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老面许唐寅在鸳鸯厅上挑选丫环,合该告知太夫人,以便进行。他走入中门时,恰值太夫人和两房媳妇在紫薇堂上闲谈。婢女们报声相爷进来了,婆媳三人一齐离座相迎。相见以后彼此坐定。华老先把祝枝山诱引华安的事述了一遍。二娘娘肚里明白,大概是母亲返苏以后,说破了表兄的踪迹,表嫂们央托老祝到这里来施行妙计的,但不知他的计划如何。太夫人道:“我们家里的书僮和祝枝山有什么相干,要他前来煽惑?但不知华安受骗不受骗?”
华老道:“枝山跪计多端,口才又好,说的华安方寸动摇,前来央求我暂时放他回里,愿把身价银缴还,免得受那老祝嘲笑。”
太夫人道:“这事如何使得,放他去后,他永不再来了。他一去不打紧,误了我两个儿子。自经他伴读以后,才得些门径。他一去后,那里觅得到这般善于教导的人?老相公,你无论如何总不能允许他回去的。”
华老道:“我便和夫人一般意思,要把华安留着不放,须得使他安心在这里伴读。枝山诱引他的种种好处,我也件件允许他。要得美妻,我把丫环给他挑选;要除奴籍,我便教儿子们唤他先生。他见我这般的仁至义尽,便即感激涕零,情愿一辈子在相府效劳,再也不受枝山的勾引了。夫人,你道我的办法可好?”
太夫人道:“要把华安留住,只有这个办法。除却四香以外,旁的丫环都可听他挑取。”
华老道:“我已面许他了,阖府丫环任他点取。要是除却四香,这阖府丫环四个字,便有些矛盾了。奉劝夫人,也把四香遣发到鸳鸯厅去,未必华安点中的丫环,便在四香里面。”
太夫人先问大娘娘道:“大贤哉,你道如何?”
大娘娘杜雪芳道:“媳妇的意思也和翁姑一般,华安伴读有功,万万不可使他回去。寻常丫环只怕他看不中,若要留他,须得遣发四香一同听选。”
太夫人又问二娘娘道:“二贤哉,你道如何?”
二娘娘冯玉英道:“媳妇的意思,也觉得留着华安确能使他的小主人增长学问。但是翁姑要留他,须得藏着四香,不许他挑选,他自会一天天的住在相府里面。若把四香任他挑选,便是催促他回乡。”
太夫人沈吟片晌道:“二贤哉的说话向来很有见地,惟有今天说的几句,老身却不明白了,怎么不挑选四香他会久留;一挑选四香,他便要回乡呢,你莫非说错了罢?”
二娘娘道:“婆婆以为说错,媳妇只好自认说错了,但是也得问问四香,究竟他们愿不愿呢?”
秋香忽的跪在太夫人面前道:“婢子情愿一辈子侍奉你老人家,不愿到鸳鸯厅上去听选。”
太夫人道:“好秋香,起来罢,我不放你去听选便是了。”
秋香拜谢起立。太夫人道:“秋香不去听选,你们三香愿不愿去听选呢?”
三香听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们的心里都是千愿万愿,不过这愿字填满在心坎,却不能出之于口。十六世纪的女界打不破耻羞观念,不但闺阁千金,说及婚姻,不敢有显然的主张,便是大人家的婢女,也有些羞人答答,不肯直言,也不肯公然表示我愿嫁谁。他们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结果,却是默然不语。太夫人道:“不用害羞,究竟怎么样呢?”
于是三香咬了一回的耳朵,才由春香代表说道:“悉听老太师、老太太的吩咐,出去听选也好,不去听选也好。”
这虽是两可之词,其实呢,弦外余音已是千愿万愿的了。华老道:“夫人,这便有办法了。少顷鸳鸯厅上挑选佳偶,且把四香留在里面,看华安在群婢之中可能挑出合意的人,要是已有了合意的人,那么四香便不须去听选了。要是一个都不合意,那么夫人只好暂时割爱,放着四香去听选。要是不舍得秋香,且把秋香留着,遣发三香由着他点中一人,合计相府中有三四十名丫环,不见得华安个个不满意,只满意于夫人留着不放的人。”
太夫人道:“老相公这个办法果然很好。”
又回头向杜雪芳说道:“大贤哉你道如何?”
杜雪芳向来唯唯诺诺不作主张,惟有今天却发表着意见道:“婆婆不问媳妇,媳妇不敢妄言。婆婆问及媳妇,媳妇却有一个愚见。相府中粗细丫环虽有三四十人,但是外面早有两句歌谣道:‘华府众梅香,不及一秋香’。
这是阖府中人都知晓的。华安进府半年,断无不知之理。他若随随便便,请主人赏给他一房妻子,那便没有什么话说。现在他要在众婢之中挑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他不想秋香想谁呢?媳妇以为若要留着华安在书房中伴读,婆婆只可一时割爱,把秋香派到鸳鸯厅上,凭他一点取。要是华安点中了秋香,他便安心伴读,断绝思乡之念。小主人得他指导,茅塞已开,再加工夫,自有飞黄腾达的希望。要是婆婆舍不得秋香,待等华安成婚以后,依旧可以叫秋香前来侍奉。相府中房屋很多,只须拨付几间,叫他们新夫妇居住,那么秋香依旧住在一家,婆婆跟前也不会寂寞。”
华老听到这里。频频点首。暗想:“两房媳妇人人都说二媳妇有见解。现在听了大媳妇的议论,他的见解也不弱于二媳妇啊!”
太夫人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听得杜雪芳这般说,也觉得很有理由。不过事在两难,叫秋香出去,只怕秋香不愿,不叫秋香出去,又怕华安不满意。旁边站立的四香,秋香低着头不做声,三香频频向大娘娘注目,眼光之中都含着怨恨的意思。他们肚里明白,除去四香,把其他的姊妹给华安点取,华安决计一个也不中。照着方才的计划,留着秋香,单把我们三人应选,三人的才貌不相上下,大家都有被他点中的希望。若照大娘娘的说话,要把秋香一同遣发到外面,那么我们三人便绝望了。大娘娘大娘娘,你为什么这般作恶?怪不得你要嫁一个踱头,好好的楼上不住,要住在从花园猴子笼中。其实呢,大娘娘的心思编书的定然知晓。他并非和三香作对。他也有他的一片苦衷,他恨着丈夫昨宵干出这般的荒唐行为,今日早晨自伤遇人不淑,淌了许多眼泪。又有人从园中猴子笼内发现了大踱的铺盖,从园丁送到中门管家婆那边,由管家婆送上东楼。大娘娘见了,益发又羞又愤。
他想秋香常侍婆婆左右,那么自己的踱头丈夫“偷食猫儿性不改”,决不肯专心读书,一定又有什么笑话闹出。趁着今天的机会,不如撺掇婆婆把秋香派到鸳鸯厅上,听凭华安选去。
那么秋香成了有主之花,便可以断绝丈夫的邪心;再加着华安得了秋香,便肯久留在相府中伴读,丈夫的踱头踱脑虽然无法疗治,丈夫的学问有了这位循循善诱的人。决计可以取得功名,替自己妻子挣得一份冠诰。那么嫁了踱头,总算也做了命妇。要不然,见了嫁得如意郎君的妹妹,岂不要使我惭死么?这都是大娘娘的心思,所以今天在紫薇堂上,他竭力劝止太夫人休得留住秋香。太夫人又回转头来,问冯玉英道:“二贤哉,你道如何?”
二娘娘道:“媳妇的愚见和大房的姊姊不同,公公和婆婆若要留住华安常在书房中伴读,须得留住秋香,不许他点取。把秋香多留一天,华安便多住相府一天。把秋香多留一年,华安便多住相府一年。把秋香一辈子的在相府中留着,华安便一辈子的在书房中伴读。”
太夫人听到这里搔头摸耳的说道:“二贤哉,你的说话一向是很爽快很有决断的,怎么今天的话简直不可思议,简直莫名其妙,我猜不出是什么意思。老相公,你可明白么?”
华老捋着长髯,这个那个的一会子,也猜不出二媳妇作何主张。其实呢,二娘娘的心思,编书的也知晓的。他知道今天枝山上门,为着送一条锦囊妙计,公公召集丫环,听凭表兄挑选。公公不知不觉已入了表兄的彀中。挑选女子一事是假,专要秋香是真。表兄取中了秋香,一经成婚,便须滑脚。论不定载美的舟,已在河滨守候。这个闷葫芦转身便要揭破,待到揭破以后,翁姑必定责我隐瞒,不如趁那未发觉的时候略露端儿,好教公公婆婆事后追思我曾提醒他们的,只是他们不悟罢了。要是听着我的说话,秋香怎会被表兄骗去,连夜脱逃呢?这是二娘娘的心思。所以他今天竭力主张留住着秋香。他不是和表兄作对,他只是替自己减轻干系。明知秋香是留不住的,便是暂时留住,其他丫环一定完全落选。表兄有挟而求,非得秋香不可。其时三香听着,个个面有喜色,春香力劝着太夫人,不如听了二娘娘的说话罢。二娘娘的主张是很好的,他说留住秋香妹子,便即留住了华安,这句话是不错的。太夫人回过头来道:“你到比我聪明,留住了秋香,便是留住了华安,这两句话是怎样讲啊?你且讲给我听。”
这两句话却封住了春香的嘴,他不过随声附和,至于怎样的留住秋香便即留住华安,任凭春香千思万想,也总想不出这个道理了。忽的中门上传进消息,说阖府没有娶妻的家丁都要央求太师爷各各赏给他们一房妻子。他们都在二梧书院庭中心守候太师爷出来。华老愕然道:“岂有此理!他们也学着华安向我有挟而求么?哼哼,华安有华安的本领,他们有什么本领呢?”
说时座上抬身,太夫人站立相送。华安道:“夫人止步,你且吩咐众丫环。待到饭后在鸳鸯厅候选。四香暂时留着,他若选不中,再遣三香出去。他再选不中,定要秋香出去,到了那时我和夫人再作计较。”
说罢靴声橐橐的出中门去了。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那时二梧书院的庭心中站着一群家丁,也有三四十人。痨病鬼阿七道:“你门松一些,挤得紧紧的,把我骨头都轧的疼了。”
一壁说,一壁喘个不停。王好比道:“阿七哥是轧不起的,动不动便要吐血,要是轧的他口吐鲜血,好有一比,好比‘小鸡踏扁头,实在没救头’。”
众人果然松了一些,大家埋怨着阿七,你来胡调做什么?这般风都吹得倒的人。还想要老婆么?阿七咳了几声不彻底的嗽道:“看我风吹得倒,要养三男四女我可以写得包票。”
王好比道:“阿七哥病体奄奄还贪女色,好有一比,好比‘软刀子割头不知死’。”
华平道:“方才已遣人到中门报信去,请太师爷出来了,只是出来以后,我们做奴才的,休得心中害怕,说不出话来。”
王好比道:“我们虽是奴才,只要吃了齐心酒,便不怕太师爷了。好有一比,好比‘蚂蚁虽小,蛀倒了住房’。”
小杨道:“华安不把石榴点去,和我无干,若把石榴点去,定要在太师爷面前和他论理。”
王好比道:“太师爷即使宠爱华安,毕竟离不了一个理字。好有一比,好比‘理字没多重,三人抬不动’。”
在这当儿,隐隐听得华老痰嗽之声。相国威严,不寒而慄,众人都说不要罗唣,太师爷出来了。
王好比道:“一听得太师爷声音,便变做这般模样。好有一比,好比‘炉边雪狮子,一近身便溶化了一半’。”
众人道:“我们快推着领头的人向太师爷禀话。阿七哥,不是愿做领头的么?”
阿七哑着声音说道:“恰才是愿做领袖,现在喉咙中作痒,防着吐出血来,会说会话还是教王好比上场罢。”
忽见华老怒容满面,靴声橐橐的来到二梧书院,在独座中向南坐定。厉声问道:“你们众刁奴成群结队要来见我。毕竟是什么意思?”
众人听得申斥的声音,谁都软化了,又不好虎头蛇尾,便即解散。于是撺掇着王好比道:“会说会话的请上前替我们回话。”
王好比不肯走,众人把他一推一送,早已捱到了滴水檐前。王好比自言自语道:“没奈何,只好上去了。好有一比,好比‘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便即走入二梧书院,向着华老叩头道:“太师爷在上,小人看守后园门的小王又称王好比的叩见。”
华老道:“你且起来,究竟为着何事,拥聚多人,七张八嘴?”
王好比道:“这是不和小人相干,小人好好的在后花园中看守园门,忽的华平兄弟把我唤入。到了老总管那里,说要开什么奴才会议,小人问他们何事,他们都说为着太师爷赏给华安兄弟一房妻子,一样都是做奴才的,他们恳求太师爷一视同仁,按着人数,每人赏给一名婢女做妻子。要是华安有了妻子,旁的兄弟都是独身,好有一比,好比‘救了田鸡饿了蛇’。若说小人呢,看守园门,没有什么出息,怎会养家活口?有老婆没有老婆,倒可随随。好有一比,好比‘三亩棉花三亩稻,晴也好,雨也好。’
华老知道是华平主动,却推着王好比上来说话,益发怒不可遏。便令王好比退下,却把华平传唤到二梧书院,罚令长跪,把他责骂一顿,说:“大胆的奴才,既是你暗中煽动,却又推着一个不相干的王好比上来说话,这是什么道理?”
华平申辩道:“启禀相爷,这不是小人的主张,这是打杂差的痨病鬼阿七出的主意,他说年已三十岁了,在相府里服役足有五年,依旧是个单身汉。华安兄弟进相府不过半年,相爷却许他挑取丫环做妻房,他不服气,他算相爷把他委屈了,自愿做领袖的人,率领阖府不曾娶妻的僮仆,要求相爷恩赏一名丫环。”
华老怒道:“你们这辈奴才都不是东西,快唤阿七上来问话。”
痨病鬼阿七道:“华平兄弟都是你出的主意,怎么推到我一人身上?”
华平道:“谁教你说愿做领头人呢?”
王好比道:“阿七哥快快上去罢,华平兄弟是不担负任的。好有一比,好比‘黄叶飞来怕打头’。”
阿七没奈何,只好跟着华平来见主人。华老又喝令跪在面前,问他为什么鼓动家丁,目无长上?阿七道:“相爷明鉴,小人这般病奄奄的身体,不久活在人世,怎敢希望什么家室之乐,这都是华平、华吉、华庆三人的意思。只为平、安、吉、庆四人,一般都是书僮,相爷厚待华安,他们三人不服气,要禀告相爷恩赏一名婢女,又怕相爷不答应,便邀集了小人们三四十人,以壮声势。其实呢,都是他三人作主。”
说列这里,一阵的阿罕阿罕阿罕咳个不住。
华老肚里明白,主动的只有三人。其他僮仆都是被他们强迫的。本要把华平等各责一顿家法板,但是打了以后,他们又要抱恨主人不公,益发退有后言了。当下斥退了痨病鬼阿七,吩咐平、安、吉、庆都到二梧书院来听训话。于是华平去召集三人。同上二梧书院听候相爷吩咐。待到叩见以后,华老道:“你们四人虽然一般都是书僮,但是才学大分高下。我待人一秉大公,只要有特别的本领,我便特别加恩,相府中定下规矩,凡属成年的僮仆,都须服役三年,才许赏给妻室。这是对于寻常的僮仆而言。华安身为书僮,却能充服公子的伴读,使他们的学问蒸蒸口上,可见他是特别的书僮了。我便把他特别加恩,也是理所应得。你们三人只须也有华安的本领,我自然也是特别加恩。你们没有本领,却要和华安比较。他是虎,你们是犬,能强于虎么?我有一个上联在此,你们替我对来。
‘谁信犬能强似虎’,你们捱着次序,华平先对,其次华吉,其次华庆。三人对得都工,便可会同华安在鸳鸯厅点取佳偶,快快对来。”
平、吉、庆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变做哑口无言。华老道:“可见你们对不出了,华安可把这个上联宣布与庭心中众人知晓,谁可对一个工稳的下联,便许谁和你一同挑选一个妻子。”
唐寅便站在滴水帘前把华老的话传布与众人知晓。痨病鬼阿七道:“要我对对,真个要我的命了。王好比你是会说会话的,还是你去对罢。”
王好比道:“要我对对,好有一比,好比‘干面杖做吹火管,一窍不通’。看来赏给丫环没我的份了,大家散了罢,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好有一比,好比‘命里该吃粥,有饭吞弗落’。又有一比,好比‘鹅吃砻糠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
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便不敢自讨没趣。庭心中走得不留片影。唐寅回禀华老说:“他们对不出下联,都是知难而退了。”
华老道:“他们不会对,你对一个罢,最好即景生情。以便平吉庆三人听了心服。”
唐寅见二梧书院中挂着一幅沈石田画的《鲤鱼跳龙门图》。便道:“小人便照着画轴上的意思,对一句‘焉知鱼不化为龙’。”
华老大喜道:“这七个字自负不凡,果然是有出息人的口吻。你们三个心服么?”
平吉庆三人都禀道:“小人心服了。”
华老道:“既已心服,我便宽饶你们一顿痛打。你们满足三年服役便在目前,只要无辜,那怕没有妻子?你们都替我下去罢。”
于是三人谢了主人,各去服役。一场风波,就此平静。华老道:“华安你也到书房中去罢。”
唐寅辞了华老,从院中抄往金粟山房。才走到假山石边,忽有人迎上前来,当胸一把扭住喝道:“今天和你拚命去!”
唐寅不觉猛吃一惊。正是:谁料冤家偏路窄,从知情海总风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