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和秋香订约曾经上过一番大当。自古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唐寅无书不读,难道胸中没有这两句么?
编书的却要替他表白一番心事。他毫不迟疑,急于返身出那中门而去,却有两种意思:一者紫薇堂上不是久恋之地,要是太夫人到来,只怕大祸临头,还是当止则止,趁早出去的好,二者秋香口头订约未必是真,但也不见得一定是假,上次备弄相逢他不信我是真正唐寅,无怪他要给我当上,自从当着他描写观音,我的本领他都已知晓了。除却唐寅更无第二人有这能耐,他已深信我是真正的唐寅了,上一回订约是假,这一次约订是真。唐寅存着这两种心思,所以转身便走。他出了中门,打盹的管家婆依旧没有觉察。唐寅回到书房,告禀大刁二刁,说太夫人上佛楼拈香去了,紫薇堂上静悄悄没有一人,这人参便取不成了。大刁道:“奇奇怪,难难道中中门内断断绝人烟?”
二刁道:“且慢,别人不在,秋香总在里面。看守紫薇堂忌(是)他的老差戏(使)。”
唐寅眼光一瞥,忽见自己青衣上面留着一点朱痕,这就是秋香吐上他衣襟的残绒,美人之贻宝如拱璧,便裁着一方纸摊在桌上,把那小指甲儿剥取这颗红点子放在纸上,包着一个小包儿,纳入袋中。呆公子问他这是什么东西?唐寅推托说是神效的痧药,呆公子互相商量,都说紫薇堂上决不会无人看守的,定有秋香在内。二刁猛想道:“妈妈不在里面,这忌(是)调戏秋香的好机会。忙把两手捧着肚子,连唤着疼的厉害,敢是黄老老要出门旅行去罢。”
唐寅道:“二公子做什么好,好的嚷起肚疼来呢?”
二刁道:“半仙你只有忌(自)己,没有他人。吾忽然嚷起肚疼来,便其(是)抄着你那天的老文章。”
大踱道:“阿阿二,肚肚子疼。大大叔,有有痧药。”
二刁听着,真个向唐寅讨取这纸中包里的一颗痧药。唐寅道:“二公子,这痧药只医头疼,不医肚疼的。肚疼的误吃了,便要大叫一声断肠而死。”
二刁道:“我要登坑了,坑急坑急,我奉太上老君,急急其(如)律令勅。”
说对取了一张草纸便出书房,一口气奔入中门,径到紫薇堂上。口喊着我的秋香。慌的秋香抛针站起,他问二公子进来做什么?二刁道:“我忌(是)老实人,不会花言巧语,一些没有虚头。进来想发魇,又叫做寻开心,又叫做拓便宜,又叫做转念头。
秋香,你肯依从我二公子,我愿抛却万贯家希,(私)抛却西楼上的才女,和你到外面去租小房鸡(子),做露希(水)夫妻。”
说时朵起着嘴唇,要向秋香接吻。慌的秋香倒退几步,口称二公子,青天白日万万使不得。二刁道:“什么时候喜(使)得?”
秋香心生一计,方才打发魇子动身,骗他今夜三更时分在后花园牡丹亭中会面,现在遣发二刁,也便如法泡制罢。便道:“二公子,倘蒙垂怜,请你今夜三更在后花园牡丹亭中会面。”
二刁听说,骨头都减轻了分量,笑嘻嘻的离却秋香,出中门径返书房。大踱在书房中自言自语道:“阿阿二解解手不来,大大可疑。他他一定看香去“,正在说时,二刁已来了。大踱道:“阿阿二,为为什么。久久解而不归?”
二刁道:“老冲,我上了马桶拉喜(屎),拉了半马桶,肚鸡(子)才不疼。耽搁了多少时刻?”
大踱道:“阿阿二休休休得骗人,你你并非去拉屎,但但看,草草纸还还在你手里。”
二刁听说,自觉好笑,忙把草纸丢在地上,刁着嘴读那《陋室铭》。大踱忽又捧着肚子,连唤肚肚子疼。唐寅道:“这也奇了,怎么兄弟肚疼,哥哥也是肚疼?”
大踱道:“大大叔,我我们肚肚子疼,学学你的样。”
说罢,拾起这张草纸也推托着大便而去。更不停留,直入中门。遥望见秋香,便连唤着香香不绝。秋香暗想不妙,一个去一个又来了。忙又抛针起立,便问大公子何事到来?大踱道:“干干快活事,香香,你你肯和我快活,我我把大娘娘降降为如如夫人。把把你超超升大娘娘。”
说时伸着一只蟹手要想钳住秋香的新剥鸡头,慌的秋香倒退几步,连连摇手道:“大公子,这里耳目甚多,太夫人又将回来,万万使不得。”
大踱道:“这这里使使不得,什什么地方使使得?”
秋香暗想,索性戏弄他们一番,都约在牡丹亭中,叫他们在黑暗之中谁也认不得谁。便把谎骗二刁的一番话,又去慌骗大踱。大踱听了满意,也是欢然而去。出了中门,便把手头的草纸丢在地上,免得进了书房露出马脚来。二刁见大踱到来,二刁道:“老冲假登坑,看秋香。”
大踱道:“谁谁说假登坑,坑坑票已不在我手中了,我我是出中门便便即丢去的。”
说到这里,自知露出了马脚,但已不能收回成命了,便即坐下读唐诗。读到“可怜夜半虚前席”。
忽的自言自语道:“夜夜半就就是三更,休休要忘忘记了。”
二刁读那《陋室铭》道:“西蜀鸡(子)云亭……”
读到这里,也是自言自语道:“鸡子(云)亭和牡丹亭不基(知)那一只亭子造的讲究?”
唐寅听着呆公子的论调,心中估量着他们也到紫薇堂上去调戏秋香,秋香也把他们约在牡丹亭上,而且同在三更时分。秋香秋香,你端的太会开玩笑了,你这番订约又在骗我么!
大踱二刁巴不得早早天黑。三春时节,正是春日迟迟,越是希望红日下山,这一轮红日仿佛生了根也似的,再也不肯下去。呆公子托词用功读书,今夜不上闺楼安宿。好在书房中也有他们的床榻,这是一年之中难得在书房中歇宿的。东楼上大娘娘并不怀疑,以为丈夫真个发愤勤读,夜以继日。西楼上二娘娘生性机警,料定二刁决不在书房中用功夜读,一定又有什么花样弄出。但是听得东楼大娘娘已经把被褥送进书房,要是西楼上不把铺盖送下,便见得自己定要夫婿在闺楼上歇宿,岂不惹那仆妇丫环们笑话?因此吩咐素月道:“我不信二公子真个在书本上用工夫,但是铺盖不可不送下闺楼,究竟他在外面干什么,到了明天,一经盘诘,决计真相尽露。”
素月道:“二娘娘料事如神,一定不会错的。”
编书的回转笔头,再说紫薇堂上的秋香。他今天经了三次危险,虽把一个魇子两个呆子哄骗出去,但是来日正长,他们上过这一次的大当,他日相逢难免报复。想到这里,益觉身世可怜,飘飘然如大海中的孤舟。东也一个恶浪,西也一个怒潮,即使幸免覆舟,待要诞登彼岸,只怕遥遥无期。
想到这里,不觉涕泗横流。自己也是一个书香人家的女子,父亲王鸿儒是苏州乡间的秀才,只为命运颠沛,一年中父母双亡。两具棺木,无力埋葬,不得已卖身葬亲,在华相府中充当丫环。太夫人青眼相待,和自己女儿一般。真个是他的女儿,便没有人敢欺侮了。为着不脱一个婢女身分,什么自称唐伯虎的华安,什么一吃一刁的公子,都要来欺侮于我。人生不幸做女子,尤其不幸做女子中的丫环,他越想越悲伤了,粉颊上面滚下了无数断线珍珠。在这当儿,太夫人拈香回来,由众丫环簇拥进门。秋香忙把罗巾拭干了泪点,强作笑颜,上前去迎接这位老皇封。比及太夫人坐定以后。秋香送上香茗,太夫人见他眼圈红红的,分明是泪晕模样,忙问道:“秋香,你哭过的么?”
秋香道:“并没有哭,只是灰尘扑到眼睛。”
虽是这般说,泪点又挂将下来。太夫人钟爱秋香,怎肯教他受委屈。再三盘问,你究竟为着何事悲伤?究竟谁人欺侮了你?秋香待要隐饰,怎经得太夫人盘问的急。他在方寸中盘算一下,要是把两个踱头一个魇子前来调戏的事依实禀告,踱头们毕竟是他的儿子,魇子可倒运了。
一顿板子怎肯轻恕?我们都是低三下四的人,为什么同类相残?同罪异罚,便宜了踱头,磨折了魇子。况且他自称唐寅,虽没有证实,却有九分是真。他为了我屈身作仆,我还要累着他捱打,道理上说得过么?也罢,待我把魇子瞒起,只说两个踱头前来调戏我罢。当下便把二公子进来怎么样,大公子进来怎么样,把许多无理情形告诉了皇封。只把约他们在牡丹亭中的几句话藏着不说。太夫人恨恨的说道:“这两个畜生简直不可教训,说到这里忽又转念一想,照着他们无理情形合该把他们唤到里面一顿痛打,便是从轻发落也得罚跪半天,儆戒他们的将来。但是儿子受罚果然咎有应得,东西楼两位贤哉,不免要议论我宠爱丫环,薄待亲生儿子。上一次也是为着调戏秋香,我把两个畜生罚跪堂中,媳妇们当面没有说什么,自有丫环们传给我听,大娘娘二娘娘都在房中流泪,都说婢女的面子太大了。这分明是讥讽于我,所以这一次再不能把儿子处罚了,但是秋香面前也得有一个交代。便道:“秋香,公子们果然不好,但是你见了他们也该正色相待。”
说到这里,他想这句话说错了,但是一时又收不回去。秋香见太夫人教他正色相待,他觉得语气之中并不怪着儿子,反怪着自己不大稳重,以致惹草拈花。他是好人家女子,一向伺奉着太夫人,从来不曾受过委屈。他口中虽然答应着一个是字,心中的悲痛潮水一般涌将上来。他答转娇躯履声琐碎的奔入自己房里,倒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太夫人懊悔着出言不慎,但是名分所在,自己当然不能向秋香道歉,但向三香看看,意欲教他们去相劝。春香不待太夫人开口,使到秋香房里再三相劝。
说太夫人原不比从前这般公平,上了些年纪心地也糊涂一些了,不怪自己儿子无理,却怪做婢女的不会正色相待,我们将来总得想一个对付之法,要是不然,做婢女的太吃亏了。秋香经他相劝,哭声儿也停止了,便和春香并坐床头互谈心事。春香道:“踱头进来以后,一定绕脚不清,你把他什么方法哄他们出去?”
秋香便把骗他们在三更时分牡丹亭会面的话一一说了。春香搔搔鬓角,忽然想出一个计划来。他说:“秋香妹妹啊,踱头发魇情形太夫人没有亲眼看见,未必深信,我有一个方法,今夜三更哄骗太夫人到后园中去一走,叫他亲眼看看这两个踱头的穷形极相。究竟是婢女轻狂,还是公子无理?倘在平时,秋香决不会赞成春香的计划,同去哄骗这位老皇封,但是今天在气愤的时候,居然把头点几点。”
说道:“春香姐的计划很好,但用什么说话哄骗太夫人到后园中去呢?”
春香道:“你不要管,到了那时我自有一番说话,管教老皇封挨着深宵一定到后花园中去走一走。”
商量定后,春秋二香依旧出房在太夫人身旁伺候。太夫人虽不曾向秋香道歉,但是和颜霁色和秋香有说有笑。秋香说:“方才中门上传进话来。书房中的人参已经用完了。”
太夫人便唤春香拣取几枝人参送往外面。待到晚饭毕后,太夫人每夜功课一定在灯下念经,遣发小丫环到后花园去架些檀香在炉中燃点着。这是朔望的常例,每逢天晴。总是烧露天香。整块的旃檀燃到天明还没有熄。秋香见太夫人和他亲热,隐隐的表示着一种道歉之意,秋香心中不觉懊悔起来,方才不应该答应着春香,设计哄骗这位老皇封。但是言已出口,却又翻悔不及了。太夫人敲着小木鱼,正在灯下喃喃的念经。春香凑在秋香耳朵边,喃喃呐呐不知讲些什么。太夫人心疑,放下木鱼槌,便道:“你们讲些什么?”
春香道:“丫头们正在讲一椿奇怪的事。”
大夫人忙问何事?
春香道:“这是小丫环讲给我听的。小丫环们得之于书僮,书僮得之于看门的,看门老伯伯得之于路上行人。他们都说华相府中每逢朔望焚烧着绝世奇珍的云鹤香。”
太夫人听得“云鹤香”三字,好生惊异。他曾听得古董家说起,有一个在飘洋船上的舵工,每值余下的饭他总把他晒做饭干,日积月累,约莫有二大叉袋。那天,船泊某岛,船上人都到岛上去游玩,只留着舵工守船。他闲着无事,便把叉袋中的饭干,倒在船头上晒晾。才一转身,忽见海中攒出一条似龙非龙的怪物,把船头上的饭干吃个净尽,重又钻入海中。舵工暗唤徼幸。吃去了饭干不打紧,伤害了人这便不得了呢!谁料水声响亮,那怪物又探起头来,舵工大骇,以为性命休矣。谁知怪物并不伤人,却卸了一个大树根拖上船头便即潜入水中,不再出现。舵工得了树根,知是怪物报酬的宝物。晒干以后,异香扑鼻,放在炉中焚烧,日间不见什么奇异之处。点到半夜,缕缕的瑞烟上冲霄汉,凝而为一朵祥云,自有白鹤飞翔上下。
烟既消灭,鹤亦飞去。于是把树根当作至宝,叫做云鹤香,和夜明珠、聚宝盆一般宝贵。这椿故事太夫人曾经讲给春香知晓。老年人记忆力薄弱,只道没有向丫环讲过,当下很惊异的问道:“真个我们府中有云鹤香么?云鹤香怎么样?你讲给我听。”
春香道:“二月十五日。我们后园中烧露天香,据路上人说,有一个无戒寺的和尚夜过相府围墙,闻得异香扑鼻。抬头看时,缕缕瑞烟化做一朵祥云,忽的飞来一只白鹤,飞翔了半个时辰,方才烟消鹤去。”
太夫人动容道:“那么真正是云鹤香了。春香,你还不知云鹤香的来历咧!”
当下又向春香炒冷饭般的把说过的漂洋故事重又讲给他听。春香假作奇怪道:“这是丫环自有耳朵以来第一次听得的奇事!”
其实呢,太夫人向春香讲的云鹤香故事已经第七回了。不过太夫人前说后忘,只道丫环真个第一次知道。于是太夫人吩咐丫环道:“我们朔望焚烧的旃檀只道是寻常的旃檀,原来有云鹤香杂在里面。今天我们不要早睡罢,大家坐守到三更,到后花园中去看着祥兆。”
春香见太夫人已入彀中,暗暗好笑。后花园中只有败兆,有什么祥兆呢?秋香心中颇觉为难。
为着春香撒这满天的谎,自己说破也不好,不说破也不好。说破了,在春香面前失约;不说破,又恐踱头无礼惊吓了太夫人。好在自己是太夫人的顾问,太夫人听了春香的话,一定要向自己询问,那么说些活络的话,由太夫人决断,果然不出秋香所料,太夫人回转头来,唤一声秋香,你道真个有这般的奇事么?秋香尚没回答,春香已站在他背后,拉他的衣角。他只好说这两可之词,便道:“太夫人问及婢子,此事是虚是实,婢子以为‘理之所必无,事之所或有’。”
秋香说这十个字,真叫做“快刀切豆腐,两面光鲜”。
太夫人沉吟片晌道:“我想此事决非谣言,只为云鹤香的故事,外面人都没有知晓,就是春香也在我告诉以后他才知道这异香的来历。我想檀香里面一定杂有云鹤香,待到少顷自见分晓。”
秋香诺诺连声,不便多说。且说大踱二刁取得了铺盖却不许唐寅打开。大踱道:“这这铺盖或或者备备而不用。”
二刁道:“我也其(是)备而不用,高兴睡在希(书)房中便打开铺盖睡在希(书)房中,不高兴睡在希(书)房中,便搬着铺盖上我的楼。”
唐寅心中了了。假作不知。晚饭以后,便伸着懒腰,呵欠连连。大踱道:“大大叔,你你先睡。”
二刁道:“半仙,不要你陪伴。你去横鼻头忌(竖)眼睛,我们读我们的希(书)。”
唐寅道:“照这么说,小人放肆了。”
便到内书房自去安睡,装做连连的鼻息声。两个呆公子都侧着耳朵,静听那谯楼更点。二更以后,也有些睡思沉沉。大踱一伏案便睡熟了。
二刁大喜,自言自语道:“老冲睡着了,两人共乐不其(如)一人独乐,忌(时)不宜其(迟)可以去矣。”
说罢背着铺盖出书房,进月洞门,暗中摸索,由前花园转入后花园。
他把铺盖摊开在牡丹亭后的假山洞内,专候秋香到来。正是:梦里情人原是假,镜中明月本非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