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向着华太夫人说道:“太夫人,你要石榴烧出以前一般的好菜,再也休想,他的心已不在铲刀上了。”

说这话时把嘴一披,大有鄙夷不屑的模样。二娘娘肚里明白,春香在那里吃醋了,分明是我的表兄害人。太夫人忙问道:“春香,你就石榴心不在铲刀上,心却在那里?”

春香笑着不答。夏香代答道:“心不在铲刀上,心却在六角窗上。”

二娘娘暗想:“又是一个吃醋的来了。有了头醋,该有二醋。”

太夫人又问夏香道:“这话怎讲?”

夏香道:“听得烧火老妈子说,向来石榴最擅长的菜肴是十八铲刀的生炒肉丝,他手执着铲刀精神使贯注在铲刀上面,任凭旁边有什么活狮子出现也休想赚转他的头来。所以他的拿手好戏十八铲刀生炒肉丝又嫩又鲜,甚么人都追他不上。难料这几天来他手执着铲刀。眼看着六角窗,手里炒一下眼里看一下,看个不停炒个不休。休说十八铲刀,简直炒了八十铲刀还没有停止。要不是烧火老妈子提醒他,不知他炒到何时才休。”

太夫人向着二娘娘说道:“二贤媳,我告诉你,他的心不在铲刀上,我的牙齿都吃了苦。以前的生炒肉丝大厨房里炒的总嫌着太老,惟有石榴炒的最为可口。昨天吃了石榴炒的肉丝,怎说是肉丝?简直是钢丝铁丝,险些儿把我的牙齿都扳倒了。”

二娘娘道:“婆婆高年人,自然咀嚼不动,即如媳妇的牙劲儿要算好的了,核桃都会咬得粉碎,惟有昨天石榴炒的肉丝咬了良久,休想咬动分毫。”

太夫人道:“夏香你可知道石榴眼看着六角窗做什么?”

夏香笑着不答,冬香代答道:“石榴心不在铲刀上,却在六角窗上。也不在六角窗上,却在广漆凳板上。”

二娘娘暗想:“又是一个吃醋的来了。有了二醋,该有三醋。”

惟有秋香不搀一语,端的是个端庄伶俐的丫环。太夫人发嗔道:“你们说些不明不白的话,可是有意弄什么哑谜儿给我猜?”

冬香道:“太夫人听禀,现在的石榴不比从前的石榴了,他见了新来的华安兄弟,他的一颗心怎肯再放在铲刀上面?他眼巴巴的盼望着六角窗外,只为窗外便是大厨房,华安兄弟进大厨房一定要从六角窗外经过。他一见了华安兄弟便丢去了铲刀,招呼他进来讲话,抽一条广漆长凳,两个人并坐了,有的没的和华安兄弟纠缠。华安兄弟是个老实人,羞的抬头不起,转是石榴的面皮比着石榴皮还老。”

老太夫人摇了摇头儿道:“这丫头怎么一朝变了志,以前要把他指配家童,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现在见了华安却又这般轻贱起来?”

夏香道:“石榴不但变了志,而且缩短了年纪,谁都知晓他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他只说是十八岁,只说是和华安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记得中秋夜太师爷庆赏佳节,华安兄弟侍立在天香堂上,累着他躲在遮堂门后,背包蜒蚰般的探出头来,全不管人家肉麻。这几天,太师爷上苏州去,他益发肆无忌惮了,梭子般的在书房门口出出进进,别的不忙,忙的去看华安兄弟。可惜他爱上了华安兄弟,华安兄弟却看不中他。”

春香道:“管他们呢,看中了他不干我们事,看不中他也不干我们事。转是他和华安兄弟调情调的火一般热,甚么都不管了。这几天风干日燥,要是闹出火烛来非同小可。”

大夫人道:“春香这话怎讲?”

春香道:“也是烧火老妈子说起,那天华安兄弟到大厨房,又被石榴在六角窗边望见了,先是干咳一声嗽。随后便连唤着四同兄弟。”

太夫人道:“四同是谁?我们相府里没有这小厮啊!”

春香道:“这是石榴口中的华安兄弟,他以为自己的年月日时和华安兄弟般般都同,因此唤他—声四同兄弟。其实都是谎话,月日时且不要管他,论到年龄。第—个便是不同,石榴说是十八岁,除却瞎子谁都不信。华安兄弟十八岁才是货真价实的十八岁。”

二娘娘坐在旁边几乎失笑,暗想:“我也不止十八岁了,何况我的表兄呢?春香说的货真价实,货也不真价也不实。”

太夫人又问道:“他喊着四同兄弟,后来怎么样?”

春香道:“华安兄弟虽是个书量,他的为人都是端端在正老老实实的。”

太夫人连连点头道:“不错啊,太师爷赏识的人怎会差池?华安这书童确是端端正正老老实实的。”

二娘娘听到起里,留心秋香面色,却见他别转了头。在那里披嘴。她便暗暗自思:“婆婆的眼光远不及秋香,端端正正只会偷情,老老实实惟知好色。”

太夫人又问道:“后来华安怎么样呢?”

春香道:“华安兄弟只回叫他的声‘石榴姐姐’却不肯进这小厨房谁知他丢下铲刀,双手乱招,招得华安兄弟不好意思,也只得进来了。他早把广漆板凳拖在一旁,两人又是厮坐着,快刀切不断他的谈话。听得烧火老妈子说,石榴说十句华安兄弟不过回答他一句。说也奇怪,石榴见了姊妹们冷冰冰不大开口,惟有见了华安兄弟,他这一张嘴宛比惠山上面石龙的嘴一般。石龙的嘴连连不绝的喷出水来,石榴的嘴连连不绝的喷出话来。谁料轰轰烈烈一道火光,焰焰的向上直冒起来。”

太夫人急问道:“火在那里?”

春香道:“只为石榴和华安兄弟谈话谈个不休,老妈子在灶下烧火烧个不休;半锅的油在锅子里沸个不休,沸的过了度,半锅的油变做了一锅的火,便轰轰烈烈的直冒起来。几乎烧去了大小厨房。慌的石榴乱了主意,舀着一大勺的冷水待向锅子里浇去,亏得没有浇;要是浇了,油便四散,这火烛便闹得成了。幸而救命王菩萨降临,有人冒着火焰,赶把镬盖向上一罩,火光立灭,那便没有事了。”

太夫人念着佛号道:“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春香,你说把镬盖压灭火焰的是谁呢?”

春香道:“并无他人,便是华安兄弟。亏得他有主意,消灭了这场火灾。他向石榴告辞,并且向他略进良言,说以后起油锅莫贪讲话,贪了讲话忘了油锅,冒出火来非同小可。”

太夫人又乱点着头道:“华安的忠告真不错啊!他的说话简直是金子一般的说话。”

春香道:“谁料石榴听了回答华安兄弟几句没脑子的话。他说:‘四同兄弟,我和你难得见面。千金一刻,甚么事都不要管他。这几间厨房是相府里的落脚房屋,便是真个烧掉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事。’”

太夫人听到这里,不禁怒气冲冲,便转唤石榴到来,把他一场痛骂。

石榴哭着声辩道:“丫环和华安彼此都是苏州人,为着同乡分上,所以亲近一些。什么四同兄弟,什么油锅起火,几乎烧去厨房,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天起油锅,丫环吩咐老妈子打着小小的草把,烧着缓缓的火,叵耐老妈子自作主张,不听人说话,依旧炎炎地烧着大草把,以致锅中起火。丫环赶把镬盖紧紧关住,便即熄灭。丫环把老妈子训斥了一顿,他便怀恨在心,造出许多谣言。这时候,小厨房中只有丫环和老妈子二人,华安兄弟并不在旁,怎说这镬盖是华安兄弟盖上的?况且华安兄弟是好人家出身,他做书童,一切都是外行,第一次提铜吊便泼个满地,他又不曾做过厨子,锅中起火他怎会赶紧关上镬盖?老妈子的谣言这便是一个漏洞。丫环承蒙太夫人抬举,管理小厨房多年,锅中火起也经过了两三次,都是关上镬盖便即无事,断不会舍却镬盖去浇冷水的道理。老妈子的谣言这又是一个漏洞……”

这位华太夫人是个“棉花耳朵风车心”,他听了石榴的声辩棉花耳朵益发软化了,这颗风车般的心又在活动。他想:“休听了一面之词,冤枉了石榴。石榴声的话句句有理,看来都是老妈子的不是罢。”

想到这里,便安慰着石榴道:“你不用哭,也许老妈子怀恨在心,造你的谣言。”

二娘娘暗想:“不妙,照着婆婆这般口吻,差不多要向丫头道歉了。”

便道:“婆婆这些事且别管他。不过,中秋以后的莱肴确乎一天不如一天。石榴这几天来,大概有些心不在焉罢。老妈子会得造谣,我们的舌头却不会造谣。从前烧的菜肴怎么样,现在烧的菜肴怎么样,我们的舌头都可以做得证人。”

太夫人指着石榴道:“你不要强辩了,这几天来,你烧的好菜肴啊?淡的时候淡如水,咸的时候咸如卤。硬的时候硬如铁,多谢你炒出一盆钢丝来,险些儿把我的牙齿都扳倒了。要是没有旁的事分你的心思,你怎会这般七颠八倒的?”

石榴听了,才不敢强辩,只说:“从今天起,丫环一心一意的管理小厨房,管教烧出的菜肴件件合宜。般般可口。”

太夫人道:“你肯从此改过也就罢了,这也是你的运气,太师爷到苏州祝寿去后,至今还没回来,要是太师爷知道这事,一定把你逐出相府,不肯轻饶。只为华安这小厮太师爷当到宝贝看待,面貌好,才情好,年龄又轻。太师爷常向我说,这般的好小子只须不走到歪路上去,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才。你怎么去引诱他呢?亏得华安端端正正老老实实,才没有闹出笑话。石榴你须知道,你和他同乡,万事总须照顾他一些,似这般的同坐在一条板凳,说许多肉麻活儿,你不是照顾他,竟是害他了。”

石榴拭着泪说道:“丫环和他亲亲热热,止不过是照顾同乡人,并没有什么邪心,也不敢引他到歪路上去。”

春夏冬三香听到这里,都在旁边披嘴。太夫人道:“没有邪心更好,你以后要留心着,年青的男女总要避些瓜田李下之嫌,万万不可过于亲热,讨人家说话。石榴,你须知道,‘人大心大’,你的年龄比他大了许多,甚么事都知晓,你以后再不要说这些肉麻话儿。他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除却吟诗作对,旁的心窍儿都没有开通。太师爷尝识他便赏识在这分上。”

二娘娘听了觉得—阵肉麻,他想:“石榴说肉麻话我没有听得,婆婆说肉麻话我都历历在耳。表兄是个偷香圣手,窃玉惯家,家里拥着八美,一切艳福都被他享受够了,还要说他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心窍儿没有开通。端的肉麻煞人?”

他一壁想一壁看那四香的面色。春夏冬三香都在点头,大概赞成太夫人的话。惟有秋香别转了头,又在那里披嘴。二娘娘肚里明白,秋香和他同样的不中听,觉得句句说话都是肉麻煞人。……蓦的中门上传进消息,说太师爷和大娘娘的官舫都进了港,离水墙门不远了。于是一干人等都忙着去迎接太师爷,迎接大娘娘,这一场吃醋官司不了而了……中门上得了消息,当然各处都得了消息,就中单讲金粟山房中的两个踱头知道华鸿山回来了,都心头别的一跳。二刁道:“老冲,我们过了好几天的有趣日子,老生活回来了又要收钵(骨)头了。”

大踱道:“阿阿二,还还好,一面收骨头。一面松松腿。”

二刁道:“老冲,你真叫做一则以细(喜),一则以忌(惧)了。听得老生活回来收钵头,你便一则以忌;听得嫂嫂从娘家回来,今夜便可松腿,你便一则以细了。”

大踱念着自己得意的诗句,改换着一个字道:“妻皮许我钻啊,妻妻皮……钻啊。”

唐寅听了怎不发笑?便催着两位公子快去迎接太师爷,大踱一壁走一壁念着:“钻啊,钻啊。”

二刁打着口头锣鼓:“侧柏隆冬祥”的一路城将出去。这时候。华鸿山才进墙门,许多家奴雁行般的站立两旁迎接主人。两位公子上前见过了父亲,二刁乖巧一些:早已停止了口头锣鼓。大踱念的得意之句,一唱三叹,尚有余音,依旧是:“钻钻啊,钻钻啊……”钻个不休。

华太师嗔怪道:“大郎钻什么?”

大踱目瞪口呆,无言回答。唐寅便替他解围,屈着一膝,禀告道:“大公子在书房中读《论语》,研究这‘钻之弥坚’一句书,正自得神。听得太师爷回来,大公子的心还放在这一句书上。所以,钻啊钻啊,钻个不绝。”

华太师听了,反嗔作喜道:“大郎,你合该在‘钻之弥坚’上用些功夫了,我告诉你听,你的二姨已许配了文征明,不日便要出嫁了。他是个江南才子,文学和唐寅差不多。立品却高于唐寅几倍,你和他做了连襟,一朝见面你这般不学无术岂不要被他笑死?”

华太师一壁说一壁靴声桑桑,径到里面去了。家丁们接过太师爷,又接大娘娘,一番忙碌,无须细表。

单说唐寅回到书房,心头异常沉闷,文征明和杜二小姐说亲不成,他是知晓的。天平山乔扮家童,为着躲避王少傅的眼光。文征明中途遇雨。连遭倾跌,他也是知晓的。后来他还取笑着小文,笑的他偷学伯虎,变做画虎不成反类狗。小文当时只有承认自己的偷看本领不佳,别无话说,现在听得这婚姻已成就了,多分小文另换了方法,和杜二小姐早已面订终身,才能够舫因缘成就,不日结婚。小文的偷香本领真不弱啊,试想:“杜二小姐深闺丽质,小文竟有本领和小姐会面。我枉在相府中住了十余天,竟不能够和一个婢女会面。太没用了?这几天来,我觉得索然乏昧。打算着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现在知道小文的婚姻已告成功,我益发回去不得,要是回去,内无以对陆昭容,外无以对文征明。我只有磨细着肚肠,在这里守候罢了。”

列位看官,只为文征明的因缘成就,益发坚固了唐寅守候的心。

“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他以为总有一天和秋香见面相逢,悄悄的向他乞婚,得了他的千金一诺,那么“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见了陆阳容说得嘴响,见了文征明也不会示弱于他了……忽忽光阴,又是三五天,金桂都谢丛菊将开,早又是凉秋九月了。唐寅虽说见不得秋香,但是小厨房中的石榴却不来和他纠缠,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大踱、二刁虽然照常上书房,但都是愁容满面,短叹长吁。大踱道:“不不好了,我我们的,快快活日子……完了。”

二刁道:“老冲,我想世界上生病的人不计其数,疾病身亡的也其(是)不计其数,为什么人家的病都会死,他的病不会死?他竟好了。”

大踱道:“阎阎罗王,太太不行,这这般惹惹厌人活活在世做……么?”

二刁道:“老冲,我不要怪阎罗,怪他‘救了田鸡饿了蛇’,他其(是)活了,我和你却死了。”

唐寅便问二位公子说的是谁,二刁道:“天打病好了,有信给老生活,在这几天内他要教希(书)了。”

大踱道:“生……要来了,生……来,我们的晦气星,要钻钻钻,钻了半晌钻不出来。”

二刁笑道:“老冲,又要钻了,可其(是)晦气星要钻到妻皮里面去。”

大踱道:“放放屁,我说晦气星要钻钻钻钻屁眼里去。”

唐寅听了便耽着心事,他和这两个踱头做伴,简直把他们玩诸股掌之上,一切言语行动都没有拘束。如今来了这位西席先生,听说又是个迂夫子,规行矩步,动不动便是“诗云”“子曰”,我和他相聚在一处又须服侍他,这便磨弄煞人咧?

转念一想:“也许这位先生和我有缘,但看他对于我这几篇解元文章浓圈密点,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既欣赏我的笔墨,他的性情大概也和我相近的罢。”

想到这里,心头又放宽了不少,在这当儿,远远听得一声痰嗽,大踱、二刁都慌了手脚,大踱道:“不不好,生来了。”

二刁道:“说着曹操,曹操就到。说着天打,天打就来。老冲,和你迎接去。‘侧柏隆冬详’。”

大踱道:“钻钻啊,钻钻啊?”

二刁道:“老冲,钻什么?你的妻皮已钻过了?”

大踱道:“钻钻啊,晦晦气星,钻钻钻钻眼里去。”

两个呆公子出外迎师,照例做书僮的便该跟随在后面,待到两公子见过了师长,便即上前跪接师爷。但是唐伯虎自惜身分,自己是个名解元,先生是个迂秀才,解元拜秀才太不成话了!况且先生又是个崇拜解元文章的人,第八回书中,唐寅翻着先生的抄本文章,他把自己的解元文章都抄在里面,还加着几行评语,说什么“假令得见此人,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要是今天出去跪接师爷,那么秀才没有替解元执鞭,解元反而要向秀才磕头,断断没有此理!好在书房划分内外两间,他便躲入内书房,在门缝里偷窥动静,再作计较。他才把身子藏好,但听得一阵步履声,两个呆公子早已随着王本立老夫子走人书房。唐寅在门缝中瞧了一眼摇摇头儿,觉得这位先生面貌陈腐,衣巾质朴。还加着鹅行鸭步,酸气可掬。料想:“不是个漂亮朋友,我和他住在一房,却是苦了我也。”

正是:绝顶聪明偏作仆,可憎面目竟称师。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