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勃勃的时候,这位风流教主唐寅唐解元,早已负着手儿,踱着方步儿,从东鸳鸯厅踱到西鸳鸯厅来了。他一上了厅堂,十八名丫环的方寸中益发紧张起来。除却石榴稍为镇静一些,其他十七名丫环的心房中,仿佛开着打米坊,一上一下的舂个不停。唐寅满面春风的向着众丫环说道:“众位姊妹,小弟奉揖了,慌的十八名丫环个个回他一福,就中石榴更为殷勤。唐寅只作得一揖,他却还了三福。这叫做一揖换三福,后来同伴中传为笑话,表过不提。且说唐寅作揖以后,声明来意,说是奉着太师爷之命,在诸姊妹中点取妻房,有缘无缘却是前生注定的。恰才在东鸳鸯厅点过一遍,这是小弟福薄,一十八名姊妹之中,竟无夫妇之缘。东厅点过,来到西厅,有缘无缘,未能预定。点中了,是小弟有幸。点不中,是小弟无缘。得失之间,请诸姊妹不要介意。十七名丫环尚没开口,只有石榴发言道:“四同兄弟,不要客气,这是一定可以点中的。东厅无缘,西厅一定有缘。”
唐寅笑问第一位姐姐的芳名。
那丫环道:“小妹唤做玉箫。”
唐寅道:“这个名儿好风雅也。”
便把玉箫上下估量了一遍,见他玉容生的太道地了,老天爷还替他加着一层雕琢工夫。便笑说道:“玉箫姐姐,小弟有一首《十六字令》奉赠于你:娇,姐姐芳名唤玉箫。十麻子,九个是风骚。”
玉箫道:“华安兄弟,你不是说‘十个麻子九个骚’么?奴家不在九个之中,排行第十,是不骚的啊。”
唐寅道:“骚也无缘,不骚也无缘,有屈了。第二位姐姐是何芳名?”
站在第二的海棠。是个嘴唇上开着窗洞的,他怕人家看出了破绽,手执罗帕掩着嘴,装作羞人答答的模样。唐寅请教了芳名,便道:“小弟也有一首《十六字令》。姐姐听者:香,姐姐芳名唤海棠。”
说到这里,便道:“海棠是花中神仙,小弟合该倾倒名花,在这里奉揖了。”
作了一揖又作一揖;海棠不好受之不报,连忙还他一福。在这一福之中,嘴唇上失了障蔽。唐寅道:“《十六字令》尚有两句;叫做:开窗洞,牙齿要乘凉。海棠姐美中不足,有屈了。”
海棠骂道:“嚼你的舌头。你不中意,何妨老实说,说什么风凉话!”
唐寅道:“要说风凉话;总说不过姐姐,嘴唇上开了窗洞,再要风凉也没有。第三位姐姐是何芳名?”
那丫头道:“奴家是秀蓉啊。”
唐寅道:“好一位秀蓉姐,生就一副聪明面孔。料想背影是一定好的,请姐姐转过娇躯待小弟一看。”
秀蓉道:“华安兄弟你不在行了。看女人是要看当面的,你看了当面,看什么背影?”
唐寅道:“那么小弟也有一首《十六字令》赠与姐姐。第一个字便称赞姐姐的聪明面孔:聪,姐姐芳名唤秀蓉。翻筋斗。未免两头空。秀容姐。你和小弟无缘,有屈了。”
秀蓉怒道:“无缘也罢了,你不该把‘驼子跌筋斗,两头弗着实’的俗语,嘲笑于我。你这般肆口轻薄,死后要割去舌头的啊!”
唐寅抱着打情骂俏的主义,秀蓉骂他,只算是过耳飘风,并不在意。
排列在第十六名的石榴,忽的骂着秀蓉道:“你这贱丫头,点中不点中是要有缘的。你怎敢出口伤人,骂我四同兄弟?”
秀蓉看了石榴一眼,只为他是三等丫头,石榴是一等丫头。
石榴骂他,他不敢十分抵抗,只是冷冷的说道:“我是贱丫头,你是什么呢?”
石榴道:“我不日便是师奶奶,你见了我还得磕头请安。”
秀蓉披着嘴说道:“看你做你的师奶奶?”
说罢悻悻的去了。唐寅又从第四名点起,直点到第十五名,都赠他们一首《十六字令》。宛比批评家的开阖评语,先褒后贬。前八个字是褒,后八个字是贬。编书的不须逐一声明,滥充篇幅。且说点过了第十五名巧儿,接着第十六名便是小厨房中一等丫环石榴了。唐寅未点以前,石榴早安排着点到自己,这位四同兄弟便要说一句小弟点中的便是这位姐姐。谁料乓乒一声,他的稳瓶儿竟打碎了。唐寅笑问道:“这位姐姐是何芳名?”
石榴听了,陡的一气,便道:“四同兄弟,你还要问我的名字么?我俩坐在广漆长凳上,谈谈说说,甚么话都曾讲过。我的名字,你难道忘却了么?”
唐寅笑说道:“姐姐原谅,小弟模胡了,姐姐的芳名以前是记得,现在忘却了,只为小弟有了健忘的病。”
石榴道:“健忘健忘,我待你许多好处,难道你都忘了么?”
唐寅道:“一切都忘了,请姐姐快把芳名告我,以便奉赠姐姐一首《十六字令》。”
石榴还以为唐寅和他开顽笑,便道:“你休假作痴呆,你要问我名字,索性把我的姓都告诉了你罢。我唤石榴。我的姓是姓尤。”
唐寅道:“那么《十六字令》做就了,姐姐听者:尤,姐姐芳名唤石榴。鸳鸯梦,今世未曾修。石榴姐,小弟和你无缘,有屈了。”
石榴听了面色惨变,转身便出鸳鸯厅。才下阶沿,便撞见了秀蓉,迎上问道:“师奶奶,你到那里去?”
石榴把手帕掩了面不去理他,只向无人处走。强忍着鼻涕眼泪,须得择一个可以挥洒涕泪的地方,便走入假山洞内,面对着太湖石,呜呜咽咽的哭泣不止。深恨自己瞎了眼睛,竟把这负心人当做情人看待。
“痴心女子负心汉”,这句话便应在今天。唉,华安华安,你太忍心了罢!石榴哭了一会子,略作停顿,却听得假山洞外也有凄恫凄恫的哭声。石榴好生奇怪,难道也是落选的丫环在那里悲痛么?
自己的落选,出于意外,合该悲痛的。人家为什么悲痛呢?他探头向外看时,却见太湖石畔立着一个涕泪满面的男子不是别人,却是大厨房里面的小杨。石榴道:“小杨哥,你哭什么?”
小杨道:“石榴妹子,我的哭是你引出来的,我本来没有什么悲伤,只为你哭的可怜,便引出我许多涕泪。石榴妹子,你到亭子里来坐坐,我告诉你几句话。华安点不中你,你到了现在才知晓,我却比你早得了信息。”
石榴便问道:“你怎么比我先得了消息?”
小杨引着石榴到亭子中坐定,便把唐寅所说的话,装头装尾的说道,你想华安,华安并不想你。他曾向我说,厨娘配厨子,再好也没有,可笑石榴原想嫁给我,他真是做梦咧。我不日要做两位公子的师傅,我点中妻房,总须知书认字才好做得一位师奶奶,石榴除却烹饪以外,什么都不知晓。他做了师奶奶,便辱没了我华安。他又向我说,小杨哥,你和石榴倒是门当户对,我来替你做个媒人罢。”
石榴怒道:“他原来早存着不良之心,谁要他做媒?”
小杨道:“不要他做媒也罢了。但是我和你的话在先,四同兄弟不要你,四同哥哥却要你。好妹子,从今以后,小厨房中的广漆长凳上,你休要拒绝我罢。”
石榴听了。一声长叹,闷闷不乐的去了。按下不提。
且说唐寅点过了石榴,又点到最后两名婢女。当然都不中意。毋须细表、华老遣人探听消息,知道三十六名丫环,没有一个入选。捋着长髯,暗暗沉吟道:“华安的眼力很好,这些寻常脂粉之辈,他那里看得入眼。夫人那边的四香;除却秋香,看来未免要漏脸了。”
便遣人到中门上去传话,请太夫人遣发三香到东厅上去听选。三香奉着太夫人之命,笑吟吟的同出中门。站立在东鸳鸯厅,听候唐寅到来点取成婚。唐寅知道三香已到,又从西厅来到东厅,向三人连连奉揖,说小弟何德何能得邀三位姐姐来听选。
春香道:“华安兄弟,听说你点了三十六名姐姐,一个不能遂你的心愿。相府中姊妹,除却秋香妹子,只有我们三人了。秋香妹子已跪求着太夫人免他出来应点。太夫人已允了他的请求,无论如何不放他出来。好兄弟,你的姻缘只好在我们三个里面挑选一个了。要是我们也都不能合你的意,那么这事便完了,你也休想有结婚的一日了。”
春香宣布这一席话很有用意,先说秋香不出,断了唐寅的希望,原来三香里面,只有春香最美,他自信总有七八分把握。夏香冬香面貌虽佳,都有几分缺憾。夏香的裙下莲趺,不甚纤小,终年装着高底。
凡是装高底的,面子看是纤小,实则把两脚跟藏在裤管里面。俗语叫做“前面买生薹后面卖鸭蛋”。
冬香呢,年纪最小,说话的时候往往唾花飞舞,溅到人家的身上和面上。这两种缺点春香都没有的,他所捏的稳瓶,又比石榴坚固一些。唐寅道:“春香姐,小弟赠你一首《黄莺儿》,姐姐听者:姐姐号春香,真不愧,俏红桩。柳腰款款娇模样,美比王嫱,艳比王嫱。花容月貌人人想。”
春香道:“好兄弟,你说的我太好了。”
唐寅道:“还有结句,姐姐听者:只可惜,身高一丈,仿佛扈三娘。春香姐,小弟无福消受,请你原谅罢。”
春香含嗔道:“你这般挑剔,只怕你的娘子须得定造一个才行。”
唐寅笑着不答,又向夏香说道:“小弟也赠你一首《黄莺儿》。”
夏香道:“你要骂我,爽爽快快的骂我,休得先褒后贬。‘一把砂糖一把尿’。”
唐寅笑道:“那么砂糖来了:姐姐夏天香,好算得,美娇娘,有谁和你同罗帐?戏水鸳鸯,逐水鸳鸯。偎红倚翠人人想。”
夏香道:“砂糖太甜了。”
唐寅道:“不会太甜,我来解解这甜味:只可惜,后藏鸭蛋,前面卖生姜。夏香姐,小弟不曾修到这般的艳福,请姐姐原谅。”
夏香沉着脸道:“果然被我猜中了,‘一把砂糖一把尿’。”
唐寅道:“冬香妹子,又有一首《黄莺儿》赠你。”
冬香道:“好曲子不唱三遍,你不中意,老老实实道了一句。唱什么黄莺儿,白莺儿!”
唐寅笑道:“我都是一律看待,不分高下。赠了他们,不能使妹子向隅。你且听者,我一起儿说了:妹妹唤冬香,也是个,美红妆。倘然和你消灾障,千种思量,万种思量,颠鸾倒风人人想。只可惜,唾花飞舞,点点溅衣裳。冬香妹妹年龄尚轻。将来自会嫁个好郎君,我却没有这福分,有屈了。”
冬香道:“我也知道你选择不中的,选不中,由着你,但是不该啰啰嗦嗦,说这许多话,简直不是话,是喷你的蛆。”
说到蛆字,点点唾沫应声而出,直向唐寅面上飞来。唐寅忙把衣袖拂拭道:“我没有喷,你却喷了。”
在这当儿,靴声橐橐的华老来到东厅,看他心爱的书僮在这里点取丫环,毕竟点中了谁。
待到上厅时,冬香已回到后面去了。却见鸳鸯厅上静悄悄的,只有这心爱的书僮,别无他人。
华老坐定以后,便问华安你选中的是谁?唐寅跪禀道:“太师爷恕罪,相府中侍女如云,可恨小人无福,目迷五色,竟一个没有选中。”
华老道:“难道花名册上开列的三十六名丫环,以及老房的上等侍婢,竟没有一个中你的意?”
唐寅道:“启禀相爷,这是祝大爷…。”
华老怒道:“休唤祝大爷,只唤他老祝。”
唐寅道:“老祝早向小人说过的。”
华老道:“他又放些什么屁?”
唐寅道:“小人在舟中向老祝说,你不要诱引我到苏州去。相府中侍女如云,总胜于你们穷解元所用的黄脸婢子。老祝笑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庸脂俗粉的女子,便有千百人也不能遂你的意。国色天香的佳人,只一个也能使你梦魂颠倒。心悦诚服的爱他,相府中侍女虽多,大概都是庸脂俗粉的女子罢。便有一二个国色天香的佳人,只怕…”
华老道:“只怕什么?”
唐寅道:“不要说了罢,老祝敢说,小人不敢说。”
华老道:“恕你无罪,直说便了。”
唐寅道:“那么小人斗胆了。老祝说,便有国色天香的佳人,怎会赏给你们奴才做妻子,老相国不会自己受用么?”
华老勃然大怒道:“胡说胡说,该死该死!”
唐寅叩头道:“小人知罪。”
华老道:“不和你相干,我是驾老祝该死。你且起来。”
唐寅谢了主人,方才起立,站在一旁。华老道:“华安,这三十六名丫环,不能遂你的心愿,还有可说,后来我不是传唤老房里的一等侍婢四香,也来听你挑选的么?”
唐寅道:“启禀相爷,太夫人身边本有四香侍奉,今天只有春夏冬三香出来听选。他们三人都和小人无缘。”
华老说惯了四香偶不注意便发生了一个漏洞。待要更正,已来不及。便道:“秋香没有出来么?”
唐寅道:“阖府丫环,人人都出,惟有秋香姐姐不曾赏光。”
华老假意儿问道:“秋香为什么不出呢?”
唐寅道:“小人方才听得春香姐姐说,四十名丫环,人人可以挑选,只有秋香不在此例。秋香已跪求着太夫人,情愿一辈子侍奉老人家,不愿赏给家奴。太夫人应允了他的请求,无论如何不放他出来应选。小人听了,益信姻缘自有前定。凡和小人无缘的,可以任凭小人挑选,而不能满足小人的意。要是可以满足小人的意,却又好事多磨,不愿和小人作配。相爷所说的阖府侍女悉凭小人挑选,小人以为说到阖府二字,凡是侍女一切包括在内,现在才知道秋香是例外的。然而人各有志,也怪不得秋香。小人只恨自己没福罢了。”
华老听出他言中有骨,分明对于‘阖府丫环’四个字怀着疑义,却又不便驳斥。只为阖府丫环悉凭挑选,确是自己亲口允许的。藏着一名秋香,算不得阖府丫环,好似做主人的失信于他。而且他又顾虑着祝枝山到了常州镇江以后,不日便将东归,要是他又来谒相,自己便防不胜防了。华安的心本已摇摇如悬旌,再加他一片胡言,说我留着秋香,真个是供着自己受用,证明他的所料不虚,华安怎不堕入彀中?只怕没多几天,便要去如黄鹤了。也罢,我偏不教华安堕人彀中,华安既暗暗的表示他除却秋香不能满意,我不如到内室恳求夫人,权时割爱,把秋香遣发到外面由他点取罢。当下想定主意,便道:“华安,你既说秋香不出,好事多磨,我便去面恳你主母,把秋香遣发出外,由你挑选。但是我所虑者,秋香出来以后你又是一首《黄莺儿》半讥半讽,依旧不能中意。那么非但秋香心中难堪,便是你主母的面子也被你削去。”
唐寅又跪着禀道:“太师爷何出此言,若得秋香姐奉命来到东厅,好比阴黑的夜间,得见明星皓月。小人欢喜赞叹,尚且不遑,岂有含讥带讽之理?小人所虑的,秋香既愿终身侍奉太夫人,这是他的一片忠心,要是委屈他出来,便是夺他的志,小人怎生过意得去。他既不愿,且由着他罢,横竖小人无福便是了。”
华老道:“你且放心,不管秋香愿不愿,我总得教他嫁你。这不好算委屈了,像从前邯郸才人嫁了厮养卒,这便叫做委屈。秋香呢,他虽强,毕竟是个青衣婢女。我把他嫁与才子,而且同时开去你们的奴籍,好教老祝无所用其挑拨的伎俩。总而言之,我不堕入老祝的彀中便是了。你且起来,在这里候着。我要进中门去了。”
唐寅磕头道:“若得太师爷始终成全,将来粉身碎骨,愿报大德。”
拜罢起立。但见华老拂着袍袖,一壁走,一壁自言自语道:“诡计多端的老祝,你道老夫留着美貌使女不肯赏给奴才么,老夫偏偏把他赏与华安,使你的说话不灵。老祝老祝,你要华安入你彀中,万万不能。”
说时靴声橐橐,离却东鸳鸯厅而去。唐寅暗暗好笑道:这老头儿真和傀儡一般,口口声声的不教我堕入老祝彀中,谁料你却堕入了老祝的彀中。只为这一番的说话,也是老祝定下的计划。他把华鸿山玩于股掌之上,老祝老祝,我真佩服煞你也。正是:赖有锦囊酬妙计,好教艳婢嫁才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