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僮随着主人,从城隍庙前回到护龙街。其间距离本是很近的,祝僮道:“大爷,你祸端都从饭桶而起。少顷见了唐大娘娘,万万说不得‘饭桶’二字。主母吩咐的,‘好男不与女斗’,‘让人三分不吃亏’。”
枝山笑道:“不用他顾虑,我自会看事行事,斗的便宜,便和他斗这一斗;让的便宜,便和他让这一让。”
主仆二人一路行来,祝宅墙门外许多瞧热闹的人望见了枝山,纷纷向四下里散开。这是他先声夺人,众人都预存着戒心,以为祝枝山是不易惹的。万一他板起面皮,说:“你们成群结队,堵住我的大门,意欲何为?”
那么众人便要讨没趣了。直待枝山进了大门,众人又都不约而同的挤在墙门外,打听里面的战报。陆昭容见了祝枝山,打定着先礼后兵的主意,很恭敬的唤了一声“枝山伯伯”。
彼此坐定以后,枝山先问陆昭容何事光降。昭容便把来意说明,无非要借重枝山访出丈夫行踪,以便家庭团聚的意思。枝山笑道:“嫂嫂说的都是实话,子畏是一家之主,怎能任他失踪?‘家无主,扫帚颠倒竖’。难怪嫂嫂要万分着急。”
昭容道:“枝山伯伯既这么说,瞧着好友分上,便该代为着力,怎么推三阻四,延迟至今依旧没个下落?”
枝山笑道:“若说好友,唐、祝、文、周的交谊都是一般的。区区以外,还有衡山和文宾,嫂嫂单来问我,难道子畏好友只有区区一人?”
昭容道:“周家叔叔远在杭州,文家叔叔除是和拙夫衔杯饮酒接席作文以外,什么花街柳巷他都绝迹不至。只有枝山伯伯和拙夫常年作伴,同行同止,所以拙夫的行踪他人或者不知晓,枝山伯伯没有不知晓的。”
枝山道:“嫂嫂你太看重区区了,子畏又不是小孩子,不认识路程,要区区带着同行。脚生在他的肚皮下,南北东西由着他行走,区区怎会知晓?”
昭容一声冷笑道:“枝山伯伯休说客气话,你便是拙夫的表率,昔日不费一钱便得美妻。你曾向拙夫面前夸下海口,自称是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前辈先生。又传授拙夫二十字口诀:‘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拙夫对于你这位前辈先生算得步亦步趋亦趋了。拙夫的行踪你怎会不知晓呢?”
又向祝大娘娘笑道:“前辈师母,你道如何?”
云里观音听了,面上便哄着红云。枝山暗思:“这堂客倒可恶,竟来揭我的痛疮。他会得揭,难道我不会得揭?……”
且住,陆昭容说的几句话,怎说是揭那老祝的痛疮?
阅着诸君还没有知晓其中的底细,编者不肯使诸君纳闷,祝枝山昔年一段风流佳话倒有补叙的必要。为这分上,权把打祝的正文搁这一下。
且说苏州附郭的乡镇,木渎为大。木渎本名香溪,是当年吴宫西子采莲往来的所在。兰桡过处,溪水生香,地灵人杰,代生美人。这时候,木渎镇上恰有四位观音,叫做月下观音、水边观音、林中观音、云里观音。三位观音都有夫婿,单单这位云里观音,小姑居处,依旧无郎。只为他是镇上富翁赵星海的女儿,星海只有这一颗明珠,择婿很苛,自不待言。雀屏之选,迟迟未果。芳龄已交二十,说来的亲事千锤难配一秤。秋月春花,等闲虚度。云里观音心中未免闷闷不乐,每值无聊的当儿,便挈着婢女到灵岩山上去消遣愁怀。一天,正值暮春时节,云里观音偶在响□廊边经过,见粉墙上题着七律一首,词成珠玉,笔走龙蛇,诗云:
东风吹骨软于绵,病沈愁潘意惘然。
较绿量红新活计,传杯美盏旧因缘。
山间待月蟾妃觉,花下嬉春蝶梦颠。
响□廊空人不在,芒鞋踏破柳枝烟。
长洲祝允明漫题云里观音是崇拜才子的,他知道祝允明是吴郡解元,文名藉甚。这首诗又是情文并茂,尽足吟哦。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要把这五十六字读个烂熟,以便回去默写在‘题壁录存’的小册子里面。谁料他在那里读题壁诗,数十步外有一个三旬左右的书生一手拈着颌下短胡,一手拈着单照,在那里偷窥美人。待那云里观音掉转娇躯,恰和祝枝山打个照面。祝枝山自知面貌不足动人,惟有借着科名和才学,或者可以博得那美人的青睐,赶紧上前深深一揖,口称“祝某何福修来,胡诌几句下里巴人之曲,得邀小姐香口吟哦,檀唇讽咏。”
云里观音怎敢答礼,挈着婢女匿入树林深处,待到枝山去后才敢出来。芳心自忖怎么名重一时的祝允明,生的这般不漂亮?分明是锺馗的令弟,周仓的老哥。谁料经这一见,祝阿胡子便大转其念头。他知道这是本镇赵富翁的女儿,不见得肯嫁与他一介寒士。况且自已面貌不佳,年龄太大,又是断弦以后再续鹍弦。在这几点上,便无姻缘成就之理。但是他自恃足智多谋,无论如何非得把云里观音娶作继室不可。他先用正兵,后用奇兵。什么叫做正兵?便是央着媒人去登赵姓的门,堂堂正正的提议这头亲事。果然不出祝阿胡子所料,在这预料的几点上被赵星海把亲事否决了。祝枝山并不颓丧,明知央媒说合是无用的,要把婚姻成就非得出奇制胜不可。不说祝阿胡子在暗地里运用机谋,且说赵星海是个暴发人家,面团团做富家翁,防着他人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守财奴,他便附属风雅,好和文人学士往还。祝枝山虽然射不中他家的雀屏,但是赵星海钦佩他的文才,也时时和他往来。又知道他足智多谋,遇有疑难之事也常常去登门领教。赵星海偶然动了研究古琴的兴趣,延着琴师教道,在家中习琴。琴师道:“习琴容易取材难。良好的琴材,如古人焦尾桐这般的材料千年难得。要是有了良材制成良琴,再经良师传授以后,那便可以独有千古了。”
赵星海听了意兴勃勃,便央告琴师四处物色良材。忽忽数月,良材难得,心中不胜怅惘。忽然琴师来报告道:“星翁大喜,今天无意之中经过灵岩山畔,见一名樵夫在古墓上伐木,一经着斧,便发着一种很清越的声音。我听了大惊,便吩咐樵夫停止伐木。原来是一棵百年以外的古桐。这真是绝好的琴材。大抵琴材须有四善:一曰轻,二曰松,三曰脆,四曰滑。这棵古桐具此四善。我便划了尺寸,向樵夫买取一段琴材,付他一两纹银。他已非常欢喜向人家借了锯子,把这一段全树菁华的琴材锯取下来,交我带回。这是人生难得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有了良材,便该雇用良匠,择着吉期,制造名琴。将来琴谱上面星翁这一面四善琴一定可以传诸千古,和焦尾琴先后比美,同垂不朽。”
赵星海听了大喜,便择着吉日,待要雇用良匠动手制琴。谁料“鞋子没有做,先落个样儿”。
一时喧传赵星海私伐乡贤墓木,制造淫靡乐器,闹得满城风雨。据说灵岩山下的古墓,是北宋时一位王参政的坟墓。以前荒烟蔓草,凭吊无人,坟上的树木被那樵子们斩伐殆尽。苏州的绅士熟视无睹。谁都不来问讯。便是好古之士,表章坟墓,也表章不到王参政的坟上。只为王参政立朝的时候阿附权奸,毫无气节,所以他的坟墓不载于苏州府志。这一回,为着赵星海制造古琴,绅士们捉住了他的错误,便即小题大做起来。明明是奸党的坟墓,众人偏说是乡贤的坟墓;明明是风雅的古琴,众人偏说是淫靡的乐器。为着这个问题,明伦堂上已开了好几次大会,众口一词,都说何物伧奴,擅敢斩伐乡贤墓木制造房中乐器,以便洞房春暖,奏那靡靡之音。似这般的胆大妄为,激动公愤,非得公禀抚按两院彻底查究不可。这个消息传到木渎镇上,把那个有财无势的赵星海吓得魂不附体。明朝时候的绅权何等重大!抚按两院的衙门可以出出入入,这件事要真便真,要假便假。有人在里面调停,半天乌云便可以吹散净尽;没人在里面调停,一经公禀两院,罪名非轻。斩伐乡贤墓木是一罪,制造淫靡乐器是二罪,把乡贤墓上的古木充做淫靡乐器的材料罪上加罪,非流即徒。
一旦捉将官里去,养尊处优的富翁怎生捱受得这般痛苦?想到这里,赵星海夫妇以及女儿云里观音,都是放声大哭。却不料雇的用小厮阿福见这情形,却是拍手大笑。赵星海大怒道:“阿福,我待你不薄,眼见我们出了不幸事情,你却幸灾乐祸,是何道理?”
阿福道:“我笑你们放着一条很好的门路不出走,却躲在家里痛哭,今日哭,明日哭,难道可以把晦气星哭退了么?”
赵星海奇怪道:“阿福,你敢是有什么妙计不成?”
阿福道:“为着有了妙计,所以拍手大笑。要是没有妙计,只好跟着你们号啕大哭。”
赵星海道:“你把妙计说给我听。”
阿福道:“放着足智多谋的祝大爷在苏州,老爷不去打干打干?只须他肯出力。尽教‘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着无事。”
赵星海叹道:“事急求人,不知他答应不答应?目今是炎凉世界,但看我们家里宾常满,这几天风声不好大家都是‘野鸡躲着头’的一般,不来和我交接,恐怕吃官司连累了他人。要是祝祓山也是这般,这便如何?”
阿福道:“我在苏州深知祝大爷的脾气,人家有了急难,他是很肯帮助的。也不必要人家好处。遇着贫困的人家,他出了力,还肯帮助人家的银钱。不过似老爷这般的身家,要他从中帮助,是不好教他自出力的。”
赵星海道:“只求他救我出险,我是不吝重酬的。”
阿福道:“祝大爷还有一个脾气,你若是和他有过嫌隙,他便怀恨在心,无论怎么样总不肯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老爷很爱朋友,决不会和祝大爷有什么嫌隙的。只须上城打干打干,他为着友谊分上,那有不出力的道理?”
赵星海忽然想起一桩事,向着赵娘子说道:“枝山上回遣人向我求亲,我曾经拒绝的。在这分上,怕和我生了分儿。”
赵娘子道:“早知有这场祸殃,我们便该答应这件亲事。有了这足智多谋的女婿,我们也不会吃人家的亏了。”
阿福道:“只须老爷肯把小姐配给祝大爷,这桩事十拿九稳。老爷不宜耽搁,快快上城去见了祝大爷。他肯替老爷帮忙再好也没有;要是推推托托,不肯答应,你便把小姐许配与他。他为着丈人分上,那有不出力的道理?”
赵星海听了沉吟不语。赵娘子问道:“相公为什么犹豫不决?”
赵星海道:“我想女儿花一般的年纪,许配与一个双眼迷觑的祝阿胡子,虽然他文才不错。早年便中了一名解元,可是面貌太不行了。我把女儿许配与他,误了女儿的终身,岂不一辈子的怨着父母?”
忽的赵星海面前跪倒了一位云里观音,呜呜咽咽的说道:“爹爹休要顾惜女儿,只要救得爹爹的目前祸殃,便把女儿许配不识字的伧父也都情愿。何况他是吴中才子,不过面貌上差着一些?”
赵星海挂着眼泪忙把女儿扶起道:“好女儿,你救了为父的,将来永远记着你的好处,决不会亏待于你……”
于是赵星海雇船上城,当夜便到护龙街访问祝枝山,央求他出面调停。枝山连连摇头道:“动都动不得,这桩事已激起了公愤。揭禀抚按两院,事在必行。似这般惊天动地的事祝某人微言轻,如何可以出面调停?”
赵星海见他推诿,只得面许亲事,把女儿年庚八字授给枝山。年庚到手,他便改变着论调了,他说:“岳父大人不用着忙,这区区小事都在小婿身上,管教他们不能兴风作浪。”
赵星海道:“请问贤婿,这件事怎样调停?”
枝山道:“岳父请在小婿家中暂住三天,待到风平浪静,然后回府。小婿自有方法,使他们无可指摘。”
赵星海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只得暂在祝宅居住。待到来日,又是明伦堂开会集议的日子,祝枝山也去赴会,却教赵星海住在他家中守候消息。
待到枝山回来,笑嘻嘻的说道:“岳父大人没事了,只须把这段截下来的琴材交付小婿,饬匠督造着至圣先师的神位,送往府学供奉,便可以了此一重公案。”
赵星海莫明其妙,便问:“这是什么缘故?”
祝枝山道:“好教岳父得知,他们想和岳父为难,把小事化为大事,说什么斩伐乡贤墓木,私造淫霏乐器。小婿到了明伦堂,向众宣布说:‘你们都误会了,赵先生是祝某的岳父,言规行矩,望重一乡。今年春祭文庙,家岳上城观礼,眼见大成殿上的孔子牌位金漆剥落、字样模糊。家岳以为神位失修,不足以仰观瞻,便立下誓愿,要在各乡物色良材,恭造先圣神位,送往大成殿更换。物色多时,才选定王参政墓上的乔木,截取一段恭造神位。王参政在宋朝政绩平常,而大成至圣先师却是万世师表。斩伐古人废墓上的乔木,督造大成先师的神位,家岳这般举功磊落光明,毫无可议。诸位遇事生风,借端启事,要想捏造事实,公禀两院。但是控告不实,理当反坐。到了那时,休要懊悔嫌迟。’只这一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公禀两院的事就此作为罢论,反问祝某请求原谅,要在赵先生面前代为道歉。实在少不更事,愚昧无知,‘大人不捉小人之过’,请他老人家大度宽容,休存芥蒂。”
枝山报告完毕。赵星海好不欢喜,后来回到本宅,果把琴材交付枝山,督造先师神位,送往大成殿中供奉,一场风波和平结束。待到枝山择日迎娶的时候,赵星海置办妆奁十二分的丰盛。这是他预先允许女儿的,为着他解救了老父的灾难,所以备着重奁,算是报酬之道。祝枝山娶了美妇,得了重奁,更兼云里观音又是四德兼优的,似这般的艳福,岂不惹人歆羡?但是他的阴谋不久便即暴露。原来那个琴师,以及赵宅雇用的小厮阿福,都和祝枝山串同一气,便是明伦室上集议的绅士,也是老祝在里面挑拨出来的。总而言之,他为着要娶这位云里观音,便运用这种种机谋。先使琴师怂恿他造琴,复令绅士反对他伐木,又遣阿福指引他乞救。赵星海是个不学无术的田舍翁,当然容易上当了。后来在阿福口中道破机关,赵星海到了这时,才知道上了祝枝山的大当,但已懊悔嫌迟,只好付之一笑。……这件事叫做“祝枝山计赚云里观音”,传遍吴中,人人艳羡不置,尤其艳羡的便是唐伯虎。
这时候,唐伯虎正在十五六岁年纪,初开情窦,尚无恋人。眼看祝枝山不费一钱得着这个大大的便宜,怎不表示钦佩?祝枝山便在伯虎面前夸下大口,自称:“是个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前辈先生,‘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这是我的二十字口诀。孺子听者,你若娶妻,万万不可用着常法契媒说合,授权他人须得出奇制胜,运用自己的心思,和我计赚云里观音一个样子。孺子听者,老祝便是你的广大风流教主。须得步亦步,趋亦趋,接受我的衣钵,才是道理。”
枝山说这时,伯虎还没有娶妻。后来娶了陆昭容,便把老祝的话讲给陆昭容知晓,以博娇妻一笑。当时不生问题。到了今日,昭容便借这一番话,揭一揭老祝的痛疮。云里观音听出他话里有因,也不禁红云满面,替着他丈夫怀惭。祝枝山暗暗好笑:“我有痛疮,你难道没有痛疮?”
便道:“嫂嫂,你太客气了,子畏的偷香窃玉出于天才,何用老祝做他的教师?他的花样真是百出不穷。忽而男装,忽而女装,在人家闺房中混出混进也不知有多少次!他虽有八房美妻,然而,偷食猫儿心不改,一定又在外面粘花惹草,未脱狂奴故态。”
昭容道:“便是粘花惹草,也该早早回来。自从八月十二日失踪以后,直到今天十月初三日,已是五十多天,难道‘此间乐,不思归’,一辈子不想回来么?”
枝山道:“这也难说,他可以脱身回来早已回来了,我想他一定又是改扮了女妆,混充闺房中婢女,躲在人家高楼上,和那高楼上的小姐鬼鬼祟祟,私订终身。他便想回家,高楼上的小姐也不放他回去。只为子畏的面首容易惹人怜爱,不比老祝这副面貌,不讨人家的欢喜……”
云里观音知道丈夫要闯祸了,他说的高楼上小姐明明指着当时的陆昭容。他是近视眼,瞧不出昭容的玉容变色。云里观音旁观者清,早见昭容面上大有悻悻的怒意,赶紧要想扯住丈夫的说话,早已不及。但见昭容轻舒皓腕,把老祝的颔下胡须紧紧的拉着,喝一声:“祝老胡子,你敢指桑骂槐,把我百般嘲笑!你在玉兰堂上当着许多人出言轻薄,欺侮朋友之妻;又把这里把我调笑,你简直不是个东西!人人怕你洞里赤炼蛇,我陆昭容不怕你的洞里赤炼蛇。你不把我丈夫交出,这一撮蛇须定要拔个干尽,才泄我胸头之恨。”
说时,向着棍棒手使了一个眼色,十二名江北奶奶掮起着捣衣棒槌,立时活动起来。正是:漫说无人探虎穴,居然有女打蛇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