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山大笑道:“衡山。你敢是吓偏了心,听得人声便想躲避。这只画箱现还空着,你去躲一躲也不妨。”
外面叩门的已听出了祝枝山的声音,便道:“大爷,你还在里面么?”
枝山喊道:“祝童,你不用来候我,你依旧到杜府去看戏是了。待到夜间我自来赴宴。”
征明道:“原来是祝童,我倒吃了一吓。”
枝山道:“这有什么惊吓呢?你现在坐在人家客堂里,便有人来,你只大模大样的坐着便是了,不比方才……”
外面又唤道:“大爷,家奴有言面禀。”
枝山道:“惹厌,你只进来便是了。”
祝童道:“门儿闩上,家奴没法进来。”
寿姑听着,便要去开门,枝山道:“小文,你该替小姐当当差了,人家脚小伶仃……”
征明便道:“小姐不用去开,卑人去开。”
这“卑人”两个字羞得小姐抬头不起,便退到这堂门后暂躲片刻。征明拔去门闩放进祝童,祝童道:“原来文二爷也在这里,方才累我寻了好一会子。”
征明微笑不答。祝童接了门闩把门闩上了,笑说道:“这是李老爷府上,我跟着大爷也来过好几回。”
枝山坐在客堂上高唤道:“祝童,你有什么话却来寻我?”
祝童道:“大爷听禀,今天桃花坞唐大爷的家童唐寿又寻到我们家里,要请大爷访问他的主人。大娘娘回覆他道大爷不在家,到城隍庙前杜府吃寿酒去了。他又寻到杜府来,寻不见大爷寻见了我,再三央托我,见了大爷要请大爷早日寻到他的主人。只为唐家大娘娘说官人的踪迹祝家伯伯一定知道的。”
枝山道:“放屁!活见他的鬼来,他自己没法羁麽他的丈夫。却来找我这绝不相干的祝允明。他的丈夫还是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
祝童道:“我也向唐寿兄弟这般说,他说除非祝大爷当面去见大娘娘,讲明这个道理,要不然。大娘娘总算我唐寿贪懒,回去又得捱受板子。他又愁眉泪眼的向我说道,他和唐兴两个捱受了好几顿板子,再不找出主人,这两条腿要打折了。他走路一跷一拐,不由我见了动怜。我便劝他先行回去,人家做寿这般愁眉泪眼是不行的。你的话我见了主人替你代达便是了。”
枝山道:“算了罢,我们还有正事商议,你去便是了。”
祝童道:“还有一桩事须得告禀主人。”
枝山道:“有话决道,休得初一说一句,月半说一句。”
祝童道:“大爷去后,忽的杜升来寻大爷和文二爷,我道大爷和文二爷都到外面散步去了。杜升道为着主人的亲家华太师今天也来祝寿,席散以后要和两位谈谈书画。我道待我到外面去找找两位,要是找得见便请他们回到这里来可好?杜升道:‘华大师不日便要回东亭镇的,祝童兄弟,你无论怎么样总得找到祝大爷和文二爷。’我为着大爷临去时秘密告诉我的说要到因果巷李老爷家中去走一遭,因此我到这里来的。”
枝山道:“你去回复他,说我稍缓便来。”
又回头向征明说道:“乱砖头,你去不去呢。”
祝童听了一呆:“怎么文二爷变做了乱砖头呢?”
同时遮堂门后的寿姑小姐暗暗唤了一个“啐”。
征明道:“祝童,你说我醉了在家里睡,不及来见老太师。过一天到东亭镇定到相府来请安。”
祝童答应而去,又是文征明去关闭门户,重又回到客堂。那时寿姑已出来,依旧分宾主坐定。征明忽道:“不好不好,待我去追上祝童……”
说罢匆匆开着门,自去追赶祝童。隔了一会子,方才回来。闭上了门,重归旧座。枝山问他道:“你去追祝童为些什么?”
征明道:“险些儿误了大事,一个人真个说谎不得,我素性不喜说谎。方才托贵管家替我说谎,推说醉了回家去睡了。这两句话大有毛病,少顷便要拆穿西洋镜。”
枝山道:“什么毛病?”
征明道:“方才已面许小姐,一面把子畏绘的洛神图呈献巡按御史,遂其欲望;一面我去拜谒王守溪老相国,托他在巡按御史面前说一句话。”
枝山道:“王老相国一言重于九鼎,他说一句话巡按怎敢违拗?”
征明道:“可不是呢?我准备立即回家,先把珍藏唐画遣家奴送呈小姐,以便今天就可以送入巡按衙门。王老相国日间在杜府吃寿酒,席散他即回去。我此刻便要去访他,营救之法愈早愈妙。但是华太师暂住在王老相国府上,我恰才推托酒醉,要是在王老相国府上撞见了华鸿山,便见得我是说谎。要是过了今天才去央求王老相国,已延迟了一宵,狱中人便多吃一宵的苦楚。为这分上,我方才追上了祝童,教他向杜升说,文二爷为着要事不能来赴夜宴。华太师那边缓日到东亭镇自当上门请安。似这般的说法便是在王老相国府中撞见了华鸿山也没妨碍。”
寿姑听了很是感激,便道:“文先生云天高谊,永永不忘。”
征明笑道:“小姐,你也不妨唤我一声‘文郎’,我们都是自家人了,岳父大人的冤狱做女婿的不去营救谁去营救呢?这‘云天高谊’四个字是用不着的。”
枝山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的婚姻?岳父大人叫得怪响。”
征明道:“自从你传授了我的锦囊妙计,在先只希望和月芳小姐订定婚姻,谁料天缘凑巧,履险如夷,不但月芳小姐把终身相托,便是寿姑小姐也把因缘面许,真叫做喜中有喜,缘外得缘,其中许多情节说来话长,待我一一讲给你听……”
文征明口中“说来话长”,编书的笔下写来话短。上文已经交代的话何必复述一遍滥充篇幅?隔了一会子,文征明早已原原本本把两番面许婚姻的经过述了一遍。枝山大笑道:“该是老祝的媒运亨通,这笔双料柯仪至少须得纹银一千两。小文,你舍得么。”
征明道:“只须婚姻成就,一切都可从命。”
枝山道:“老杜今天开怀欢饮,很有些醉意,不便提起这件事。待到来日宿醉已醒,我去见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包管这老头儿不再拒绝。也得索他柯仪一千两才能遂我心愿。”
寿姑道:“请教祝大伯,方才扛回的画箱只有空箱。没有书画,我们还是向杜翰林声明一句,还是把空箱送回杜府。”
枝山道:“小姐不用忙,到了来日,杜翰林得悉书画都在月芳画室里面,自会遣人到来。说他一时错误,但把空箱交还,没有装入书画。定要小姐把空箱交出,以便装入书画,原璧归赵。”
寿姑道:“这倒不错,只为箱盖里层黏着一纸藏书藏画的名单,杜翰林交还我书画定要把原箱取出以后,才好按着名单原璧归赵。请教祝大伯,他们要画箱可要把空箱交出。”
枝山道:“小姐府上可有第二具画箱和这具差不多的?”
寿姑道:“另有一具只装些寻常书画,都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枝山道:“那便用得着我的第三条锦囊妙计了。明天杜升来取画箱,切莫把原箱支付,不妨另换一具空箱,也把原锁锁着,挂着一个钥匙,箱盖的里层请小姐写一纸四言韵文黏在上面。”
韵文中的意思便是说取回书画预备救父,开出箱来有人而无书画。闺房之中素别嫌疑,今忽来一箱中少年,瓜田李下有口难分。奉面文生彬彬有礼,自陈入箱原由,乃知箱中少年即系翰苑娇客。此事一经宣传杜李两姓同受不白之冤。据文生言,令爱终身已经面托,因申娥皇、女英同事一夫之请,寿姑答称:但使文生救父出险,情愿躬执箕帚,报此大恩。文生概然允诺,即日便往营救。现在老父业已脱险,婚姻已有成约,原箱留存以作订婚纪念云云。寿姑听了,很有些踌躇态度。便道:“祝大伯,可否代撰一稿?侄女才疏学浅,写出来恐怕惹人讥笑。”
枝山笑道:“你的文才我是知道的。去年和尊公饮酒,尊公曾把你的韵文给我看。却做得一在清利。似这般的笔墨使够了,不必过求高深。要是我给你捉刀,杜颂尧的目力何等厉害!便要说我老祝在里面舞弄笔墨了。时候不早了,我要去赴宴。小文也该早早回家,把这《洛神图》遣人送来,以便小姐好去送呈巡按御史,你又要赶紧去访王老相国,把今岳父谨慎当差并无过失的原由向老人家申说一遍,也不须王少傅亲访巡按,只须几句轻描淡写的八行书够使令岳父即日出狱了……”
于是祝文二人离座告辞。
寿姑为着急于救父,不敢强留,便亲送到门前。恰值老妈子第二度探监回来,文祝二人去后,老妈子跟着小姐入内,说这番入监苦劝老爷,他才有些活动了。他说:“书画是他的性命,小姐也是他的性命,书画送去几幅还可设法补赏,小姐倘有差池,人死不可复活。他盘算了多时,只许小姐拣一幅起码的唐画送往巡按衙门。”
寿姑道:“现在已有了救星,便是方才出去的两位。”
老妈子道:“一位祝大爷,一位是谁?”
寿姑道:“便是赫赫有名的文二爷文解元。”
老妈子道:“他们可是一起来的?”
寿姑道:“文二爷先来,祝大爷后来。”
老妈子道:“文二爷是初次到来,小姐和他不相识啊,谁去开他进来的?”
寿姑不好说是画箱中扛进来的,只得托辞道:“我听了陌生口音,本不敢开门应客。后来祝大爷也到了,祝大爷说他便是文征明,为着营救李老先生而来,我才请他入内,在客堂中商量正事……”
这句话是寿姑多交代的,商量正事当然在客堂中的,断无在房间中和少年男子商量正事之理。但是小姐为着要避兔方才在房中谈话的嫌疑,所以郑重其事说一句在客堂中商量正事。可惜老妈子马马虎虎容易瞒过,要是稍具有侦探头脑,在这一句话中大有研究的价值了。没多一会子,文贵奉着主人之命送来一幅《洛神图》画轴,便是唐文合作的精品。寿姑打开看时,伯虎绘的《洛神图》绘的飘飘欲仙,衡山写的《洛神赋》写的笔笔秀媚。便重酬了文贵,教他回覆主人,多多道谢。文贵道:“我们二爷说的,最好小姐亲上辕门呈缴了画轴,以使李老爷可以早日出罪……”
驻扎苏州的巡按御史徐鸣皋本是宁王宸濠的亲戚,唐伯虎装癫作颠出了宁王府,宁王依旧不能忘情于他,密嘱徐鸣皋随时侦察唐寅行止,并且注意唐寅的笔墨,倘有画苑精品,须得设法搜罗,送往宁王府中以供赏玩。八月十二日唐寅出游失踪,非但苏城士女当做奇闻,便是这位徐御史徐鸣皋也当做了一种很重要的公事,立时备了八百里加紧文书,不分昼夜呈报江西宁王殿下知晓。宁王得了呈文便降下一道王爷令旨,八百里加紧驿递,仰巡按御史徐鸣皋当堂收拆,内开:“唐寅既已失踪,生死未卜。所有唐画,物以希而见珍。仰该御史赶紧物色唐寅得意之笔,在精不在多,一限十日内选派专员赍送本邸。毋违切切,特谕。”
徐鸣皋身任全省巡按御史,要搜罗几件唐画,压力之下何求不得?
但是宁王指定在精不在多,所有寻常唐画料难塞责。其他精品,大都收藏在很有势力的人家,万难巧取豪夺。为这分上,徐鸣皋很为焦急,十天限期易满,六如精品难求。宁王殿下知道了冲冠一怒,自己的乌纱也保不牢。也是李典史李一桂该有一天牢狱之灾,他珍藏的六如精品向来秘不告人,偏偏这一天多饮了几杯酒,在刘县丞面前夸下大口,说自己搜罗的唐画没有一幅不是六如得意之笔。刘县丞官职虽小,手段却住,巡按衙门中的司阍他曾拜为义父,所有宪辕消息无论大小他都知道。只为这种种消息都是他的义父讲给他听的。他知道徐巡按觅不到六如精品,这几天宪躬不快,很耽着许多心事。如今李典史家中富有六如精品,他视为献媚的良机,便上辕去报告。徐巡按听说大喜,量这小小典史决不敢违背上司的命令。过了一天,便传李一桂入辕,徐巡按奖勉了几句便把王爷令旨给他观看。又说:“知道你富有六如精品,特向你乞取一两种送往宁王殿下那边,以供欣赏。”
吓得李一桂竭力否认,说一介末秩怎会收藏唐画精品?纯系谣传,并非事实。徐巡按又传刘县丞面质,李一桂才知刘县丞卖友报密,便愤愤的指着刘县丞骂道:“我只道你是个良友,和你杯酒言欢,谁料你狗屁不食,卖友求荣。我李一桂官可丢,头可断……”
说到这里,已恼动了徐御史,拍案喝道:“你是多大的官儿,擅敢出言不逊,扰乱堂规?左右们,把这不肖典史赶出去!”
衙役们一声吆喝,把李一桂推推搡桑逐出辕门。过了一天,苏州府知府奉着按院严札,说有人告发:“李一桂监督挑溶吴淞江工程,弊窦发生,怨声载道。着苏州府知府饬县拿捉李一桂到案,听候本按院示期亲审,以敬官邪而惩民望,札到即行,毋使漏纲,切切特札。”
知府奉了按院严札怎敢迟延?立即札饬吴县知县,便在八月二十四日早晨把李一桂捉拿到案。这便是李一桂被祸的缘起。徐御史和李一桂无怨无仇,不过借这压力压出他的家藏名画。只须献出唐画便可从轻发落;要是李一桂不识相,口含天宪的徐御史要害死一个芝麻绿豆般的官儿,真个易如反掌。徐御史为这分上,传谕司阍倘有李一桂的家属诣辕呈献画轴,须得立时通报,毋许留难。待到上灯时分,徐御史坐在书院中专候可有李姓献画消息,却是消息杳然。他想:“瞧不出这微官末秩倒有这般坚执性子。官可丢,头可断,画不可献。但是宁王令旨,志在必得。李典史可以违拗本按院,本按院却不可以违拗宁王殿下。”
想到这里,胸头异常纳闷,忽的外面传入一封书信,说是王鏊王老相国遣人下书,专候覆音。他为着是老师的书信,郑重展读。只是寥寥数语,说:“李典史罪状未明,官声尚好,似宜立于省释,幸勿累及无辜。如虑释放以后避匿无踪,则文解元征明情愿担保,随传随到,决不他往。倘有疏虞,惟保人是问。”
另附文征明解元保状—纸云云。徐御史读罢来书,暗想:“多大的典史,却是神通广大,他竟请出这般的大纱帽来说情。王老相国是我的会试座师,他有信来我怎好拒绝?但是李一桂省释以后益发没有呈献唐画的希望,宁王殿下那边怎样去消差呢?”
徐御史正在踌躇的当儿,外面又传入画轴一件,说是李一桂的女儿寿姑亲上辕门呈献唐寅画品。徐御史大喜,打开画轴着时,果然是六如精品,还加着衡山的法书,二美毕具尤其难能可贵。他想自己的心愿已遂。不妨在老师分上卖个情面,把李一桂当夜释放了。总算我从善如流,不违师命他想定了主意,便即传请师爷写书答覆王老相国,一切遵命办理,李典史一桂即夜便可省释。他又吩咐麾下旗牌官传谕李典史女儿寿姑,叫他放心归家,他的老子当夜便可脱罪。他又传唤苏州府知府到院面谕一番,略说“李典史一桂罪状未明,官声尚好,迅即饬县释放,幸勿累及无辜。”
知府诺诺连声,领谕出院。回到本衙,又照样的传唤吴县知县到衙,又照样的面谕一番,知县照样诺诺连声,领谕出衙。回到自己衙门,立传狱吏把李一桂当夜释放出狱。
待到归家已是半夜时分,李寿姑和老妈子倚灯守候,听得叩门声。便把李一桂捧宝似的捧到里面父女相逢悲喜交集,李一桂开口第一句便问:“送的什么唐画入院?”
寿姑答称:“并不曾呈献唐画,况且一切书画都在杜翰林府上,尚没取回。”
李一桂道:“你休骗我,徐按院不收到唐画精品怎肯放我出狱?”
寿姑道:“这都是文征明解元慷慨好义出力营救,唐画是他替我们呈献的。又请求王守溪少傅写了一封书才能够即夜出狱。”
李一桂好生奇怪,自己和文衡山并无交情,他竟这般出力营救,端的出人意外,待到老妈子归寝以后,父女两灯前细话,寿始才把日间的经过一一告禀他老子知晓,李一桂方才恍然大悟。他想:“自己女儿嫁了文解元这般佳婿有什么不满意,虽然一娶两妇,好在不分嫡庶。况且杜翰林的女儿素有贤名,二女相处断然没有什么龃龉的。”
所以他得了寿姑的报告连连点头,表示许可。寿姑又报告祝枝山的第三条锦囊妙计:“叫我做一篇四言韵文,黏在画箱上面。这一篇韵文女儿已做就了,请爹爹过目。”
李一桂读了一遍,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寿姑不免怔了一怔,正是:
宰相一言离黑狱,因缘二字换空箱。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