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山正待要在沈达卿口中探出唐寅消息,忽的许多闹新房的宾客拥着枝山竟往新房中而去。枝山忙问何故,众人道:“新娘躲入后房中,又把门户紧闭,不肯开放,非得你大媒出场不可。”

枝山道:“撮合成亲是我大媒的责任,你们要闹房尽管去闹,和我媒人何干?”

众人七张八嘴,都说非得新娘子出来相见,对客吟诗,我们决计不散。

枝山无可奈何,任着众人拥入新房。果然新房里面塞满了一屋子的来宾,一齐嚷道:“后房不开,我们不散。任凭相持到天明,我们一定盘踞在这里,坐以待旦。”

新郎周文宾在房中东也打拱,西也作揖,但是毫无效力,不能够解散众人。待到枝山进房,众人喊着:“好了好了,大媒来了!这桩事全仗大媒鼎力,请新娘子出来见客,吟一首诗也可,做一个对也可。只须我们满意,自会相率出房,决不错误他们的‘春宵一刻值千金’。”

枝山道:“诸位要见新娘,和他对个对儿,新娘著名才女,料想不会当场出丑。但是言明在先,对个对仗以后便须立即出房,诸位如肯答应,祝某便来掮个木梢,倒也不妨。”

众人都说:“只须如此,对过了对联,我们决不逗留;要是避不相见,我们只好在此过夜了。”

枝山道:“你们让开一条路,待我走到后门外,隔着门儿替你们说情,大家都不许喧嚣,静侯新娘出见才是道理。”

这时声浪都静,专待新娘出来见客。

枝山在人丛中挤将过去,慌得几个白面书生一齐让过头去。让得慢一些,险些儿被他茅草也似的须根刺痛了面颊。枝山挤到后房门口,轻轻敲了几下,自称:“便是祝枝山,特请王小姐出房会客。只须对就了一个对联,祝某愿负全责,请众宾客退出新房。否则被他们包围到天明,反而不妙。”

但听得素琴在后房说道:“祝大爷果真担负全责,小姐自会出房见客。但是对联对得不好,诸位休得见笑。”

枝山道:“不须客气,对仗一定是好的。”

素琴道:“请祝大爷央告来宾,让过两旁,好待小姐出见。”

枝山道:“诸位听得么?快快让过两旁,新娘子便要出来也!”

一壁说,一壁在人丛中分路,无多时刻,“呀”的一声,后房门开放,左右伴娘拥出一位千娇百媚的王秀英小姐出来会客。素琴紧随在后面,和小姐寸步不离。原来亲友闹新房,和学生请愿团一般,越是当局避不见面,越是引起罗唣。倒不如挺身相见,是一个简捷的退兵之计。王小姐出了后房,向来宾左也裣衽,右也万福,众人反而矜持起来,不敢有越轨举动。两名伴娘把小姐拥到梳装台边,打着偏袖坐下。素琴站在一旁和小姐异常贴近。枝山道:“新娘已在这里恭候诸君的上联。”

有一个滑稽少年唤做刘咏诗的说道:“上联有了。”

他看了看枝山的绕颊短须,便道:“我的上联叫做:茅草。”

但见秀英凑在素琴耳边轻轻一语,素琴便道:“小姐已对就了。小姐对的便是:梅花。”

这个对联都是即景生情,茅草生在枝山脸上,梅花却插在雨过天青的花瓶里面。众人都说这对仗太容易了,显不出才女的本领,刘咏诗道:“我还要添上两个字咧!叫做:一团茅草。”

秀英又向素琴附耳数语,素琴道:“对就了,对的便是:几朵梅花。”

刘咏诗道:“我的上联还得加上两个字,叫做: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又口授于素琴,素琴代说道:“拈来几朵梅花。”

刘咏涛道:“我的上联语气还没有满足,还得加上三个字,叫做:乱蓬蓬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不用构思,又教素琴代答道:“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刘咏诗看了枝山左颊,又看枝山右颊,笑道:“一个乱蓬蓬不够形容,我的上联叫做:乱蓬蓬,乱蓬蓬,生就一团茅草。”

素琴不须小姐口授了便道:“香拂拂,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众人听了,都看着枝山的胡须好笑,枝山道:“你们不是闹新娘,闹我祝阿胡子了。对仗已成,大家都可退出了。”

刘咏诗道:“且慢且慢,我的上联还须加添两个字,叫做:颊上乱蓬蓬,乱蓬蓬,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又是轻轻附耳数语,素琴代答道:“指尖香拂拂,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枝山道:“好了好了,你把我挖苦的够了。”

刘咏诗道:“不行,我还要加上两个字,叫做:大媒颊上,乱蓬蓬、乱蓬蓬,生就一团茅草。”

秀英又口授于素琴,教他代答道:“娇女指尖,香拂拂,香拂拂,拈来几朵梅花。”

枝山大笑道:“大媒得与娇女作对,‘乱蓬蓬’和‘香拂拂’配合成双,这是天大的幸事。”

房中宾客一齐大笑,要求满足以后,众人方才退出新房,各鸟兽散。薪郎周文宾立在房门口送客,口称:“列位慢请,种种简慢,缓日登堂道歉。再会再会!”

在那送客声中,新房中的宾客空空如也。只留着新娘王秀英,赠嫁丫环素琴,以及伴娘仆妇人等,外加大媒祝枝山,竟盘踞在新房中,不想出去。

文宾作揖道:“枝山兄,明日再会罢,你也辛苦了。”

枝山道:“我不出去,出去了少了一副很好的对仗。我这‘乱蓬蓬乱蓬蓬’要和‘香拂拂香拂拂’做一对儿。”

文宾道:“这个上联是刘咏诗出的,你不能移祸江东,和我们为难。”

枝山笑道:“老二,你太极形可掬了,将来的欢娱日子正长,何争一刻?你娶了新娘,便忘记了老友。真叫做‘新人进了房,媒人抛过墙’。”

伴娘们见大媒老爷坐着不走,左一声祝老爷,右一声大媒老爷,左一杯香茗,右一杯枣脯汤,都说:“祝老爷是好人,大媒老爷是好好先生。新姑爷在唱喏了,新小姐在请晚安了。指日高升的祝大爷,早生贵子的大媒老爷,时候不早,安处罢。”

说到早生贵子,便中了枝山的心坎,暗想:“我是有了儿子的人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别使这捉狭罢。”

当下笑着起身,拍着文宾的肩道:“饶了你罢。”

于是离却新房,自回紫藤书屋。进了书屋,才想起报告唐寅消息的沈达卿,忙遣着祝僮去探问。

祝僮道:“沈老爷已到东书院安寝去了。”

枝山没奈何,回房安卧。且待到了来朝,再向沈达卿探听消息。

著者抛却枝山,且说周文宾这一夜的无穷欢娱。才子佳人,绸缪欢爱,又免不得有一番俗套。到了来朝,秀英梳洗完毕,文宾笑向秀英说道:“我在元宵夜吟的一句睡鞋诗,你当时以为不切,现在该知道是确切不移了。”

秀英微嗔道:“官人,你以后合该稳重一些,似这般的轻薄诗句不是礼部尚书的公子所宜做的。”

文宾道:“娘子,我们新夫妇什么话不可说?”

秀英道:“官人,你可知‘上床夫妻,下床君子’。”

这时候兵部府中已遣人来送朝点心,还有许多女宅的亲戚都来望朝。这又是杭州的风俗,每逢嫁女以后,来朝便备着糕粽两大盘,糖汤一壶,送到男家,叫做送朝点心。糕粽是取个“高中”的口彩。糖汤唤做和气汤,好教小夫妻一团和气。其他女家亲戚,每日轮送细点两色,名曰望朝。秀英道:“时候不早了,‘待晓堂前拜舅姑’,公公还在京师,我们同去向婆婆请早安罢。”

文宾对于新夫人,又敬又爱又惧。敬是敬他的孝顺尊章,爱是爱他的才貌双全,惧是惧他的下床君子。秀英到堂上拜见了婆婆,周老太太爱他彬彬有礼,和他略谈了几句,教他不须拘礼,回房去罢。

这是他体贴儿子、媳妇,不肯错过他们的甜蜜光阴。新夫妇回到房中,文宾只挨着秀英并坐在一起儿。秀英道:“官人,我们相亲相爱的日子正长,何争这一时半刻?外面有许多朋友,如祝枝山、文征明、沈达卿等,都住在礼部府中,你不该躲在房里,冷落了他们。自来朋友之交胜如胶漆。”

文宾道:“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我不舍得离开卿卿,一定是原谅我的。”

秀英道:“官人不是这般说,冷落了好友,要惹人家笑话。尤其是这位祝阿胡子,他这三寸舌何等厉害!你冷待了他,难保他不来取笑于你。况且三朝无大小,他若恶作剧起来,把我们元宵的事向大众吐露风声,这便如何是好?官人,你不用陪我,快陪老祝去罢。”

文宾觉得秀英的话很有道理,没奈何暂别爱妻去陪老友。但是一步一回头,舍不得离开这盎然春意的洞房。秀英道:“去罢去罢,不用回头了。”

文宾离了绣闼,径往紫藤书屋,才走到门口,便听得枝山道:“衡山,和你一同回去罢。今天不及,明天使可启程。”

征明笑道:“何必匆匆?且待与文宾兄言明以后再走不迟。”

枝山道:“你想见文宾的面么?他躲在房里,怎肯出来和我们相见?陪朋友不如陪娇妻。”

沈达卿道:“枝山兄,你也强人所难了,新夫新妻,谁也都是这般的,合该原谅他一些。”

枝山道:“他不出来,我们撞将进去可好?横竖三朝无大小。”

文宾吐了吐舌尖,暗想:“新娘子料事如神,我远不及他。”

当下阿罕阿罕,扬声入内,和祝、文、沈三人想见以后,彼此坐定。枝山笑道:“老二,你来做甚?不去陪伴你这指尖香拂拂的娇女,却来探望我这颊上乱蓬蓬的大媒?未免辜负香衾了。”

文宾道:“老祝休得取笑,我们朋友之交胜如胶漆。”

枝山道:“呵呵,你要做应声虫了。你道我不知道么?这两句话不像你说的,是出于你那新夫人香口之中。你要陪着他在一块儿,寸步不离。新夫人怕你冷落了我们,讨那祝阿胡子不说好话,扳你的理性,因此催着你出来相陪。我的目力虽不济,我的耳朵却长。老二,我的所料何如?”

枝山这般猜测,文宾别转了头,微微吐舌,佩服他料事如神。待到枝山问他所料何如?文宾却是乱摇着头,连说:“不对不对。”

征明笑道:“文宾兄,休得假撇清,你已在那里频频吐舌,老祝猜测之词只怕是‘老道士放屁’。”

文宾道:“这话怎么讲?”

征明道:“叫做‘句句真言’。”

沈达卿道:“文宾兄,你可知道枝山兄要回去么?”

文宾愕然道:“老祝因何回去?难道小弟得罪了你?所以匆匆便回。”

枝山道:“老实向你说,小唐的踪迹我们已知晓了。回去以后,好在陆昭容面前说的嘴响。他若不在我面前陪罪服礼,我永不告诉他小唐的藏身所在。”

文宾喜道:“子畏兄有了消息,这是天大的喜事。他的藏身所在,你们怎样知晓的?”

枝山道:“这是达卿兄告诉我的。”

文宾道:“可是那个唱歌人觅到了么?”

枝山道:“觅到了唱歌人,便知下落。但是消息须得秘密,只怕先被陆昭容知晓了便不见我们的功劳。”

文宾道:“你又过虑了,我住在杭州,唐家大嫂住在苏州,你在这里告诉我,大嫂那边怎会知晓?”

枝山道:“那么你凑过头来。”

当下枝山便把这个消息得之达卿,达卿得之跳船头的米田共,唐寅怎样的扁舟追美,一路唱着秋香的情歌,直到东亭镇华相国府的码头方才泊岸,细细述了一遍。说完以后,又叮嘱着文宾,须得牢守秘密,休在外面张扬。文宾听罢,拍手笑道:“老祝老祝,今天也上了周二公子的当,我得了这消息,马上便要打发家奴赶往苏州桃花坞唐家大嫂面前报信。你想奇货可居,不给大嫂知晓,万万不能,万万不能!”

说时,擦鼻尖,自鸣得意。枝山笑道:“你尽可以去冒功,但是我也可着以在昭容面前告你一状。”

文宾道:“告我什么?”

枝山道:“告你做诗骂他,把他唤做母大虫,你这稿诗我还在夹袋之中。”

文宾笑道:“报信是我的功,讥讽是我的过,功过相抵,还是功大过小,凭你去告发罢。”

枝山道:“非但告你一状,还得把那许大上楼怎么长、怎么短……”

话没说完,吓的文宾直站的站了起来道:“枝山老友,恕我冒昧。前言戏之耳,子畏兄的行踪我决计守口如瓶。”

文征明、沈达卿都不知道内幕情形,便问枝山:“什么叫做许大上楼?”

枝山笑问文宾道:“可要告诉他们知晓?”

文宾又是连连作揖道:“祝老先生,祝老前辈,成全了小弟罢。”

枝山道:“二三知己面前谈谈说说是不妨碍的。”

文宾深深的又是几揖道:“多一人知晓,不如少一人知晓。看着小弟面上,请做缄口的金人则个。”

枝山道:“放心罢,我也是前言戏之耳。”

于是文宾方才含笑坐下。文沈二人弄得莫名其妙,眼见文宾这般惶急情形,便不好细问根由。枝山道:“老二,你不出来,我也要到新房里来找你。须知我在杭州专为避着你诗中所说的这只母大虫而来。至于我的心中,恨不得早早归去。小唐的消息已有了,我逗留在这里‘归心如箭已离弦’。今天不及动身,明天须得告别。方才我们商量的便是这桩事。”

文宾沈吟了片晌道:“小弟心中意欲屈留你数天,现在有这特别情形,碍难勉强挽留,但是明天动身太嫌局促,只为明天是三朝庙见,须请大媒。这是杭州风俗中的隆重礼节,无论如何,你明天万万不能动身。过了明天,我便雇着船儿送你回府。衡山、达卿二兄是难得到杭州的,要请宽住数天,留作平原十日之饮。”

文沈二人都说:“家有要事,急于回去,和枝山兄同船去罢。”

枝山道:“你也不必挽留他们,还是让着我们三人同舟回去的好。到了嘉兴,还得在达卿府上耽搁一宵。衡山呢,他已便宜了许多,我这番也得要他出一些力了。”

文宾道:“怎么出力?”

枝山道:“我们唐、祝、文、周一般都是好友,为什么小唐走了,要我背乡离井,独去寻访?他却躲在家中,享那左拥右抱之乐?我们回到苏州,假使陆昭容自知理屈,向我陪罪,并且央托我老祝寻他丈夫回来,我便要拉着小文同去寻访,也教他在朋友分上出一些力。”

文宾点头道:“这是分所当然的。”

枝山大笑道:“既知分所当然,你也陪着我们同去,过了三朝便即动身罢。”

文宾低着头儿,做不得声。枝山道:“你方才不是说朋友之交胜如胶漆么?”

征明见文宾面有难色,便道:“老祝,你不要强人所难了。去年你动身时,为着我正在新婚,不曾拉着我同行。要是你今拉着文宾兄同行,教他辜负香衾访小唐,这不是厚于文而薄于周么?”

说罢,大家都哈哈一笑。枝山道:“还有祝僮的亲事怎样办法?”

文宾道:“我已向家嫂面前说过,在这一二月以内择个吉期,把锦葵嫁与祝僮。只为锦葵是从小服事家嫂的,现在把他遣嫁,不能草草不工,枝山兄既然急于回去,不能久留,将来择定了吉期,教祝僮自到杭州来就亲,你道可好?”

枝山点头道:“很好很好,一切都已讲妥了,明日便是三朝,我们扰了你的盛筵。到了后日,一定要回去的。你要雇船,须得雇一只宽大的船。船上须有平头正脸善于烹调的船娘,还得掇下一瓮陈年花雕,以便我们在舱中小酌,解除寂寞。”

文宾道:“一一遵命便是了。”

枝山道:“洞房春暖,片刻千金,你到里面去伴新娘子罢。我们这里有伴,不用你相陪了。”

文宾听了,宛比皇恩大赦,离座一揖,道了一声“再会”,转身便走。初出紫藤书屋还装作步履从容,一进了备弄,脚下便好像开快车似的,恨不得一步便跨入洞房,和王小姐鹣鹣鲽鲽,永不分离。

过了一天,来日便是三朝。杭俗结婚三朝,自有一番举动,这是庙见之朝,新郎穿了袍服,纱帽上插着金花;新娘带了凤冠,叫做珠翠大满头,有龙凤钗、燕子钗等前后插串,穿着玄领霞帔,束着朝裙。午刻祭祀祖先,文宾和秀英先拜家堂,次参灶神。参灶时,新娘须换绿袄、绿鞋,参毕仍换原服,再参家庙,申刻见礼,华堂上并列两张大椅,空着一张是周礼部坐的,其他一张是周老太太坐的,新夫妇依次见礼。拜了尊嫜,又和众人见礼,好不热闹,祝枝山、徐子建以及许多陪宾,都是开怀欢饮,足足的闹了一天。待到来日,祝、文、沈三人。都和文宾作别,急于下船。这张大号船儿何等宽敞,枝山赚了柯仪,又博得许多礼物,简直满载而归。不但周王两家备着丰盛土仪,一起起扛入船中,便是一钱如命的徐子建,感激着枝山请他做了现成媒人,赚了大大的一笔柯仪,听得枝山动身,不但亲自送行,而且还送了四色礼物,这是著名的四杭。何谓四杭?叫做杭扇、杭线、杭粉、杭剪,十六世纪时代,吸烟的风气还没有盛行,到了前清,四杭以外还多着一种杭烟,叫做五杭。文宾道:“老祝荣行,本待送你一程,为着今天是回乡之期,不克如愿。”

原来杭俗接取婿女双归叫做接回郎。今天王兵部府中又有一番盛筵饷客,枝山归心如箭,便不及去叨扰了。但向子建说道:“老兄一人去受用罢。”

枝山正待下船,回头不见了祝僮,不禁诧异起来。正是:暗逗春愁堤畔柳,怕撩客绪路边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