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踱,二刁的文章,要是不通,倒也罢了。偏偏这几行文字,又在似通非通之间,却把题旨完全误会了。“妻子好合”当做妻子好与人合用:“色斯举矣”,把这个“举”字又误会到小首昂昂上面。华老见了怎不气恼?他想:“本朝太祖高皇帝,以匹夫而为天子。洪武三年起始,开科取士,对于文体注重清真雅正,力戒晦涩险怪。列朝以来,奉行弗失,八股文章系替代圣贤立言,何等郑重!要是这般的误解题旨,把圣经贤传上的说话,都在猥亵上面着想,这便是非圣无法。幸而去窗下作文,不至于闹出事来。要是入场考试,也有这般荒谬之谈,一经考官检举,立召祸殃。只须奏上当今皇上,说华鸿山之子文章荒谬,非圣无法,到了那时,非但儿子受罪,连自己也担当不是……”
华老想到这一层,便暗暗的嗔怪着先生太糊涂了。自己优待西宾不曾失礼,为什么经了三年教授之功,儿子作文时连题旨都弄不清楚呢?他心头这么想,口头却连唤着:“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不识相的王本立只道:“他们文章上陡见减色,以致东翁不欢。”
便向东翁拱一拱手道:“东翁且免烦恼,文章本有一日之短长,昨天做了得意文章,今大再做断不会一般的当行出色。况且二位公子慑于积威,今天在筵前作文,不免心慌意乱,不能纵笔所至,指挥如意。过了一天,再由兄弟换两个题目,重把他们试验一下。只须他们从容下笔,料想不会十分减色罢。”
华老一声冷笑道:“今高徒的大作,匪夷所思。面试一次已把鸿山气个半死。要是再把他们试验一下,鸿山便不免活活的气死了。老夫子,你还没有看见令高徒的大作呢!”
说时,把两篇狗屁文章授给王本立过目。不看犹可,一看时满纸胡柴,端的削尽了自己的面子,很惭愧的说道:“东翁,这般荒谬文章,简直人间少有!和那两篇原作相去霄壤。这一定是枪替无疑了。枪替的人,大约和令郎很有关系的人。东翁不妨向令郎问个水落石出……”
原来王本立的意思,这两篇文章大约是两位少夫人代作的。夫虽痴顽,妻却聪敏。一个是杜翰林的千金杜雪芳,一个是冯通政的令嫒冯玉英。听说都是个扫眉才子,不栉书生。大概见丈夫搜索枯肠,无以交卷,便做了丈夫的捉刀人。还怕我不信,便捏造了梦话,好教我不疑。王本立料定是闺人捉刀,所以说一句“抢替的人是和令郎很有关系的人。”
华老忙问道:“老夫子,你说很有关系的人,端的是谁?”
王本立道:“据兄弟的眼光,这两篇文章,宛比时花美人,大有脂粉气息,或者捉刀的人便在闺房以内罢。”
华老对于王本立的眼光,已失了信仰心。连摇着头道:“老夫子,只怕不见得罢。”
又吆喝着儿子道:“你们这两个孽畜,昨天出的题目究竟是谁人代作的?从实说来!若有半句支吾,把你们活活处死……”
封建制度下的家庭,做老子的有无上权力,古人说:“父要子亡,不得不亡。”
华老说到处死,便吩咐华平,华吉都执着家法板,在旁伺候。两个踱头都慌了手脚,只得从实供招,说是华安代笔。华老便唤华安跪在前面,喝道:“公子逢期作文,是他们分内之事,与你何干?谁要你卖弄才情,哄骗师爷?究竟是何道理?从实供来!”
唐寅跪着声诉道:“太师爷听禀,向例每逢文期,师爷出了题目,二位公子往往经了两三天才来交卷。惟有昨天,师爷到隆昌当铺中去吃寿酒,临走时出了这两个题目,限定当天交卷,须放在抽屉里面,不得迟延。”
华老道:“这是师爷恐怕生徒贪懒,限定当天交卷。与你这小厮何干?”
唐寅道:“这本不干小人的事,但是昨天的题目很为棘手。二位公子平日做惯浅易的题目,一旦要他们当日交卷,而且做这不易下笔的题目,这位师爷未免强人所难了……”
王本立又是一气,书童竟在批评师爷的不是了。唐寅又道:“二位公子得了这两个难题,便担着许多心事。师爷去赴宴,二位公子在书房中,忽的发愤起来,都说今天做不出文章,决不进餐。待到午餐,小人搬取饭菜到书房中,力请加餐,谁料二位公子都是斩钉截铁的不纳勺饮,不进粒米。小人暗暗担惊,饿坏了公子,须不是耍。但愿公子文思泉涌,早早完卷,便可以照常饭食了。谁料看看红日西斜,二位公子面前依旧是一张白纸。大公子尤其执性,时时捏着拳头,桩着自己的脑袋,埋怨着自己的头脑太钝。小人又上前相劝,请大公子镇定一些,打昏了自己的头脑益发做不出好文字了。大公子听了小人之言恰才镇定一些。二公子忽又烦恼起来,敞开着胸襟把拳头打着自己的心头,埋怨着自己的心思不灵。小人又上前相劝,请二公子镇定一些,打伤了心胸非同小可。作文事小,保身事大。以其小者,害其大者,奚可哉?”
华老是喜欢书童掉文的,听到引用这两句成语,便连连的把头儿打圈。王本立好不气闷,坐着的师爷竟不及跪着的书童有面子。唐寅又道:“二公子听了小人之言恰才镇定一些。大公子又桩着头脑,小人劝止了大公子。二公子又打着胸口,如是这般,不知劝了多少次。师爷出的题目难了一些,却累小人出了儿身的极汗。看看天色已晚,掌灯开饭,二位公子又是斩钉截铁,不纳勺饮,不进粒米,并且向小人说,今夜不交卷决不上楼。小人恐怕太夫人、少夫人不见公子入内,未免担惊受吓,便告禀着二位公子,倘不以小人为不才,情愿替主作文,免得忘寝废餐,摧残身子。二位公子听了大喜,才叫小人代为起稿。小人明知书房功课不干小人的事,但出于小人一片爱主之心,免得公子寝食俱废,损坏身子。《论语》云:‘父母惟其疾之忧。’小主人有了疾病,要带累老主人、老主母心中不安的。为这分上,小人一时斗胆,竟代做了两篇文章。这是小人狂妄,不干二位公子的事。伏乞太师爷饶恕了小主人,要责罚小主人不如责罚小人。小人既然代主作文,小人也愿代主受罚……”
华老听了这一篇委婉曲折的话,怒容立霁,便斥退了两个踱头。又恕着华安无罪,着他起立。回头向王本立说道:“老夫子说的时花美人般的文章,竟不出于闺人,而出于书童,岂非咄咄怪事!”
王本立今天搠尽霉头,这句话又说错了。但是他心中总气不过这书童。便向华老说道:“东翁不信令郎会做文章,只为口说无凭,须叫他们在筵前面试。但是贵管家承认代做文章,也是口说无凭,却不会在筵前面试。何轻视令郎而重视贵管家也?”
华老道:“老夫子驳的很是,不经面试,料想老夫子未必深信其事。”
又唤着华安道:“师爷不信你会得作文,要在筵前面试真伪,你感么?”
唐寅道:“禀太师爷,‘真金不怕火来烧’,师爷要面试小人,但请命题便是了。”
王本立颤巍巍的说道:“管家好大口气,你既会代倩文章,便着你照了原题再做两篇,不许有一语雷同,不许搁笔沉吟。须得振笔疾书,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你敢么?……”
说到末句,咬咬床齿,怒容可掬。他以为条件太苛了,料想这书童不敢轻于承认。谁想华安只道一句:“遵师爷吩咐!”
又向华老启禀道:“师爷面试小人作文,可否赐一个座头以便提笔作文?”
华老道:“赐你坐在东楹旁边便是了。”
于是唐寅便去坐在方才大踱所坐的椅子上。好在磨浓的墨。还没有干。唐寅铺纸在几,振笔疾书。华老兀自敬着先生吃酒,王本立怎喝得下杯中之物?眼见那书童笔下稻滔不竭,但不知写的什么。最好也是满纸荒唐,和方才踱头所做的文章一般,那么做西宾的也好稍留一些面子。
……待到酒过数巡,唐寅所做的两篇文章都已完卷,恭恭敬敬的捧到主人面前。华老道:“这是师爷考试你的文才真伪,把卷子呈上师爷阅看。”
唐寅又把文章送到王本立手里,王本立打足精神,须在两篇文章中寻瘢索玷,出出这一口恶气。但是看了一遍,看不出一些瘢玷。看了两遍,却看出了许多精采,这正是正德年间出色当行的时文,怎么区区书童有这本领?竟是出乎意想以外。华老见先生沉吟不语,便道:“老夫子,你看这两篇文章做得如何?”
王本立很局促的说道:“做得很好,和前两篇如出一手。”
华老大笑道:“那么不是闺人手笔了。”
于是向王本立讨着两篇文章看了一遍,点头播脑觉得异常满意。便问书童道:“华安,你既有这么的举业工夫,考取功名易如拾芥。你为什么不去应试呢?”
唐寅道;“禀太师爷,考取功名非同小可,一要祖上积德,二要自己福泽,三要文章出色。小人虽然会得做几篇文章,但有自知之明,祖上既无积德,本身又无福泽,勉强下场至多不过博取一名秀才。若说举人、进士,今生休想!小人不贪这区区秀才,所以不曾下场。”
华老道:“考取了秀才,自有举人、进士的希望。便算无望,做一世的秀才也胜于做一世的奴才。你也该知晓秀才乃宰相之根苗。”
唐寅道:“回太师爷话,有了太师爷的福命,秀才乃宰相之根苗,没有太师爷的福命,秀才竟奴才之不如。小人在相府中充当奴才虽然无功,却也无过。要是考取了秀才,倒弄得不尴不尬,奴才是不屑做的了,旁的职业又不能胜任,只好拥着一片青毡,到老做那教读生涯。果然循循善诱,倒也罢了。小人眼看那些教读先生,往往哄骗东家,贻误子弟,滥竽数载,虚掷韶光。小人以为地狱之设,正为此辈。小人今生命苦,自愿修修来生。所以不做秀才,愿做奴才。免得将来堕入地狱,为牛为马,万劫不复……”
这许多话,分明指着和尚骂贼秃。王本立万分惭愧,只好自称不胜酒力,逃席而去。回到书房,收拾收拾东西,自称要到隆昌当铺去访宋悦峰,却教华文、华武坐在书房中温习功课。两个踱头巴不得先生他往,脱去了羁绊。
二刁道:“天打又和宋老老着棋去了。”
大踱道:“不不要他的面皮,当当场出丑,还还要去着棋。”
唐寅为着呆公子没有进餐,便到厨房中去搬取饮菜,伺候公子吃饭。饭罢,自己也进了中餐。恰恰收拾完毕,华平到来,说:“奉太师爷之命,前来相请二位公子,去到河埠送师爷动身。呆公子听了愕然,以为先生到隆昌当铺中和宋老老下棋,何用门人相送?旋经华平说明原因方才明白,原来王本立到了隆昌当铺中,和宋悦峰会面以后,把自己的经过述了一遍,又说:“自己无颜再入相府,决计辞职回家。好在本人并不靠着教书生活,回去闭门课孙比着寄人篱下舒服万倍。”
宋悦峰再三相劝,王本立斩钉截铁,异常坚决。一方面遣人雇定船只,一方面写了辞贴,便央托宋悦峰去见华老,说自己无颜辞别东翁,即刻便须下船。所有书房中书箱行李业经收拾完毕,打发管家搬下船里便是了。宋悦峰到了华府中,恰值华鸿山午睡初醒,便把王本立辞馆的话一一传述与东翁知晓。华老回想到幼年同学分上,觉得就此由他辞馆回去未免心中抱歉,便亲到隆昌当铺中去挽留老友。谁知王本立已下了小船,华老又亲到河滨向老友再三挽留。王本立生性耿介,打定了主见休想摇动分毫。华老见无法絷维,也只得废然而返,便安排着十两程仪,以及本年修俸送往船中。又令华平领着两位公子到河滨送别。所有先生的书箱行李,另遣家丁搬下船舱。毕竟华鸿山出身翰林,读书明理,对于西宾不肯失礼。不比近来那那些胸中漆黑的守财奴,甚么叫做尊师完全不晓。只把先生当做雇佣性质看待,所以稍有学问的先生们,避之若浼。只有那些奴颜婢膝不学无术的教书匠,才肯就他们的豢养。好在守财奴的子弟大半无志读书,除却嫖经、赌经以外甚么都不理会。读了多年的书,会得认识麻雀牌上的东南西北,会得在菜馆中开菜单,填局票,已算是博学多才了。闲文剪断,言归正传。
王本立辞职回去心中未免愤愤不平,但是到了来年,知道华安便是唐寅的化身,他便自己好笑起来道:“我去年虽然辞馆,但已沾受了便宜。一榜解元向我磕头,我的福分真不浅也!”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华老见先生已去了,便传唤唐寅入内,站立一旁。华老道:“王师爷业已辞职回去,挽留不得。相府要另延西宾,一时未得其人。况且仕宦人家尊师重道,向有七辞八聘之例。现在八月已过,只好来岁延聘了。不过二位公子的功课万难长期抛荒。想一个权宜之计,把你升为书房伴读,免你头戴罗帽,身穿直身,脚穿虾蜞头靴,只和帐房中的帐友一般打扮。免你搬饭、提水,揩抬、扫地等一切贱役,你只陪着公子讲书,旁的事都不用理会,自有华庆代你操劳。你若伴读有功,除却按月给你津贴以外,还有许多好处给你,现在不便说明。到了那时,自会知晓,你只努力便是了。唐寅暗想:“旁的好处我不要,所要的只有秋香,我也不便说明。到了那时自会知晓。”
当下拜谢了主人提拔之恩。华老又传唤两个踱头入内,说明了吩咐书童升任伴读的意思,教他们一切要听华安的指导。要是不依,准由华安随时禀明,加等科罚。两个踱头都是欢迎华安做先生的,一个说:“若若得,大大叔,做做生,儿儿子的学问,一一定,容容易长进。”
一个说:“倪鸡(儿子)文章做的不好,不其(是)倪鸡不好,其天打不好。现在换了半仙做天打,倪鸡其(自)然要听他的指导。”
华老听了顿觉安慰,又吩咐厨房,把日间的一席菜肴留作夜餐,赏给伴读华安享用。唐寅又谢了赏赐。二梧书院里的说话,自有丫环传入中门以内。那时候,太夫人已得着丫环的禀报,一切情形尽都了了。待到华老袖了四篇文章来见皇封,老夫妇坐定以后,谈论这桩事。四香丫环当然在左右侍立,太夫人看过这四篇文章,便道:“老相公,可惜这般锦绣文章出于书童腕下。要是两个孩儿提笔作文得了他一些气息,文章便有可观了。”
华老道:“我吩咐华安伴读,便是这个意思。王老先生上了些年纪,精神上够不到了。华安正在青年,两个儿子又很喜和他作伴,我想教他伴读一二年,或者比着延聘西宾,事半功倍。我所虑的,华安有了这般才情,蛟龙非池中之物。要是等不到一二年他便走了,这便怎么样呢?”
太夫人道:“老相公,一个人没有了家室,便觉飘飘荡荡,到处可以为家。你要笼络华安,不许他高飞远走,惟有给他一房妻子。他有了妻室,自然常在这里伴读,不愿他往了。”
华老点头:“夫人言之有理。不过寻常脂粉,只怕笼络不住。要给他妻子,须得使他十分满意,那便可以永久笼络,常在这里伴读。”
华老手拈着长髯,且说且看那两旁侍立的四香。春香、夏香、冬香都是面有喜色,恨不得自告奋勇。道一句若要笼络华安,非得我们不可。只有秋香俯着粉颈,闷闷不乐,只怕华老把他许给华安,那便中了魇子的阴谋。他想:“魇子跟踪到东亭镇,卖身入府,为的什么事。便是为着我秋香。要是把我许配魇子。那么魇子的心愿已遂。怎肯留在府中呢?若要魇子永在这里伴读,还是休把我许配于他,使他欲去不得,这倒是个长久之计……”
太夫人见丈夫替那四名丫环相面,已猜出了丈夫的心思。便道:“老相公,你要笼络华安,给一个美貌婢女与他,未为不可……”
春夏冬三香的视线都注视在太夫人的嘴上,一齐起着许多希冀之心。惟有秋香的态度十分冷淡。又道:“但要向老相公声明在先,我的四香不在此例……”
春夏冬三香听了都很失望。秋香的面上盈盈堆上笑意。……华老道:“除却四香,只怕看不上华安的眼夫人,你为着儿子分上,割爱一下罢……”
春夏冬三香的粉脸顿生笑意。秋香的眉尖又堆上了几分愁痕。……太夫人道:“三香都可割爱,惟有秋香割爱不得。秋香忙到太夫人面前跪谢道:“多谢太夫人,婢子情愿一辈子侍奉起居。”
太夫人道:“你放心便了,无论如何,我总舍不得离你。”
秋香磕了一个头,盈盈起立。忽的中门上传来消息,说苏州杜翰林的二小姐十月初三日出阁,特地遣人到来邀吃喜酒。正是:佳人咏絮来名阀,吉士标梅应小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