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师跨上了明伦堂。三学生员同时起立,祝、周二解元也来上前相见,口称老师,自称晚生。汪老师道:“二位解元公,难得有这机会一堂相会。周解元曾经会过几次,祝解元还是初次识荆,久慕你才如鸾凤,笔走龙蛇。今日相逢异常荣幸。只是可惜了……”
枝山道:“晚生何德何能敢邀老师夸狭?既没有什么可奖,也没有什么可惜,老师又是可是夸奖又惜,晚生愚昧,倒要请教。”
汪老师道:“老夫素重公道,今天讲的也是一句公道话。虽然和足下初次相逢,不该说这逆耳之谈,但是骨鲠在喉,总得一吐为快。须知恃才傲物,非君子之所为。足下不该在敝门生徐子建门上写这患咒恶骂的事。”
枝山道:“且慢,老师今天到明伦堂上,还是做公正人,还是做太监老公公?”
汪老师笑道:“祝解元取笑了。老夫来到这里。自然来做公正人,做什么太监老公公呢?”
枝山道:“若做公正入,老师且慢责备晚生。请坐在公正的坐位,静听两造曲直,然后秉着公正的态度,发着公正的言论是贵门生错的,立时罚他交出纹银三百两,存在老师署中,克日开工动土,修理这座年久失修的大成殿。若是祝某错的,祝某的财产万万比不上贵门生徐子建兄的家私万贯,但是这三百两纹银,有太守公送我的的一注润笔还没有用去,也可以立时交出,决不拖欠分毫。这是公正人应有的职权,可惜老师上了明伦堂,不问情由便帮着老门生把晚上一顿排揎,这不像公正人了,像了一位太监贵公公。凡是皇老子训责百官,每每差遣太监老公公传旨申诉,这便可以不问情由,一上了堂。便把那官老一顿排揎,老师既不是太监老公公,秀才们又不是皇帝儿子,老师你是公正人,快请坐在公正人的座位中,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开始辩论了。”
汪老师听罢,默然不语便坐在居中的一张椅子上,暗暗佩服这名不虚传的祝允明,休说文才可以考中解元,便是辩才也可以考中秋榜的第一人。祝枝山道:“那么晚生便要和贵门生徐子建兄开始辩论了。子建兄请了,你方才说我把你毒咒恶骂,请把毒咒恶骂的原由向贵老师申说一遍。”
徐子建指着屏门上张挂的对联,算是真凭实据,又把方才的解释重说了一遍:“这不是毒咒恶骂怎样才是毒咒恶骂呢?”
汪老师听了子建的话,又把这两副门联细细的看了一遍,起立说道:“祝解元,证据现在,以这般的措词怎说不是患咒恶骂?”
枝山道:“老师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才听了一面之词,还没有到批评曲直的时候。请你在公正人座位中暂坐片刻,听晚生申说理由。”
汪老师又碰了一鼻子的灰,默然不语的坐在公正人座位中。枝山又团团的一拱手道:“诸位仁兄,我不是说这两副对都是善颂善祷的话么?徐子建兄只说我把他毒咒恶骂,他自己在毒咒恶骂,我何尝把他毒咒恶骂?”
徐子建不服道:“怎说我自己咒骂着自己?”
枝山道:“明明是吉祥句子,被子建兄读了破句,那便不佳了。”
子建道:“这是很粗浅的句子,又不是周诰殷盘,怎会读了破句?”
枝山道:“子建兄,告罪在先,你别生气我说的一桩笑话并不是说你。从前有一位善读破句的学究,死到冥间,冥王为着他误人子弟,罚他投生作猪。学究央求着投做南方的猪,冥王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南方猪强于北方猪。只为学究把中庸上的‘南方之强欤北方之强欤?’读了破句,才有这笑话。子建兄的大才,和那学究不同,但是祝某所书的对联却被你读了破句,以致善颂善祷的话变做了毒咒恶骂。”
子建道:“请问枝山先生,怎样读法才不是破句?”
枝山道:“这是很容易的,上一联是五三读法,上句五,下句三。下一联是三三读法,上一句是三,下一句也是三。要是子建兄还不明白,我来圈给你看。”
说时,从自己笔袋中取出一枝水笔,拔去铜笔套,在门联上圈断句句,只这轻轻几圈,便变换了语气。大门联是上五下三读法:
今岁逢春好,不晦气。
终年倒运少,有余财。
侧门联是上三下三读法:
此地安,能居住。
其人好,不伤悲。
枝山把水笔收拾好了,照着圈断的句子朗诵一遍,便问:“诸位仁兄,这两副对联句子是不是善颂善祷啊?”
列位看官,祝枝山的魔力真大,只这轻轻几圈,非但变换语气,而且把众人的眼光也都变换了。明伦堂上的秀才们,本是徐子建请来助威的,在这时候忘却了自己的立场,反而和着祝枝山的调,说什么“确是吉祥句子啊!”
“确是善颂善祷啊!”
枝山又向汪老师说道:“老师,这是你可以发出公正批评的时候了。晚生写的两副门联,晚生自认是善颂善祷,今天在场的诸位贵门生也都说是善颂善祷,请问老师,凭着你的公正眼光看来是不是善颂善祷?”
汪老师没有什么说了,点了点头道:“自然也是善颂善祷。”
枝山道“那么子建兄输了,三百两纹银快快取出,这修筑大成殿的款项万万吝惜不得,你看杭州府学失修到这般地步,便没有今朝舌战的事,凡是杭郡秀才也该量力捐助。子建兄,尊价在那里?快快唤他回去取银罢。可笑一钱如命的徐子建平日用去一文两文的钱,尚须量量轻重厚薄,今天罚去三百两,宛比割却他心头的肉,当着许多人又不能抵赖前言,只得打发来兴回去取银。便在来兴耳畔如是这般的叮嘱了一回。他想:“舌战是输定的了,但是多少总要给那阿胡子吃些苦头,才可以发泄我胸头之恨……”
祝枝山占了上风,不肯便回,一定要眼见徐子建交出三百两纹银才肯出这座学宫。等了好一会子,来兴掮着款项交付主人。有现银,有银票。徐子建点了一遍,忍痛交付汪老师,忒楞楞两手发颤。枝山见了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那时舌战场中人影散乱,明伦堂上须臾不见一人,汪老师回衙门去了,徐子建唉声叹气自回家里去了。众秀才在那岁首都有他们的私事,有些拜年去了,有些吃年酒去了,有些逛西湖去了,有些闯赌场去了。周文宾出了学宫,过了下马碑,那边有周府候着的轿儿等候。主人上轿,文宾向枝山拱了拱手道:“老祝,本要和你同行的,只为尚有几处亲友人家须得前去贺喜,再会再会!夜间和你开怀欢饮。”
枝山道:“今天已累你坐了良久,不安之至!你去拜年,我慢慢儿回到府上去吃饭。”
彼此作别以后,文宾道了一声得罪,身坐轿中。轿夫们上肩以后,如飞而去。祝枝山安步当车,慢慢儿回去。这一天,为着岁首天晴,放着祝僮去逛城隍山,所以枝山身边并无一人跟随。约摸走了两条巷,忽的来了两个男子,把枝山拦住去路,枝山近视眼瞧不清两人模样。
但见一个好像商人模样,一个穿了短衣像个下流人物。枝山道:“我和你们素不相识,为什么拦住我的去路?”
那个商人笑道:“祝阿胡子,你不用假模假样,既和我们素不相识,我和浑家说的秘密话你为什么要来窃听,而且承你的情,还要替我们写上门联?你这枝笔太健了。”
那个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你太会管闲事了,东倒西歪的屋由着我住,南腔北调的歌由着我唱,谁要你写在门上,把我的‘无事联’写做了有字联?”
枝山向着两下里看,原来是一条行人稀少的冷巷,暗想:“不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妨把他们骗到热闹地方?只须往来人多,他们便不敢肆行非礼了。”
当下撮着笑脸说道:“原来便是你们两位。祝某总算和你们有缘,才会得写上你们的门联。实向你们说,人家捧了润笔要祝某写对联,往往搁着一年半载还没有下笔。府上的门联,真个要教祝某书写,祝某是预定规例,劣纸不书。那夜祝某多喝了几杯酒,乘着酒兴到处题联,也是缘法凑巧,不要你们破费笔资,各赠你们一副门联。”
那个商人笑道:“我们也是缘法凑巧,得和你在这条冷巷里相逢。承你送了门联,我们还没有向你道谢。祝枝山,免得人家唤你祝阿胡子,我来把你嘴上的尊毛拔去了罢。”
枝山道:“且慢且慢,我的好意你们完全不曾知晓。待我讲给你们听,管教你们感恩不尽。”
那个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免开尊口,胡子嘴里说不出好话。‘三间东倒西歪屋’,不错不错,我的屋子果然东倒西歪,走了样子。唉,祝枝山,屋要走样,人也要走样。今天缘法凑巧,我也要把你走一走样子。”
说时磨拳擦掌待行无礼。
枝山知道江湖上的切口,把人打的鼻青嘴肿叫做‘走样’他心头着急,面上转不着急,退后几步呵呵大笑。穿短衣的说道:“祝枝山你笑什么?”
枝山道:“我笑你们上了徐子建的当,转瞬便要捉将官里去,一顿板子打得皮破肉烂。你们要走我的样是走不成的。我祝枝山未卜先知,已请府太爷派着干练的差人暗暗保护,只须你们略一动手,自有铁练子套着你们的颈项,请你们吃了笋烧肉,还得把你们枷号在清和坊周宦门前。扛着这没有台脚的桌面,天天在那里吃独桌。请问你们走样不走样?”
只这几句话倒把两人说的说的忑不定。只为他们确是徐子建遣着来兴撺掇出来,吩咐他们伏在冷巷里,专候祝枝山走过打他一个鼻青嘴肿,走走他的样儿。徐子建自有特别酬劳,决不食言。
现在被祝枝山一言道破,他们便露出慌张的模样。两人里面毕竟还是那个商人乖觉,瞧了一瞧四下无人,便知道祝枝山诡计多端,无非虚言恐吓。当下笑着说道:“枝山先生,你别认真。我们和你开开玩笑罢了。须知殴辱斯文是有罪的。”
枝山捋着胡须道:“那么便对了,你们既然畏罪,我也不来罪你。”
那商人道:“枝山先生,你方才说替我们写了门对便是缘法凑巧,请问缘在那里?法在那里?”
枝山道:“这是大大大的缘法,包管你们今年便交着好运。但是说来话长,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我有许多发财秘诀传授你们,随我到茶楼上去泡一壶清茶,管教你们得了秘诀,不出三个月便可以面团团做富家翁。”
—那个穿短衣的听了动容,便想跟着枝山去上茶楼。那商人已看出了破绽,便道:“且慢上当,我们跟上了茶楼便是自投罗网,给他拿住了可不是耍,他要把我们骗出这条巷,便见得他说的暗暗有人保护,都是虚言。这是一个好机会,错过了这机会便不能走他的样子。”
那穿短衣的说道:“祝阿胡子,凭你说的天花乱坠,你要逃走再也休想!”
那商人道:“我来捋他的毛。”
那穿短衣的道:“我来浪他的点子!”
枝山到这地步,便知道三寸不烂之舌已失了效力。但是要想逃走,也须有个下场势。便反着身子道:“你们不信有人保护,我去唤他们出来,你们却不许逃……”
这句话真正敏妙。开了后世许多不肖官吏的方便之门。明明自己要逃,却不许老百姓逃,借着禁止老百姓逃,他便可以逃之杳杳了。祝枝山一壁唤着保护的人快快到来,一壁脚下明白去寻旁边可有什么横弄以便脱身而去。两人明知枝山是假的,姑且当他是真,跟在他后面,看他怎样的脱逃。只须他脚步一乱,便可以追上前去一把揪住。请他吃一顿杜园生活。好在祝枝山走的是方步,他们容易追上的。枝山一路的唤着:“保护的人在那里?”
渐渐的走近一条弄堂。侧首望时,隐隐见前面有一群人来,暗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便折入弄堂正待拔脚奔跑,后面追随的两个人同时一声冷笑:“……祝阿胡子跑到那里去?跑向天堂,追到你凌霄宝殿,跑向地府,追到你十八层地狱……洞里赤练蛇逃到那里去?你入了阴沟洞,也会拖着你的尾巴,拔你出洞……”
祝枝山在苏州遇见了陆昭容后,今天又是第二次受窘。自知危险已达了极点,但是口中依旧高呼着:“保护的人快快来啊!”
两人向前望去,来的是四五个挑着砖瓦纸巾的匠人,何尝是本府太爷派来的差役?他们益发胆大了,紧走几步,把祝枝山一把扭住。却不料迎面的匠人放下了肩挑的东西,赶快跑来道:“快快放手,休得损伤了我的恩人?”
那穿短衣的道:“张小二做什么?”
张小二道:“朱大哥,你做什么?那天我向你讲起的恩人便是这位大爷。若没有他们主仆二人,我们母子俩怎会活命?快快放了他!似这般的好人你要把他难为,罪过罪过!”
那时二人却放了手,祝枝山整着衣襟便道:“张小二,难得你来解围。你的老母怎么样了?去年这柄扇儿卖了多少钱?”
张小二把去年的事述了一遍。又说:“恩人不但救了我们母子俩的性命,而且去年除夕又在我们门上写了吉祥句子,我在元旦开门得了这个好兆头,大年初二便有生活做,直到今日没有断过生意,老娘身子也是一天好似一天了。后来知道恩人便是苏州祝大爷。”
枝山道:“你怎知道我姓祝?”
张小二道:“那扇面上有你老大爷的姓名。我是不识字的,大年初二日书画茶会上派人来问我‘你这柄祝草的扇面是那里来的?’我说是一位大爷见我可怜赠给我的,叫我上茶会换钱的。我不知是捉草的扇面,是捉柴的扇面。他说:‘你缠误了,我说的祝草,是祝枝山的草书。你那天遇见的大爷便是苏州祝枝山。你门上的字联,也是祝枝山写的,他这般看重你,赠你扇面,又赠你一副很吉祥的对联。但是徐子建要算杭州数一数二绅衿,却被枝山瞧不起,写两副毒咒恶骂的对联,把徐子建气个半死。祝枝山重你的孝行,才肯赠你这一副吉祥对联。祝字是值重价的,我本想向你收买了,装成短联卖给人家。但是杭州的人家虽多,够得上挂这副对联的实在少数。况且他是旌扬你的孝行,要是被我收买了,又埋没了他的好意。我这次来和你商量,祝枝山既然看重你的孝养爷娘,你去求他写些东西,他一定答应的。他住在清和坊周公馆中,听说有多日的耽阁,你有工夫可以上门去谢谢他,顺便还可以求他写点东西。’
我听了他一番说话,才知道恩人的姓名。连日仗着大爷的福,年初二便有生活做,直到今朝总是富贵不断头。我曾忙里偷闲,连日到周公馆里来访问大爷。看门的吆吆喝喝,不肯替我通报。今天我们一行人吃了早饭正待去上工,却不料遇见了大爷,请问大爷,为什么被他们拖拖扯扯?咦,他们却到那里去了?”
原来方才的两个人并非真个要和祝枝山为难,只因受了来兴一时的怂恿,才来戏弄祝阿胡子。现在听得张小二这般说,便知道:“祝阿胡子很有几分义侠心肠,还胜于杭州的徐子建,我们为什么帮着小人打君子呢?再者,万一祝枝山扳起面皮,叫张小二一千人把我们扯住了,定我们一个侮辱斯文的罪名,他没有走样,我们真个要走样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这么想,因此脚底抹了油,下这三十六着中的第一着。枝山见他们都已经走了,付之一笑,也不再去追究了。
便把张小二奖励了一番,约他明日上午到周公馆中相见。到了来日,枝山吩咐门役:“倘有匠人张小二到来访我,不必拦阻,我和他有话说。”
所以那天张小二上门得和枝山相见。枝山又赠了他扇面一页,说是奖励他的孝行,自从祝枝山援救张小二,征服徐子建,他在杭州很有相当的荣誉,不须细表。忽忽时光,已近元宵佳节。杭州的灯市名闻四海。只为临安是南宋的故都,每逢灯节各处都搭着绣棚,架着整山,看灯的红男绿女盛极—时。昔人有诗为证:争说杭州似汴京,翠筠环处结山棚。不须好事重装点,身在武林灯市行。
灯节的前三日,各处的糊着绢灯,挂着灯谜,这又是祝枝山心爱的东西,每到晚饭以后,总拖着周文宾去猜谜,一天,尤公馆门前粘着一首艳词道:记当初,剔银灯重把眉儿扫,那其间似漆投胶,可怜自落烟花套,这磨折多应奴命招。全躯恐难保,香肌越消耗。看看捱过今年,捱不过明年了。
寄语儿曹,好把芳魄纸上描。
请打一物,即以打中之物为赠。
尤公馆门前的灯谜不止这一条,但是这一条灯谜的吸引力比其他的灯谜胜过百倍。春灯光中,大家都注射着这条灯谜,目不旁瞬。其中有入高喊道:“我猜的是贵公馆中的尤大小姐,对不对呢?如其猜中了,快唤尤大小姐出来做赠品。”
众人听了拍掌大笑。正是:侧艳词中魔力大,春灯影畔笑谈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