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征明听得有人到来,不免带些慌张模样,杜月芳道:“你不用慌,他是我的心腹婢女,我唤他去泡茶的。”

便高声唤道:“柳儿这里来!”

柳儿听得小姐呼唤,捧着茶盘,来入画室,陡见了文解元,好生惊异。月芳道:“这是天库前的文征明文二爷,你便送上一杯茶。”

柳儿放下茶盘,提起着雨过天青的茶壶,在海棠式的茶杯中酽酽的倒了两杯茶。茶香四溢,确是武彝嫩芽,其名叫做“铁观音茶”,当时的价值须得十八两纹银换那茶叶一两,若照现在物价每两武彝“铁观音茶”须值大洋四十八元。这是月芳小姐替王鏊王老相国绘了几幅屏条,王老相国便把门生孝敬他的“铁观音茶”分赠他四两,聊充润笔,小姐一向不舍得用,今日里饮了几杯寿酒,要借着佳茗解醒,才唤柳儿取了茶壶到外面茶炉子上去泡取一壶到来。柳儿到了外面,戏台上正做着《西厢记》张生跳过粉墙,莺莺小姐乔坐衙:“美香娘处分花木瓜:“他不由的停着脚踪儿看了一会子,才到茶炉子上去泡茶。只这一迟延,倒便宜着文征明,可以和小姐剖白心事,乞取婚姻。柳儿连倒了两杯茶,取出手帕把茶杯的边儿抹这一抹,花枝招展般的送一杯香茗与文征明,口称:“文二爷用茶。”

嘴里这么说,俏眼睛把文解元上下打量了。一遍,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这位文二爷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的。”

文征明肚里明白,那天改扮书僮到鹤寿山房,大概和柳儿会过一面。但是急于解他的迷惑,便道:“我也是寿堂上的贺客,难怪你见了我面熟。”

柳儿又送一杯茶与小姐,小姐接受了,叫他到月洞门旁边去守望。月芳道:“今天文二爷便是从这月洞门进来的,只为‘来宾止步’的字条业已失去,外边人不知里面是我的画室,门儿开放,很容易闯入的。不要又有什么人闯入里面。你到那边去守望,倘有人来,无论是男是女,你作速来通报。”

柳儿笑道:“小姐你要外面人不进月洞门,这是很容易的,只须请文二爷从原路出去,掩上了月洞门,又落了锁,除是张生跳墙谁也不会进来的。”

柳儿正看着张生跳墙的戏文,不知不觉便道出一个张生跳墙来,羞得月芳红霞满面,带着嗔说道:“你休胡说,这位文二爷难得见面,谈谈书画便要出去的,你只依着我的话到月洞门口去守候,休放第二个人闯入!”

柳儿明白月芳的用意:“明明把我遣开了好说些体己的话。”

便即离开了书室,自到月洞门口去守候,暗暗好笑道:“外面做《西厢记》里面也做《西厢记》,文二爷是张解元,小姐是崔莺莺,自己也变做红娘了。”

又笑道:“我这红娘是有名无实的,张生跳粉墙红娘做的牵头;文二爷闯月洞门不是我做的牵头。直待我泡茶进来方才知晓。究竟谁是红娘啊?……”

红娘是谁?非但柳儿不知晓,月芳小姐也不知晓,知晓的只有编者和阅者。这牵头的红娘是男性不是女性,生就近视眼,六指头,满面络缌胡子,人称祝阿胡子祝枝山。

闲话少说,且说柳儿去后。文征明饮过香茗,重申前请,便道:“小生心事已向小姐剖白,小姐可怜见我一片至诚,从了小生的请求罢。”

月芳小姐道:“先生的话出于至诚。我是无不可无可的。但是凡事须由老父作主,我便允许以后,要是老父不允,也属徒然。”

征明道:“小生只求小姐原谅苦衷,面允终身。尊大人允不允,另有方法,无须顾虑。”

月芳奇怪道:“老父是一家之主,他若允许再好也没有,他若不允万事全休。先生怎说另有方法无须顾虑?”

征明道:“小姐允许以后,小生依旧央托祝枝山做媒。枝山神通广大,曾做过大小七十二媒,媒无不成。上次做媒失风,只为小生没有会见过小姐,没有把苦衷告诉小姐知晓,没有得着小姐的允许,教他做媒的一无凭藉,全仗着三寸不烂之舌撮合两姓姻缘,无怪他要失风了。他向我说过的,只须小姐面许终身以后,他便再去上门撮合,不把因缘撮合成就他不姓祝。小姐小姐,事之成否,仗你一言。小生不顾膝下黄金,跪求你一个允字。”

说罢双膝下跪,慌得小姐倒退了几步,忙道:“先生请起,被人家瞧见了不成模样。”

征明道:“有人瞧见也不过是小生名誉扫地,须知名誉是身外之物,小生不得小姐的允许性命且不要,何况名誉?”

小姐急得没有了主意,暗想:“这书生倒狡狯,他的名誉扫地我的名誉不是陪着他扫地么?为今之计也顾不得羞惭,不如允许了他,做个退兵之计。况且他的面貌,他的学问,正是我心许的人……”

话虽如此,十六世纪羞人答答的女郎,教他亲口道出一个允字,怕不容易罢。不比“现在的男女青年,异性结交不成问题,友谊的进一步便是乞婚,又有种种言情小说做他们的乞婚讲义。至于乞婚的方式,怎样下跪,怎样接吻,银幕上早已充分宣传,所以这种乞婚教育早博得人人都知,个个尽晓。摩登女郎词典里面早已删去了这句”

羞人答答“的落伍名词了。且说杜月芳满意要说一句”我允许你了:“只是他的芳心允许了,他的妙喉又不允许,话已到了喉咙边,又打了倒车。这”我允许你了“五个字已随一口香津咽了下去。他妙喉允许了;他的樱唇又不允许,话已出了喉咙口,只是嘤嘤的一下子赶紧合着樱唇。把”我允许你了“五个字压住在莲舌底下。文征明发极道:“小姐,再不面许终身,我便一辈子跪在地上。“

那时小姐没法了,别转了头轻轻的说道:“我允许你了。先生起来罢。”

征明道:“小姐既面许了终身,卑人便是小姐的未婚夫,从未没有称未婚夫做先生的,卑人不得小姐换个称呼,依旧一辈子跪在地上。”

小姐又是羞惭又是着急,暗想:“这书生真惫懒,他竟得寸进寸了。”

心头换一个称呼是容易的,口头换一个称呼千难万难。便道:“你要我换什么称呼呢?我不知晓。”

征明道:“小姐是才女,岂有不知晓之理?只是不屑把亲热的称呼赠给卑人罢了。”

文征明说一句:“罢了。”

小姐也暗暗唤一声:“罢了。”

文征明的“罢了”是激将之法,小姐的“罢了”是说既已付托了终身,何惜一个亲热的名称罢了,索性遂了他的心愿罢。想到这里,又轻轻唤一声“文郎请起!”

说了这一句,忙把罗帕遮了含羞的脸。以为这书生的请求都遂了,他更无什么请求了,大概可以站起罢,渐渐的回过头来,却不料文征明依旧直蹶蹶的跪着。月芳道:“你可以站起来了。”

征明道:“既蒙小姐面订终身,又换了亲热的称呼,但是无征不信,须得交换一件信物。卑人的信物已预备在此。这是先父太仆公传下的白玉连环,请小姐赏收了。小姐的信物也请立时交付。”

说时,探怀取出一副羊脂白玉的连环交付小姐。但是右手献上玉连环,左手伸着空掌。向小姐讨取信物。月芳接取玉连环芳心暗喜,这是团圆的佳兆,把玉环藏过了。但是自己交付他些什么东西呢?又要口彩好,又和玉连环一般宝贵,这倒难了。月芳小姐确乎为难,文征明的信物是有准备的,小姐的信物是没有准备的。文征明专为求婚而来,预带着信物在身;小姐允许亲事出于仓卒之间,征明向他索取信物,一时却把什么东西交付?确乎有些为难光景。征明伸着这只索取信物的手掌,不得信物誓不收回。又是一迭连声的催促。月芳被他催的心弦颤动,没做理会处,手抚着心窝正待揉这—下子,偶然触着一件东西,不觉芳心暗喜:“这件东西便可以做我的信物了,口彩既好,又和玉连环有同样的宝贵。”

连忙探手入怀,在锦绦上解取下来。原来是一颗黄金小印,上面铸着月芳小印的篆文。须得绘到十分得意的作品才把这印章铃在上面。只是还没有铃过,现在把来当做允亲的信物,口彩是很好的,可称“心蹶相印”,又称“二人同心,其利如金。”

而且自己的芳名铸在上面,当然是一件很宝贵的信物了。他把黄金小印交付与文郎,又把文郎赠他的玉连环系在方才黄金小印的锦绦上面,以为如是这般的交换信物,文郎合该站起了。但是凝眸看时,征明依旧直蹶蹶的跪在地上。月芳轻轻的唤道:“文郎文郎,那么你可以站起来了。”

征明道:“卑人长跪了多时,两腿酸麻站立不起,小姐要卑人站起,请来搀扶一下。”

月芳自思:他竟得尺进尺了“男女授受不亲”,怎好扶他起立?便道:“文郎请你尊重一些,自己站起罢。”

征明道:“小姐知诗达礼,合该明白夫妇敌体之意。假如小辈向长辈下跪,做长辈的也该用手搀扶,何况卑人和小姐只是夫妇敌体,岂有卑人长跪小姐不来搀扶之理?小姐小姐,你不来搀扶,卑人只索一辈子跪在地上罢。”

文征明接二连三的放刁,小姐怎不着急:“月洞门没有掩蔽,‘来宾止步’的字条又失去了,花园中难保没有来宾走动,要是有人闯入见这模样,成何体统?也罢。便扶了他起来罢。”

转念一想,“又是不妙,这书生得陇望蜀;扶了他起来,又有什么要求,我便怎么样呢?四手相挽我已是一时从权,违了闺门之训。要是他再要如何如何,非但丧失了他的品行,而且破坏了我的贞操,这是如何使得呢?”

征明见小姐犹豫不决,又连连的央求不已。月芳道:“文郎,我有话表明,你须听取。偶然从权援手这是可以的,不过援手以后你再也不能有什么请求。须知我们俩既已订定婚约,彼此休戚相夫,荣辱一体。我该尊重你的品格,你也该爱惜我的名誉。你站起以后不必再在这里逗遛,快请回府央托枝山先生前来说合。你若依得我便扶你起来;你若不依,我要到里面招呼女宾去了。“

征明道:“只须小姐肯扶卑人起立,卑人不敢再有什么非分要求,遵照小姐吩咐,赶紧回家央求老祝即日登门说合。”

小姐才把纤纤玉手挽着文郎起立。挽了一手不算数挽了两手征明方才慢慢的起立。但是异性的美术家彼此握手,真是难得的机会,这又有时代的关系,十六世纪是“男女授受不亲”时代,便是未婚夫妇也都匿不相见,何况互相握手?所以征明握了月芳的手当做非常幸运,不肯轻易释放。要是到了现在,异性握手司空见惯,不算甚么一回事了。月芳轻轻的说道:“文郎,放了手罢。”

征明凑头到小姐玉腕上各各嗅了一下方才释手。毕竟是个高尚人物:发乎情止乎礼义,忙向小姐道歉:“请恕冒昧。”

月芳道:“文郎,这里不是留恋之所,快请依着原路出去罢。”

征明只得辞别小姐出这画室。但是脚不从心,才到英石峰下又停了脚步,这时月芳送着征明,站立在海棠花畔,轻轻的说道:“文郎,不须行行又止,今天贺客多,怕有男女来宾闯入里面。我们俩相见日多,何争片刻?快请出了这月洞门罢。”

征明正待返身出外,只须出了这月洞门便不会饱受意外的虚惊。但是出了这月洞门,也不会亭受意外的艳福。这里和月洞门相离不过十余步光景,偏偏在那欲出未出的当儿柳儿迈动着金莲,急匆匆的奔将进来道:“小姐小姐,姑奶奶陪着亲戚人家的张太太、朱少奶奶、许三小姐、许四小姐都要到这里来了。”

月芳只吓得玉容失色,忙向征明说道:“你出去不得了,快快躲避一下子。”

征明也吓得手足无措,便道:“小姐吩咐我躲在那里?……”

话没说完,隐隐听得雪芳的笑语已在竹林附近了。檐下挂着的鹦鹉竟在架上连唤着“姑奶奶”“姑奶奶”……

月芳央求柳儿道:“好丫环,你可有什么妙计?”

柳儿道:“小姐不用慌张,你到外面去迎接便是了。见了他们不要便领到画室里来,最好立在竹林里和他们讲几句话。这位文二爷交给我柳儿便是了,我自会把他藏在很秘密的地方,不使他们瞧见便是了。”

月芳知道柳儿很有急智,便把征明交付与他,自己到外面去迎接他们一干人。

好在他们徘徊竹林之下,尚没有进这月洞门雪芳已瞧见了月芳,笑道:“妹妹,你可是得了柳儿的通报来看我们的?”

月芳道:“我便是来迎接诸位的。”

雪芳凑着月芳的耳朵道:“这几位女宾嫌着那边太拥挤,要到我们园里来散步。我便陪着他们进园游玩。穿过假山,绕过围廓,张太太忽的皱着眉儿,问我这里可有方便的所在?我想和他从原路折回,再到内室。又怕他缓不济急,才想着这月洞门里面是你的画室,画室的对照是你的卧室。便想引导张太太进月洞门。你可陪他在卧室中行个方便,我也可以陪着朱家嫂嫂、许家两位妹妹到画室中坐坐。不过月洞门常年关闭的日子多,有时里面还落了锁,我便先来探探,却见柳儿正在月洞门口。见了我迎上前来,问我可是要到里面去?我说是的,他说暂请停步,待我去禀报了小姐出外迎接。妹妹,你快去招接张太太到里面去行个方便,他有些急不可耐了。”

月芳口中诺诺连声,裙下双翘,却是缓缓移动。到了张太太面前,不肯便引他进月洞门,转向他问长问短:“张伯母,台上的戏剧做得可好?张伯母,这园子里逼仄得很,简直一览无余。张伯母,你穿了假山,不觉得疲乏么?……”

月芳为什么不肯便引他到里面去行方便?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现在恰正相反,叫做“与人方便自己不方便。”

他不知柳儿可会把文郎藏匿妥贴,怎肯便把张太太引入?转是张太太涨得面都红了,腿都颤了,老实不客气的说道:“二小姐,我要到你房里去行个方便。”

雪芳道:“妹妹,你快快领着张太太进这月洞门,行过了方便再和他谈天。”

月芳无可拖延。只得陪着张太太进这月洞门。雪芳也陪着朱少奶奶、许三小姐许四小姐到画室中坐。柳儿忙着送香茗,不在话下。再说月芳小姐怀着鬼胎,他不知柳儿把文郎藏在什么地方,要是柳儿一时糊涂,把文郎藏入了自己卧室,那便益发糟了。当着许多人又不好去问柳儿,只得冒着险引导张太太进房,张太太进了房,也不及赏鉴兰闺中的种种布置,开口便问方便的所在,小姐指着床侧的一扇小门请他推进去便是了。……嘴里这般说,心头却跳得厉害:“万一文郎便匿在这里,被他撞见了,那么我的丑名儿便在太湖中洗个三日三夜也洗濯不清。”

他眼见张太太进了小门并无什么动静,心中略觉宽放,又听得溺器中琅琅的声响,知道张太太已在那里行方便了。隔了片刻,听后房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张太太坐在便桶上问道:“二小姐,你可听得这里有响声么?”

月芳哧得浑身发颤,非但玉容惨淡,樱唇也转了白色。亏得张太太坐在便桶上不曾目见小姐的慌张态度,要不然便要惹起他的疑惑了。月芳口头答道:“张伯母,我没有听得。”

心头却似开着碓米坊,一上一下,杵臼般的撞个不休。又听得张太太笑道:“我倒吃了一吓,原来是他。”

这句话益发不妙了,已被张太太发见了秘密了,他定和文郎熟识,所以说一句:“原来是他。”

这时的月芳恨少个地洞可入,幸而呜的一声后房中窜出一头小狸奴,许多疑虑都化做杯弓蛇影,原来张太太所说的他,是小狸奴不是文郎。月芳小姐便回复了旧时的花容月貌,心头的自碓米坊也停止了工作。张太太行过了方便,洗过了手,月芳陪着他到画室中去小坐。忽的姨太太到来说道:“李典史派着扛夫到这里来扛回画箱,你爹爹已醉了,只说由他们扛去。扛夫便在月洞门外,可要唤他们进来把画箱扛抬出外,好在出了月洞门绕这西面回廊一路出园,免得抄竹林穿假山,有许多不方便。”

月芳道:“他们的东西由他们扛去也好,书箱便在书室的后面。”

柳儿忽的上前拦阻道:“李典史也太性急了,早不来取迟不采取,今天老爷做寿,却来扛取这累赘的东西。叫他们过一天来领取便是了。”

姨太太道:“你别说这写意话,李典史已被巡按徐大人捉去了,他要解救这场祸事,才想到扛回这一箱书画,拣几幅名书名画孝敬上司,便可以转危为安。这是关系重大的事,耽误不得。”

月芳道:“既然这么说,便唤他们把画箱扛去罢。”

无多时刻,姨太太已唤进两名扛夫,把画箱扛出画室。画箱本已锁着,钥匙放在书桌的抽屉里,也检出交给了来人。一片声的杭育杭育,这画箱已扛出月洞门而去。月芳并不着惊。着惊的是柳儿,为着画箱里藏的文二爷,扛夫们把他扛到李典史家里,这事情真不妙也。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