泊在外和家中信息不通,难怪我们要怨你薄幸。自从见了这位九妹妹,我们的恨意全消,休说你见了他,不免神魂颠倒,便是我们八姊妹见了他,也有一种难绘难描的恋恋不舍。记得去年你受了我的奚落,便即口出大言,要觅一个顶儿尖儿的人物,成就那九级浮图的最上一层。那时我笑你肄口夸张,断不会在钗裙队里,选出一位高出我们之上的妙人儿。自从见了这位九妹妹,我们应了两句成语,叫做‘见夷光之貌,归而自憎其容’。他真算得顶儿尖儿,他确是后来居上,可以当得九级浮图最上的一级。”
这些话都是方才在园中谈的。唐寅听了,乐不可支。他准备今夜要上九级浮图最上的一层,度此春宵。谁料老祝不识趣,干了一壶酒,又添一壶。他喝酒不打紧,这陪客的主人却难以为情了。在先枝山和他讲话,他还唯唯诺诺,随口敷衍。后来由着老祝讲他的话,他的一颗心早在九级浮图最高的一级上盘旋,他摩擦着鼻尖,自得其乐的描摹着未来的兴趣。他想妙啊,昨夜在舟中虽然相偎相傍,但是新娘子躲躲闪闪。左一声大爷稳重,右一声大爷使不得,还加着一叶扁舟,晃晃荡荡,防着舟子惊怪。只落得巫山咫尺,依旧天涯。现在你逃到那里去呢?你说大爷稳重,大爷是不稳重的了。你说大爷使不得,我说这是周公之礼,有什么使不得。一定使得,一定使得。
唐寅正在忘形之际,却不料事有凑巧,枝山正多喝了几杯酒,笑说道:“小唐,你若没有我老祝,依旧在相府中充当低三下四之人,怎有一朵鲜花入你怀抱?”
说到这里,又涎着脸道:“究竟这朵鲜花,怎样的异香扑鼻,耳闻不如目见,目见不如鼻嗅,小唐,你肯给我嗅这一嗅么?只怕你要说‘朋友妻,不可欺’,这是使不得的。”
唐寅却没有听得上文,只是乐极忘形的说道:“有什么使不得呢?一定使得,一定使得。”
枝山听了大喜,这真不愧是好朋友了。竟肯把新夫人给我嗅这一嗅,忙即摸着一团茅草乱莲蓬的髭须迷花着两只色眼,笑说道:“既是使得,来这一下子‘鼻之于臭也,有同嗜焉’。”
说时,唾沫乱溅,极态横生。唐寅才怔了一怔,便道:“枝山,你说什么?”
枝山道:“小唐,你说什么?”
唐寅道:“我没有说什么啊?”
枝山道:“你休抵赖,你已应许我了。连说道,有什么使不得,一定使得,一定使得。”
唐寅笑道:“老祝,你知道我的一定使得,使得的是什么?”
枝山道:“那便不须重言申明了。你的使得,便是我的使得。”
唐寅道:“你的使得,又是什么?”
枝山道:“你又假作痴呆了。我以为使得,只怕你以为使不得,你既应允我有什么使不得,那么我既使得,你也使得。便是他说使不得,有你在旁坚说着一定使得,一定使得,那么使不得的也变成使得了。来来来,你唤他来,横竖你说使得的,我便和他使得一下子。阿胡子刺痛了嫩皮肤,他怨不得我。只好怨你连称一定使得的夫婿。”
唐寅才知道枝山不说着好话,便道:“狗头无礼,我不请你喝酒了,免得狗嘴里不出象牙。”
于是便唤书僮替祝大爷上饭。幸而枝山说了几句醉话,唐寅才好假作恼怒不再添酒。枝山也觉得喝的够了,草草吃了一碗饭,便即起身。走路时已走着经摺路,护龙街和桃花坞相距也有数里之遥,又是唐寅预备着轿儿,送他回去。临走时,枝山又是再三要求,须得坐着那天坐过的这顶大娘娘新置的大轿才肯回去。唐寅唯唯答应,欺他是近视眼,又在夜间,又是多喝了几杯酒,办得出什么新轿旧轿,便随意雇了一顶轿,派着唐寿跟轿招呼,送他回去,不须细表。
唐寅送客以后,觉得骨节轻松,这才是自家身体了。一口气跑到八谐堂,以为八美陪着秋香,一定在堂中谈话,准料八谐堂上阒无其人。又到堂楼下面,询问婢女,据说九位娘娘一齐上楼安眠去了。唐寅道:“你别弄错了,八位娘娘自去安睡,这位九娘娘一定在新房里坐候,决不会安睡的。”
那婢女道:“恰才丫头在楼上眼见大娘娘亲送九娘娘到新房中去,又怕他独居冷静,拨一名银菊姐陪伴九娘娘。大娘娘去后,新房已闭上门了,又落了闩。大爷要进房,须得早走一步,稍迟只怕新娘娘要入梦了。”
唐寅笑道:“蠢丫头懂得甚么,新娘子怎会入梦?他一定悄倚银灯,等候我上楼的。”
口中这么说,早已举步上楼,上楼也没有好相,这十八级的转湾扶梯恨不得一步便即跨上。比及到了楼上,这是前后五大开间的转楼,九房美妇,列屋而居,每人各占一房。每房都分前后两间。好在团团都是走廊,环绕着冰雪花样的碧油栏干,向来前后楼的居中一间,作为唐寅的休息之所。唐寅虽爱风流,但是好色不淫,懂得动静相养的道理。动极思静,静极也思动,动的日子,当然挨着次序,进那八位娘娘的房。静的日子,他便独睡在居中的一间,好比现在的军事家鏖战已久,须得停止作战,调在后方休养一般。大娘娘至四娘娘住在前楼,五娘娘至八娘娘住在后楼,遇着动而后能静的日子,或者“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唐寅总住在这两间静室里面。
自从秋香到来,大娘娘便把后楼的居中的一间静室,布置九娘娘的新房。因此前楼有静室,后楼没有静室。后楼的静室变成新辟的运动场了。好在休战的场所,得一已足,在事实上并无什么妨碍。唐寅上了堂楼,从前楼转到后楼,当然要向新辟的运动场进行。但是奇怪,经过的房间,都是闭得紧腾腾的,而且里面又都寂静无声。转念一想。他们都睡了也好,免得闯将进来,大闹新房,辜负了合欢时刻,但是到了新房门外,果然双扉紧闭,才知楼下婢女的禀报,并不撒谎。忙在房门上轻轻的弹指几下,但是里面不闻答应之声。唐寅道:“娘子开门,卑人来了。”
说了两三遍,才有一名丫环名唤银菊的,隔着门儿,轻唤一声:“大爷,不用在这里敲门了,九娘娘路上辛苦,业已安睡,大爷明天来罢。”
唐寅怒道:“我在自己家中,你怎敢闭门不纳。”
银菊道:“这是大娘娘吩咐的,大爷若要开门,须去通知大娘娘,再由大娘娘亲来叩门,才可开放。”
这几句话便把唐寅吓退了。他想既有命令,谁敢不依。
看来今夜不能在塔顶上住宿,好在九级浮图都在堂楼上面。自来新不问旧,我还是去陪大娘娘罢。想到这里,只得去敲陆昭容的门。他便转到前楼,在陆昭容的房门上敲了三下。昭容道:“是谁?”
唐寅道:“是卑人。”
昭容道:“我已安睡,恕不开门了,你到那边去罢。”
所说那边是一句含混语,不知指导唐寅到那一位的房中去。没奈何,离却这里,挨着次序去敲二娘娘的门。罗秀英道:“是谁”唐寅道:“是卑人。”
秀英道:“我已睡了。对不起,那边去罢。”
说也奇怪,八位娘娘都是一般口吻。都是隔着房门道,我已睡了,对不起,那边去罢。十叩闺门九不开,唐寅明知又是大娘娘的恶作剧,他们既是同盟罢工,没奈何只得自到那间静室中去独睡了。正是:不曾真个来圆梦,无可如何又独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